星流千万见到赤苇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和艾里克分手了。”

    这不是个好的开头。

    交了初稿上去,审稿意外地顺利。这一次是,下一次是,下下一次也是。不仅说是网络连载,很快杂志社就计划将《杀手》列入出版物连载计划,也就是将来看成绩有出单行本的可能。

    第四话、第五话……第十三话、第十四话……第二十五话、第二十六话……

    星流千万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滋味了,一切像是加了润滑的齿轮,完美无缺地运转,甚至让人会误以为永远不会卡住的运转。唯一的烦恼是,本想作为短篇的作品,因为被要求加长而不得不熬夜修改了大纲。

    在这方面艾里克是出了一些力的。她没有工作室,也没有专职助手。从前是宽太,后来是艾里克,他们会来帮她做一些本应由助手承担的工作。当然,是无偿的。

    艾里克依旧是个好孩子,除了越来越敏感的神经和越来越频繁发作的醋意。那天离开之后的废墟是艾里克本人来打扫的,千万没有改动一点。他把自己踢倒的东西扶起来,摔碎的东西拼起来、丢掉。但是有什么东西永久地、无法修复地碎了。

    是他先说了对不起,也是他先哭泣,然后千万接受了一切,像是宽恕罪恶的圣母。

    需要的话,千万会把他当人体姿势模特,这也是她们最亲密的时刻。比那些汗湿的、喘息的时候更亲密。时不时就会有这样的场景:千万举起他的手,专注地把少男纤细的手指摆成不同的手势,放在不同的光影下——同理肢体。艾里克一声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感受。他被她长久地凝视着,进入她的脑中、笔下、网络电波,被无数人看见、见证。她和他的一部分永久地链接到了一起——还有比这更加幸福的事情吗?艾里克骄傲得热泪盈眶。

    这是他小时候看着铅字印刷出来的“千野冬”的名字时,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情。

    千野冬牵动全日本的时刻比他的年纪还要久远。他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时代的黄金回忆。她们之间相隔的时间太远太远,仿佛一班错过的火车,永远赶不上了。可是呢,这反而增添了他的一种勤勉和决心。他知道人们是如何怀念她、憧憬她,仿佛她已经死了。可她没死,她被他发现了。旧了的传奇也是传奇,甚至更好,因为被遗忘而完美。

    他很爱回忆那种时刻,越是回忆越发加重了荣耀,也加重了遗憾。他从没想过那种铺天盖地的辉煌竟然能有自己的一份。现在已经不是千野老师的时代了,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有机会接近那个铅字印刷的名字呢?起码没有人和他争抢了。

    所以,艾里克几乎是带着柔情和怜悯对待千万的暴戾。是的,她们有过非常激烈的时刻。画画遇到瓶颈的千万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野兽。烦躁,残忍,毫无人性。她会用拳脚砸到他身上,冷酷地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从中找到一丝灵感。他痛苦的脸庞也会进入她的笔端,她们又一次链接了。当千万停止了发泄,回到工作台前画画时,蜷缩在地上的艾里克会仰望着女人的背影,眼前出现了美丽的幻觉。

    “啊……是这样吗?”赤苇京治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们现在除了漫画就没有别的交流了,自从那次尴尬的夜晚之后。成年人就是这点不好,失去了爱恨分明、断个干干净净的权利,就算尴尬,为了工作也必须装作无事发生。

    对于赤苇来说这项学科无师自通,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站在星流千万面前,手里抱着新稿子,隔着两米的距离,就好像她们从未唇齿相接、肢体交缠。

    “嗯。”千万显然更精通,她顿了一下才说,“你不会以为是因为你吧,赤苇君?”她的语气比内容更让他头皮发麻。

    “这个嘛……”他含糊地回答。

    “不过,”她笑了一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艾里克对千万的感情显然蕴含了很多复杂的东西。有宽容和忍耐,也有多疑与控制。比方说,他再也受不了千万的手机不对他开放,也无法不对千万和赤苇的关系疑神疑鬼。

    在他第五次以上提出想看看千万和赤苇的通信内容后,千万冷静地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艾里克的歇斯底里并没有动摇千万的决心,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确实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他。不过很快,看着自己再次凌乱起来的公寓,她又不这么想了。

    “这里。”她上前一步,轻轻在他肩上一抚,“有一只小虫子。”

    赤苇后退一步,全身紧绷,预感到危险。

    “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只小蛾若虫。”千万被他过分警惕的样子逗笑了,摊开手掌给眼前的男人看。一只小如米粒的不起眼的灰虫子在她手心爬行,趁着微风展开翅膀飞走了。

    “不知道你还怕虫子呢。”调侃的语气。

    赤苇咬紧牙关沉默。他怕的又不是虫子。

    她一定是在故作不知。

    这也是一种戏弄——她精于此道,游刃有余。

    “我先走了,星流老师。”惹不起就躲,明智之选。

    阳光很好,星流千万眯起眼,在赤苇堪称恳求的眼神里开口——

    他一定会做出一些后悔的事情。

    他一定会……

    “一起走走?天气这么好。”

    “……”身体自动跟上了她的步伐。

    “赤苇君有恋人吗?”

