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你不用再说了。”
大丫听到她二叔这样说,都感觉可笑的慌,她娘会想她,会惦记她?半年前,她娘不让她带走家里的一粒粮食,要是没有王老师,还有姜苗婶子,她恐怕要饿死在外面。
她娘一次都没来看过她,她知道这半年来她是咋过的吗?她心里只有二丫和狗蛋,她就是死在外面,恐怕她也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
“大丫,天下没有无不是的爹娘,你娘当初不让你带走家里的粮食,都是为了不想让你上这个高中,想让你帮帮家里,你要体谅她,她不容易。”
徐川原本以为没有从家里带走一粒粮食的大丫,用不了两三天,就会乖乖的回来,可半个月都过去了,她还是没回来,他不放心,就来到了学校里找她,虽然没找到她,但听说了她的事,听说她拉砖啥的。
她每天在学校吃的是豆面,连菜都吃不起,徐川很想把她拽回家,可又于心不忍。
“哪有这样当娘的,自己的娃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了,还不让她上,让一个小姑娘来这拉砖挣钱……”
砖厂的老板娘听不下去了,她这是才知道大丫她娘不让她上学的事,这姑娘话少,她以为她是因为家里穷,才一边上学,一边补贴家用哪,没想到她家里没给她粮,怪不得她每周都过来拉砖……这大丫瘦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似的。
“就是,回啥家啊,要是真惦记她,这半年来,咋不过来给她送点粮食啊?”
拉砖的师傅,瞅着徐川,冷笑道。
徐川心虚的错开了眼,解释道,
“家里一直想给她送粮食来着……后来家里忙,给忘了。”
“忘了?她一个大活人,你们能忘了?我看不是忘了,是成心的吧。”
有人忍不住嘲讽他,徐川被臊的,脸都红了,他那天从学校里回到家,家里人知道她在拉砖,自己能顾着自己,就没去给她送粮食。
大嫂说,她在外面饿了就会回来,不回来,那就是有东西吃,把他准备给她背过去的半袋子粮食,给夺了回去,锁进了柜子里。
“大丫,你真不跟二叔回家?”
“不回,我在这挺好的。”
徐川见大丫不跟着他回去,他也就没有强拽她,一个人落寞的走了,走之前,还不忘说句话,
“大丫,那总是生你养你的娘,没有她就没有你,你要是想回来了,就回来,咱家始终是你家,家里人都等着你回去过年哪。”
……
大年三十这一天,漫天的大雪。
张素芬天还没亮就起床洗脸了,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老粗布做的棉袄,下面是黑色的棉裤,整个人显得很臃肿,打开大门,门檐子上的雪砸了她一头,她拍了拍雪,手插进了棉袄袖子里,一呼气,空气中就有白烟。
冻的她缩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口走。
“二丫娘,你站在这干啥哪?”
坐在牛车上的江桂枝用荠菜根颜色的围巾,包着头和脸,还挎着个篮子,旁边也坐了几个人,看样子是要去赶集哪。
\"是二婶啊,没干啥,我就是看有没有人上集,想让人帮忙给捎点东西。\"
张素芬找了个借口。
“你要捎啥啊?我给你买了。”
“捎盐,家里没盐了。”
“不就盐吗?去我家借点先用着,值当的在这雪地里等着让人捎吗?”
江桂枝还以为她要捎啥哪,这一大早的就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说完,她们就走了……
张素芬哈着热气,又在村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路的尽头,白茫茫的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最后见天快大亮了,怕人问她,她跺跺冻的已经没有知觉的脚,一步三回头的往家里走去。
“大嫂,你这一大早干啥去了,咋从外面回来啊?”
张素芬回到家,刚好碰到从屋里走出来,刚起床的徐川。
“我去外面找二婶说话去了。”
张素芬说完,就钻见了灶房里,从缸子里抱出来一颗过冬的大白菜,在冰水里洗了洗,就放在案板上切。
没一会儿,徐老太也从屋里出来了,听到灶房有动静,就走了过来,见老大媳妇正在剁包饺子的馅子,就把屋顶上挂的肉,取下来一条肥的。
“多放点肥肉,吃着香,家里好不容易才开一次荤。”
“行,娘。”
张素芬把肥肉切了切就剁在了里面。
\"没听见你嫂子一大早就剁馅子的吗,也不说赶快起来帮着和面包饺子,就知道长着嘴吃现成的,美得你……不下蛋的老母鸡,真是懒的没边了……\"
徐老太站在儿子屋门口,推开了门,对着还躺在床上的刘红梅,破口大骂。
“娘,我这就起,这就起……”
身上来事的刘红梅,倦的不行,听到徐老太骂人,连忙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徐老太见这个不下蛋的寡妇儿媳妇起来了,就去另外一个屋,骂这个寡妇儿媳妇带过来吃白食的丫头片子。
“死丫头,还不起来干活,等着人叫,你咋这么大的谱啊?真把自己当我们徐家的种了?
