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积雪, 坡度陡峭。
茂密的树林中,少女背着伞的身影像鹿一样一闪而过。
走过的地方几乎踏雪无痕。
带起的风拂落枝头积雪, 没有一点沾上她的身。
相比之下, 那些一开始争先恐后,生怕走得慢了,会被人夺了先机的贵女们全都慢了下来。
积雪难行, 何况她们又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
山下, 又一辆马车到来。
车一停下,六公主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为了方便登山, 她穿了一身红色的轻裘,整个人看上去利落飒爽。
然而, 等看到那些已经爬了三分之一的京中贵女之后,六公主就忍不住一跺脚:
“可恶!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见失了先机, 她也不想再等。
带上自己的侍从, 就抬步朝已经被踩出了脚印的积雪台阶踏去。
三皇子掀开帘子,正要叮嘱她小心一些,结果却只见到妹妹的背影。
而在山道上,还有许多同样在攀登的少女身影。
三皇子一时只无言:“山上到底有什么?”
——让她们都跟疯了似的。
此时, 道观门口。
从积雪陡峭的山林间上去的陈松意已经到了顶。
她跃上平地, 抬手拍去肩头沾到的雪, 看到道观里的道童这才出来清扫台阶。
看到下方朝着山顶冲来的人影,没有按师兄的吩咐早起清扫的道童睁大了眼睛。
他心虚了起来:“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多人?”
却没注意到,已经有人从另一条不寻常的路登了上来,进入了观中。
西郊的道观感觉比南边的寺庙庵堂要冷,无论是宫殿还是广场上都积着雪。
天暖的时候会在这里徘徊的仙鹤也不见了。
不过进来以后,陈松意就发现这里也没有想象中冷清。
在大雪封城之前, 就已经有几家人上来了,没下去。
看来一到冬天,大家的毛病就多了,她想道。
选择在观中过冬,听观主讲道也不错。
道观最高的位置是一座阁楼,名为摘星阁,地处偏僻。
里面也没有供奉神像,所以来的人少,只有道观里的道士会去高处坐坐。
但是现在这么冷,也没有人去了。
陈松意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刘氏偏爱道家,比起寺庙,她更常来京城周围的道观。
旁人不知为什么,陈松意却知道,这大概是因为指点了她的是个道人。
摘星阁的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陈松意迈了进去,闻到里面有淡淡的灰尘的味道。
她关上了门,从木质结构的楼梯一路上去,登上了最顶层。
高处果然不一样,一登上这里,就能听到缝隙里呜呜作响的风声。
这还是晴天,如果是在下雪的天气,风夹着雪,这摘星阁的墙壁怕是挡不住风刀霜剑。
少女的脚步落在有些陈旧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走向前方,伸手一推门,外面清冷的空气就扑了进来。
西郊的风光瞬间尽收眼底。
京城四方的景色各不相同。
西边这里霜林雪地,奇山怪石,更有道韵。
底下那些穿着鲜艳斗篷的少女已经有人登上了长长的台阶,来到了顶上。
陈松意站在这里,没等她朝那些鲜艳的身影多看两眼,就察觉到这外头有人。
她调转目光,朝着左侧看去,见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熟人——
谢长卿。
在冬日里,他穿的不再是书院的白衣。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带着狐狸毛的披风,将他修长的身躯裹在其中。
俊雅公子,芝兰玉树。
让人在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天地间的风声都在这一瞬间轻了下来。
见到除了自己,竟还有人在这时候来摘星阁,谢长卿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而当他看清来人的模样时,这意外之色就变得更明显了。
到底是曾经有过婚约的人。
哪怕半年多不见,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陈松意。
一时间,两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谢长卿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她这一身打扮上。
从接到她寄到自己手中的信以后,他就知道她离开了京城。
跟程家脱离了关系,回了她在江南的亲生父母家。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他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倒是隐隐听到了程家出了不少事。
没想到,第一场冬雪后,她回来了。
谢长卿记起自己从前见她,大多是在春夏时节。
寥寥几面,她打扮得都同京中闺秀一样,并不让人印象深刻。
可现在见她穿得仿佛山间的一个少年猎户,穿着轻裘,戴着貂帽,背着伞。
倒是让她的容颜跟气质显得更加出挑,更鲜明了。
谢长卿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