    “没有。”

    “从没有过?”

    “没有。”

    “那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怎么办?”

    “没有过。”

    “真假,上学的时候也不谈恋爱吗?”

    “在忙社团活动。”

    “哦哦……光太郎倒是说过,你对排球很热忱。”

    “……”

    “漫画怎么样?”

    “啊……挺好的。”

    “真的吗?没骗人吧,刻意恭维我?还是假意安慰我?”

    “都不是……真的挺好的,很打动人。”

    “看起来你很认真地看过了。”

    “这是编辑应该做的。”

    “赤苇君真是个好编辑。”

    “……”

    “为什么一脸我戳到你伤心事的表情?”

    “没什么。”这是什么形容!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改变?重大事件?”

    “……”

    “没有吗?”

    “养了花。”

    “哦!”

    “……”

    “……”

    “赤苇君?”

    她停下来,停在一棵大香樟树下,转头看向赤苇。

    “嗯?”

    “搬来我家住吧——和你的花一起。”

    “我觉得……”

    “嘘。”

    赤苇住口了。星流千万站在他面前,头顶的黑发已经长成了一截可观的势力,下面是褪色的绿色。她看起来倒是和这棵香樟树在色彩上有某种相似之处。

    “你在笑什么?”

    赤苇京治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见他笑了,千万也是一副轻松的表情,转身说“走吧”,好像已经达成协议似的。不,这分明是殖民条约。

    “去哪儿?”赤苇喊住,手捏皱了纸张。

    “去你家啊,搬家。”她依旧是那种轻松的样子。

    赤苇京治站住,笑容一点一点转化成沉默的严肃,又带着一点笨拙的赤诚,好像咬牙把最容易被笑话的东西摊开了——这种认真的态度反而自有威力。

    他看着她说:

    “我们……不会结婚。”

    千万也看进赤苇的眼睛,口吻温柔:“好,我们不结婚。”

    “我们也不会交往。”

    依旧是温柔的:“我们不交往。”

    “我不会一直喜欢你的。”

    “好,你做主。”

    “我……”赤苇说着说着,竟然觉得一股酸楚从鼻根上冒,转化为眼眶里的水汽。他几乎有些怨恨眼前的人,同时更加怨恨自己。

    “我也不会用你的钱……”他坚持把话说完。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千万。”当这两个字被吐出唇齿、被震动的声带发出,赤苇京治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的一切。他只想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一定会做出一些什么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一次是千万主动上前一步,拥抱了赤苇颤抖的身体。

    这就是赤苇被稀里糊涂骗来做苦工的始末。

    搬进千万的高级公寓后,赤苇的生活条件理论上是应该改善了的——然而,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家可以这么乱。

    “拜托啦。”她笑嘻嘻地说。

    他看透了,这女人就是缺一个家政公而已!

    可是星流千万怎么会缺一个家政呢?她有前夫那里得来的可观财富,东京繁华地带的一间高级公寓,一份蒸蒸日上的事业,一个不坏的身体。她什么都不缺了吧——赤苇看到她独处时的神情,又说不出这话了。

    事实上她们的同居生活并不像某些人所想的那样蜜里调油。她们有着不同的作息时间和工作时间。千万赶稿的时候酷爱熬夜,而赤苇还是一个规律打卡的上班族——所以通常他留给她的早饭会被当成午饭吃掉,有时候千万一天就吃这一餐,第二餐在凌晨一点。

    这也方便了赤苇第一时间看到千万的稿件,甚至还能对其提出一些即时的建议。他见识到了漫画是怎么从创作者手底下诞生的,这个过程让他有点着迷,不过他不会告诉千万。

    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像是真正的租和房主,错开时间见面、吃饭、睡觉。字面意义上的“同居”。在第三周开始他忍不住规律她的作息,第五周开始他学会了用奖励的方式催她早睡——这个奖励的实质尽情想象吧,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当然她们会做/-爱。这是一定的事。赤苇简直不会感到厌倦地和她接吻。她们在那张沙发上度过了很好的时光,就是艾里克推倒的那一张。

    “我想知道星流老师的想法。”在一次尽兴后,赤苇鼓起勇气说。

    “嗯?”千万趴在枕头上,望着窗外发呆,从鼻腔里闷出一声长长的懒倦。

    “刚认识的时候,星流老师不是和我说了吗?如果看到同一样东西,那些女主角们会有怎样的想法。但是——”

    “会用棉条还是卫生巾,会穿什么衣服,会用什么样的姿势走路,会选择什么样的香烟,会喜欢什么样的天气,会在早饭还是晚饭前洗澡……这些事情,星流老师的答案呢?我很想知道。”

    赤苇轻轻地说:

    “星流老师,你看到了什么?”

    星流千万看向那片无垠的夜空。

    在东京的高楼上,人们望见了什么呢?