赶快出来给我去推磨,那一袋子麦子磨不完,就不准吃饭……那堆衣裳也给我去洗了……”
徐老太话还没说完,屋门就被陈小兰从里面打开了,她身上捡二丫的袄子刚穿了一半,头发都顾不上梳。
“奶,我这就去。”
“都和你说多少遍了,别喊我奶,你是我孙女吗?”
徐老太最烦她喊她奶了,她有自己的亲孙女,不稀罕她这声奶,这就是一个在她家吃白饭的人,跟她那个娘一样,早知道就不该让儿子娶那个寡妇,还带过来一个拖油瓶,吃了她家这么多年的饭,一点都不勤快,干啥活都让人说,懒的没见过这样的。
“我徐家的饭也不是这么好吃的,还不快去给我干活……”
徐老太瞅她磨磨蹭蹭的就来气。
陈小兰连茅厕都不敢去上,连忙往磨房跑,等待会寻徐老太看不见,再去上茅厕。
已经起来的刘红梅见徐老太对自己的闺女这样刻薄,大过年的还让她干活,心里酸涩的不行,见徐老太进来了,
“娘,小兰虽然是我带过来的,可她在家里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拿她像对二丫那样?”
“让我拿她像对二丫那样?真是想得美,二丫是我亲孙女,她是吗?”
徐老太连面上都不愿意装,啐了满脸委屈的仿佛小媳妇似的刘红梅,
“也不瞅瞅自己年纪多大了,还装这幅样子……磕碜死个人,还以为自己是刚进门的小媳妇哪?”
“就是,都这么大年纪,心里没点数……比我都大,我的老弟媳,快别掉泪珠子了,要是被川子看见了,肯定又以为我和娘欺负你了……”
张素芬斜了她一眼,讽刺的说道。
“老大媳妇说的没错,这大过年的,你哭哭啼啼的多丧气啊,是不是想把我徐家的福气都给哭走,把霉运带过来啊?怪不得你上边那个男人死的早,我看八成就是被你给哭走的。”
徐老太见她还哭,就上手拧了她胳膊一下,虽然冬天穿的厚,可徐老太拧起人来,还是很疼,刘红梅强忍住眼泪,不敢再哭了。
“杵着干啥?还不赶快去和面,擀饺子皮。”
徐老太剜了她一眼。
刘红梅这才红着眼睛,去柜子里挖面。
“娘,咱怎么大早上就包饺子啊?”
在大门口铲雪回来的川子,搓着冻红的手,钻进了灶房里。
徐老太看了一眼老大媳妇,然后心疼的把儿子推到灶房旁边,让他坐着烤火,
“家里一年到头没吃过几次饺子,咱今年早上吃,狗蛋栓娃他们早就馋的不行了。”
张素芬没有吭声,手脚麻利的包着饺子,等饺子下好后,张素芬专门捞出来一碗,把碗里面的水控干,然后把儿子狗蛋拉到一边,把装着饺子的篮子递给他,
“干啥啊?”
正急着去锅里舀第二碗的狗蛋,不解的看着他娘。
“去给你大姐送过去。”
大丫今年过年没回来,张素芬总是很不得劲。
“我才不去,这么冷的天,送啥饺子啊……”
狗蛋一脸的不情愿,从家里走到县城,那要好长时间哪,就为了送一碗饺子,这不扯淡吗?还有,她不回来过年,凭啥让他去给她送饺子?