如果说原本的她更像他记忆中一个单薄的代号,那现在的她,就是一个丰满鲜活的人了。
——脱离程家,能让她身上发生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松意先见礼了。
却不是像大家闺秀那样福身,而是向他拱了拱手:“谢公子。”
“意姑娘。”
谢长卿在脑海中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她如今的姓氏,于是选择了用她的名字唤她。
两人虽然不再是未婚夫妻,但也算是旧识。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会在这里。”
谢长卿并不意识过剩。
他看得清楚,刚才陈松意推门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外面会有人。
下头那些人或许是来道观偶遇他的,但她不可能。
在两人还有婚约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去谢家做客,更不会刻意与他见面。
只是这一点,就与旁人很不一样。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我随兄长进京,明年春闱他也下场。”
谢长卿想到江南跟京城的距离,确实是早一些来比较好,于是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他们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当然现在他就可以带她去见祖母。
祖母一直还记挂着她,若是在这里见了她,一定会很开心。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那其他人见了他们一起,也就不会再这样紧盯着他了。
谢长卿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眼前浮现出祖母那虽然离远了就看不清人、但却总是充满智慧的眼睛。
祖母为他选择了她,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下面响起少女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陈松意的目光。
当见了谢长卿,再看她们,她心中便生出了明悟。
原来都是来偶遇他的。
这样想着,她收回目光,对陷入沉默的谢长卿道:“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在这里。我很快就走,不会打扰你。”
她上来只是要记下城西这一片的阵法,等画完就走,还要去拜一拜三清像,替书院的大家捐赠香油钱。
“好。”谢长卿于是没再说什么,对她一点头,便与她互不打扰,继续看他的书了。
陈松意也拿出了纸笔,放在栏杆上开始绘画。
阁楼上重新安静下来。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谢长卿看书本来就喜欢在高处。
只不过他如玉的指尖停在书页上,却难得不能专注。
他抬起了眼,看向了另一人。
她拿着纸笔正在画什么,头上戴着的貂帽绒毛被风吹动。
她却神情专注,站在摘星阁上看着下方的京城。
每次都要看许久才下笔,而且中间还会沉思。
因为她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所以谢长卿收回目光,很快也就习惯了这里多了一个她,再次专注回手里的书上。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偏僻,一般人不会找到这里。
包括六公主在内,所有得到了小道消息、趁着雪停来道观偶遇谢长卿的京中闺秀在道观中四处转,结果别说是谢长卿,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消息明明说他在这里的,难道是昨天下山了?”
“不可能吧?我看到谢家的下人都还在这里,谢老夫人没走,他应该也没走的,再找找。”
假山后。
六公主听着她们的话,气得又跺了跺脚。
“听见没有?”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随从道,“都给我去找,一定不能让她们先找到!”
“是,殿下。”
摘星阁上,用了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陈松意画完了这一面的阵法。
然后放松心神,感应了一下皇宫之外那两个方向的呼应。
比昨天在南边的时候更近了一些。
她收起了纸笔,思忖道:“看来明天起码就能确定其中一个的位置。”
就在她打算同另一人告辞的时候,下方响起了惊叫声。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沉浸在书中的谢长卿也抬起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去。
摘星阁上修了四面围栏。
登上这里,可以无死角地看四周。
两人绕到了阁楼的北边,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下方是一个水池,背靠围墙,围墙上的月门连接着一个院子。
结冰的水池边跪着两个婢女。
其中一人抱着一个双眼紧闭、呼吸困难的孩子。
那孩子四五岁大,衣着华贵,脖子上戴着一个金玉项圈。
抱着他的婢女连声唤他:“小少爷——小少爷!”