    “极光。”

    就在赤苇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千万给出了一个让他吃惊的答案。

    “诶?”

    “我想看极光,可是东京没有。”

    “是像青芒老师那样吗?”

    千万稍微在枕头上侧了一点脸,力度挤压着她的脸颊变成一个好笑的形状。她看向赤苇京治,毫不在意:“京治,如果是你,会和我一起上路吗?”

    这是她极少极少叫他名字的时刻。

    “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天涯海角。”

    “不行吧,偶尔请假还好,一直失踪会丢掉工作的。”

    “真不愧是你啊。”她感慨了一声又转过头去,这让赤苇有点不安。

    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口:

    “……会的。”

    “嗯?”

    “其实我会的,但我不敢说。”

    “胆小鬼。”她翻身,再一次压住了他。赤苇还来不及回答,就陷入了一片迷乱之中。他的感官被丰沛地裹在一片茫茫天地中,赤苇随着指引前行,忍不住发出了呜咽。

    千万粗暴地揩去了他的眼泪。她那时脸上的表情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星期三。赤苇照常上班,千万外出拍摄,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不速之。

    “千野老师……”是艾里克。

    千万不耐地皱眉,撞开他径直走到门前开门。艾里克看起来瘦削的身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柳叶,竟然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随着她若无其事地进门,男孩跟在她身后。一眼望过去,屋内是很明显的两个人居住的痕迹。艾里克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脸扭曲起来:

    “是那个男人?赤苇京治?”

    千万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记得有告诉过艾里克他的名字。

    这时他已经上前拿起了茶几上的一份文件,大概是赤苇平时用的,因为千万嫌他在一墙之隔的卧打字会吵,他就被“流放”到了这里。艾里克从上面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为什么、为什么……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

    艾里克的眼泪掉下来的速度让人吃惊,就像是它们一直准备好在身体里,随时可以开闸放洪一样。他以前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千万背靠在沙发上,懒得回答。她有种抽离感,在想这出闹剧什么时候结束。而艾里克非常清楚她的表情代表了什么。无视是比任何东西都要伤人的力量。

    少男的泪水更加汹涌,打湿了曾经饱满鲜红如今苍白干枯的嘴唇。艾里克几乎是匍匐在千万脚下,抬起头,用他最熟悉的视角看着千万:

    “他到底哪里比我好?”他还在歇斯底里地问着。曾经熟悉的地方变为陌生的地狱,这感觉让人很难接受。还没等千万注意到,他就掏出了刀。见到女人看过来,兴奋和可悲同时产生。

    “这不是你让我做的事情吗?你说过的!”

    “我说了什么?”她终于开口。

    “你说看不顺眼就去杀掉他……现在你满意了吗,千野老师!”

    额,可是那只是一句口头禅啊……她还让宽太去杀掉艾里克呢,他不是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千万不相信他有杀人的勇气,只觉得他拿着刀这件事很可笑,像是小孩子拿着玩具枪。

    “别这样了,艾里克,你不会杀人的。”

    “我会!你想看看吗?”说完,他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一样在自己洁白的手臂上划了一刀,深深的破开皮肤,瞬间涌出了大量血液。

    见到千万站起来吃惊的样子,艾里克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被重视的感觉。肾上腺素作用下,痛觉也被淡化。他用沾着血的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知道自己的样子更吓人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今天他是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的。

    “千野老师……求求你,像从前那样对我都没关系,”可是随即,他把宝贵的主动权用来哀求。他上前握住了星流千万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刀柄上:“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让我回来。”

    千万根本不信:“那你去死吧。”

    艾里克愣了一下。

    千万视线下移,想,他的血把地毯都弄得乱七八糟了。

    算了,让赤苇送去干洗吧。

    艾里克的眼泪流干了似的,眼眶里只有发红的血丝。他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

    “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真的啊!纠缠不休的男人最讨厌了!!”千万也受不了地吼回去。

    “可是我真的很爱千野老师!!!!”

    “你懂个屁的爱啊!!”

    “我就是懂!!!!”

    “那你为了爱去死吧!!!”

    “嘟——”门铃不合时宜地响起。

    “谁啊!!”千万气冲冲地朝门外大喊。

    顿了一下,外面传来了赤苇的声音。

    “是我,赤苇京治——?千万?”

    “等会!!现在很忙!!!”她怒吼。

    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握着引导着往一个柔软的地方狠狠地一进,“扑哧”一声破开了什么东西。

    千万转头,被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一脸。

    赤苇京治总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吵架的声音,仔细去听又安静下来。久久没人给他开门,千万脾气发作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她心情不好这件事是无法预测的。赤苇抬腕看了看表,试探性地又按了一下门铃。

    “星流老师?我只是回来拿一份文件?就在茶几上,很快的——”

    门开了。

    “文件弄脏了没法给你了。还有,你知道怎么处理尸体吗?”

    衣服被鲜血浸透的、面无表情的星流千万在门口,这样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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