张素芬见儿子不去,她只好回到自个屋里,拿起一条围巾把头紧紧的包住,怕篮子里的饺子变凉,就拿家里的旧衣裳给包严实了,然后挎着篮子出了家门。
她是知道县城的路怎么走的,听川子说那个不回家过年的死丫头在砖厂拉砖哪,砖厂的位置,川子说的时候,她是留了心的。
等她到了县城,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靠着打听才找到砖厂,因为是过年,就连看砖厂的老大爷都不在这,她正要喊人哪,就听到一阵读书声,循着声音来到了一个屋前,面前的门被关上了,上面的洞被人拿纸盒子给塞住了,她推开了门。
此时屋里的大丫正在用砖厂刘大爷给她的铁炉子烧着水,断腿烂角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豁口的碗,碗里放着一块硬的啃都啃不动的玉米面饼子。
等炉子上的水烧开后,大丫准备拿开水泡泡再吃,这是看着过年,她奖励自己的,吃块玉米面饼子,就算是过年了,平常她只吃豆面和红薯干。
桌子上还放着一摞书,她用铁钩子捅了捅炉子,然后坐了下来,脱掉布鞋,把冻的流脓血的脚,放在了炉子旁边,她当时走的急,家里的棉鞋没有带上,现在只能穿单鞋。
她的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似的,已经感受不到疼了,刚开始的时候,是钻心的痒……后面就开始烂了,老板娘送她的旧袜子,黏在血肉上,使劲撕才能撕下来,血淋淋的。
走路是能走路,就是走不快,迈不动步子,冻的已经僵了,她把手也放在了炉子旁烤,手比脚更严重,不仅流脓血,更是皲裂红肿的仿佛吹了起来似的,已经不像是手,她连写字的笔都握不住。
推开门的张素芬,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大丫抬起头,往门口看,就见那里站着一个半截裤腿都湿透,用黄色围巾围着半边脸的女人,她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她娘张素芬。
“你来干啥?”
大丫放下了脚,低着头穿鞋,张素芬刚好看到她脚上,手上的冻疮。
“看你有没有死在外边……”
张素芬语气不好,走了进来,打量着屋里,只见屋里堆着一堆的杂物,挨着墙的旁边,地上铺了一层子稻草还有纸盒子,上面有一个半新不旧的薄被子,被子上面盖着一些烂衣裳。
“你就住在这啊?我以为你这么有能耐,能住的多好哪……”
张素芬打量了一圈,收回了目光,看向了瞪着她的大闺女大丫。
“这里能遮风避雨,对于我来说,已经很好了,你来是为了嘲讽我的吗?”
虽然半年没见,可大丫一点都不想看到她。
张素芬没有说话,把篮子放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桌子上,瞥了一眼碗里的那块玉米饼子,然后从篮子里面端出一碗早就已经没有热气的饺子,
“家里包了白菜猪肉馅的饺子,我刚好来城里办点事,要不是你二叔非让我给你带饺子,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白眼狼送?”
大丫看也没看,端起那碗饺子扔在了屋外面的雪地上。
“那你就别给我送,我在这好得很,我一点都不想吃这饺子。”
“你真是一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大老远的给你送饺子,你不仅不领情,还把饺子给扔了……好,你有种……”
张素芬连篮子都没要,扭头就走,等她走后,大丫像疯了似的,跑到屋外,疯狂的用脚踩着雪地里的饺子……然后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崩溃大哭。
哭了一会后,她站起来回了屋,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把开水倒进碗里,一边哭一边吃着开水泡玉米饼子,吃完饭后,就拿起书大声的背,握起笔拼命的写,手背上的冻伤有那刚结痂的,被她这样一弄,全都破开了,血滴在本子上。
自打入冬后,她就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因为冷,后面老板娘把自己的一件破棉袄,给她拿过来了,她就是连睡觉都穿着它,因为夜里实在是太冷了,她有好多次都被生生给冻醒了,她真希望冬天能早点过去……春天赶快来。
冬天的夜是阴冷的,她没有床,睡的是地上,被冻的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想书上的东西……
今天是过年,她一个人蜷缩在墙角,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如果有窗户的话屋里应该会亮点,因为雪光会映进来。
外面的狂风吹的用桌子堵住的木门,叽叽呀呀的,偶尔有寒风透过缝隙吹进来,这是如此的静谧,炉子里最后一点火也熄灭了。
大丫瞪着眼睛,她没有哭……她想起了以前婶子在的时候,教她写字,给她洗头发,给她编辫子,晚上会搂着她睡觉……