在他们面前站着另一个孩子。
他跟倒在地上那个一般年纪,同样穿戴精致,也紧张地叫:“阿英!阿英!”
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个半大少年。
从衣着上,不像中原人,细节处带着许多西南之地的风格。
陈松意见抱着孩子的那个婢女抬起头,催促同伴:“快去叫夫人来!快去!”
她的同伴连忙起身,提着裙子穿过了月门,差点摔一跤。
很快,院门那边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跑在最前面,奔向池边。
看到双眼紧闭的儿子,她顿时惊叫一声扑了上去:“阿英!”
陈松意跟谢长卿的目力都很好,看到来的是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带项圈那孩子的,另一方身材高大、身上西南风格更浓的,则是站着的那个孩子的人。
“少主!”为首的西南汉子看了一眼倒地的小童,半跪在站着的孩童面前,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叫他握住肩膀的小童摇了摇头,指着地上那个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的孩子道,“阿英有事!”
那年轻的夫人见唤不醒儿子,又见儿子的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地起了红疹,呼吸越发的困难,她立刻质问照顾孩子的婢女:“小少爷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说!”
两个婢女都跪在她面前。
先前抱着幼童、让同伴去叫他们过来的婢女头抵着地面,急声道:“刚才小少爷跟安少爷在一起,安少爷给了小少爷半块点心,小少爷吃完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她虽然着急,但声音清晰,说话也有条理。
旁边的另一个婢女却道:“奴婢看顾不力!没有想到安少爷给的糕点会有毒——”
闻言,那站着的小童高声叫了起来:“我没有!这糕点没有毒!我没有给阿英下毒!”
他手里还拿着半块糕点,是他刚刚给出去的另一半。
他见小伙伴突然变成这样,已经很心急了,还听到卫国公府的婢女说自己下毒,立刻急道,“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少主!”
“不可!”
那雍容华贵的年轻夫人听了婢女的话,虽然也有一瞬间的偏信,但见到这孩子要去吃那疑似有毒的糕点,也连忙出声阻止。
幸好,那剩下的半块糕点没有进孩童的口中,被他面前的壮汉给夺下了。
这时,观主也匆匆赶到。
作为整个道观中医术最好的人,他一来,这年轻的夫人就像是见到了希望。
她连声道:“观主!快看看我的孩子——”
观主半跪了下来,伸手搭上孩子的脉,检查了一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红疹,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跟喉咙,露出为难之色:“这症状……”
他不确定是如何引发的,也就没有缓解的手段。
摘星阁上。
陈松意已经察觉到,自己这两日出门,遇上这些事的几率太高了。
她一手在底下,飞快地掐算着自己该不该去,能不能把那孩子救回来,口中则问谢长卿:“下面的是哪家?”
下方这家或许身份过于贵重,或许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后才回来,所以她不认识。
但谢长卿必定知道。
果然,身旁的他答道:“是卫国公家。下面那个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她抱着的是卫国公家唯一的骨血。”
陈松意指尖一顿。
卫国公府,这她知道。
他们一家在平定南疆方面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卫国公的几个儿子几乎都战死了,只剩下小儿子跟小儿媳,刚带着这根独苗回来。
谢长卿看着另一方,又道:“另一边也不简单,那是西南土司水西安氏唯一的继承人。”
因为得了他们土司的归顺,大齐才稳定了西南。
他们将唯一的继承人送进京来,也是一种忠诚的保证。
无论哪边出事,都会让帝王头疼,要是冲突起来,两边都无法承担。
观主擅长医治足疾,但他救不了卫国公家的小少爷。
而且病发得这么快、这么急,就算立刻把孩子送到山下去也来不及。
谢长卿目光沉沉地想着,就听身旁的人说道:“我有把握救他。”
他转头看了过去,对上陈松意的目光,瞬间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要求什么。
她离开京城,离开程家,现在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就算是没有离开,这样突然介入,没人作保也不成。
他没有犹豫,立刻道:“随我来。”
然后,两人就回到了室内,顺着楼梯飞快地下来。
水池边,卫国公府的小少爷晏英已经不能呼吸。
他缺氧到脸都憋紫了,胸口起伏越来越弱。