给她偷偷留好吃的……那段时间,是她这么多年来,最幸福的日子……在梦里,她梦到了婶子,婶子往她手里塞糖,摸着她的头,冲她笑,睡梦中,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外面充斥着炮仗声,和小孩子你追我赶的声音,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吃着年夜饭……大人抱着孩子,在外面砸雪球……
……
回到家后的张素芬,早早的躺在了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个死丫头脚上的冻疮,还有她睡在地上的薄被子,还有她碗里的玉米面饼子……
她心疼她,可是一想到她把她给她送过去的饺子,一个都不吃,当着她的面砸在了地上,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冻死你个死丫头……冻死你……在外面咋不死了啊……”
第二天,她想让川子去给那个死丫头送被子和厚衣裳,可怎么都张不开嘴,最后还是背着家里人,偷偷的让进城的人给那个死丫头捎过去了,可回来的人又把被子给她拿了回来,说大丫不肯要。
等开春,大丫脚上的冻疮慢慢好了起来,可脚上却留下来一个个大坑,那是冻的疤。
三年的高中,很快就过去了,大丫考上了大学,是这个小县城里为数不多考上的。
这三年里,已经辍学呆在家里的狗蛋,来学校朝她要过钱,听说她拉砖,手里有钱,大丫没有给他,他骂了大丫一顿,就走了。
狗蛋是个不正干的二流子,整天就知道瞎混,张素芬花钱托人给他在镇上找了一个跟着老师傅学给人家修电器的工作,他嫌要看人脸色,说他师傅骂他啥的,一气之下跑回家里来了。
张素芬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再回去,她没法子,只能再拿钱托人帮儿子找了一个饲养员的工作,就是帮人家农场喂喂猪啥的。
他干了几天还是不想干,说他好歹上过初中,喂猪又脏又臭的,配不上他,可后面不知道咋又愿意干了。
二丫自从没考上高中,就如愿的卖上了她心心念念的馍馍,和同村的小花。
三年来,大丫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她知道了自己考上大学后,还是在砖厂拉着砖,等开学再去上大学。
这天,张素芬和徐川还有徐老太都来到了砖厂,同行的还有大丫的二爷徐福贵。
“大丫啊,你考上了大学,可真给咱老徐家争脸,也给咱疙瘩村争脸,快跟着我们回去,家里的父老乡村可都盼着你哪……连戏台子都搭好了,咱村里准备请人唱三天的大戏,你可是咱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啊。”
徐福贵率先开的口,高兴的跟个啥似的,以前总绷着一张脸,现在笑的满脸的褶子,看着大丫的目光充满了慈爱。
“是啊,丫儿,你都三年没回家了,奶想你想的,眼睛都快给哭瞎了……”
徐老太紧紧的抓着大丫的胳膊,用手亲昵的拍打着她,埋怨她不惦记她这个奶奶。
“大丫,你这都要去上大学了,回家看看吧,家里人都想你想的不行……”
徐川在一旁说道,看着大丫的目光很复杂,有愧疚……
张素芬看着这个真考上大学的闺女,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回家吧。
他们都劝着大丫回家,大丫不想回去,可徐福贵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
“大丫,回家吧,回家看看,二爷把你那个上大学的证明给你开了,你拿着好去上大学。”
没有村里开的证明信,大丫即使有入取通知书也不行,她想了想,最后还是跟着他们回家了,坐在回去的拖拉机上,张素芬好几次张口想和她说话,但都没能张开这个嘴。
这两年没见,她觉得她这个闺女变化了很多,身子也抽条了,还是很瘦,但身上有一种她从没有见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神色异样的盯着她看,嘴唇蠕动了几下,可一想起家里的儿子,她就咬紧牙关,把头扭向了一旁。
徐老太抓着大丫的手,问东问西的,关心的不行。
“我们丫儿是个大姑娘了……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给你爷了……”
大丫听着这话虽然感觉不舒坦,但也没多想。
如果是二十年后的大丫听到这样的话,她肯定会察觉出不对劲,会跳下拖拉机,不会跟着他们回去……可没有如果。
徐川想对她说点啥,可被对面的二爷瞪了一眼,也就闭上了嘴。
大丫想拿到村里开的证明信就离开,去上大学,她没有注意到这几个人的心怀鬼胎和算计。
到了村里后,大丫并没有看到搭好的戏台,徐福贵急忙说,
“戏台搭在了村东头,咱先回家,家里人都等着你那,你二奶天天念叨你,说大丫上高中咋不回来看看啊……”
“你二爷说的没错,咱先回家,奶奶早上给你蒸了大肉包子,香的很哪。”
徐老太一边说,一边拉着大丫,往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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