安地被自己的护卫拉着,眼睛里蓄满泪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他被母亲送到京城来,因为身份敏感,年纪又小,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晏英,他一回来,皇帝伯伯就让他们一起玩。
如果阿英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如果知道半块糕点会让阿英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给他的。
另一头,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匆匆而来。
这几天两个孩子常到她院子里来,她实在喜爱。
安地一见她就忍不住哭着叫了一声:“谢祖母……”
“好孩子——”谢老夫人实在心疼坏了,“谢祖母在。”
等再看到被他母亲抱在怀里,半个身子都已经落入鬼门关的晏英,她更疼得慌。
谢老夫人忙去看观主,观主却为难地摇头。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从摘星阁出来。
谢老夫人虽然老眼昏花,看到旁人未必能看准,但看到自己的孙子却是一眼就认出了。
“长卿!”她立刻唤自己的孙子,“快来想想办法——”
在她眼中,自己的孙子比所有人都可靠,他博览群书,未必没有办法救人。
谢长卿一到,水池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就一缓。
连哭得喘不上气的卫国公府少夫人看到他,心中都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来到水池边,停住脚步,对谢老夫人道:“祖母放心。”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陈松意,向着那年轻的夫人道,“我朋友有把握救下小公子,晏夫人请让她一试。”
闻言,众人看向跟他一起来的陈松意。
只见来人打扮得像个在山间打猎的少年。
但既有谢家公子为他作保,而且又到了这么危急的时候,有一丝希望,晏夫人都会试一试。
晏夫人忙道:“快,快请救救我的孩子……”
陈松意于是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她方才已经算过,便没有再把脉,而是直接取出金针,然后解开孩子的衣服,给他下针。
她一手搭着孩童的脉,一边连扎数针,从金针缓缓渡入真气。
谢长卿看着她的动作。
当她还是程家嫡女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医术,能救得了这样的急症。
可是当她离开程家半年时间再回来,就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不敢呼吸。
谢老夫人觉得孙儿带来的少年有些眼熟,但她看不清他的样子,现在又不好问,只能压下疑问。
只见几针下去,晏英胀紫的脸恢复了一些,仿佛能够呼吸了。
晏夫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这个给自己的孩子施针的少年道:“晏夫人,给令郎渡气,帮他呼吸。”
听到她的声音,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个姑娘。
晏夫人忙擦干眼泪,问道:“我该怎么做?姑娘你说。”
陈松意便指导她在不触碰到金针的前提下给孩子渡气。
冷静的语气让晏夫人不由自主地镇定下来,跟着照做。
然后,等孩子的脸色再恢复一些,她就将孩子的衣服解得更开了,在他的小腹上再扎了几针。
水池边风冷,不必陈松意说,那几个来自西南的汉子都自动组成了挡风墙。
陈松意看到了这一幕,又迎上了安地紧张的目光。
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盯着自己的朋友。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有忘记卫国公府这边还有芥蒂。
等晏英再好转了些,她便他们把剩下那半块糕点拿过来,掰开揉碎。
安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对身后的少年侍从道:“你去。”
那少年侍从立刻把剩下半块糕点拿来了。
他照陈松意说的,将它掰碎了放在手中,捧到了她面前。
陈松意让晏夫人看:“这糕点里没有毒,但有核桃碎,他从前吃花生核桃有没有不舒服?”
晏夫人回想了一下,想不出,只好摇头说不知。
那个说话有条理的婢女却道:“小少爷小时候吃过一回花生,被噎到之后,少夫人就不许小少爷再吃了。”
也就是说,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真正吃过花生之类的坚果。
安地也做不到特意用这一点去害他。
陈松意点了点头,众人听她说道:“世间有些人体质不同,对常人来说是美味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吃了便会呼吸困难,浑身起红疹,严重的还会毙命,所以以后都不要让令郎再碰这些。”
“好!”晏夫人忙道,“我记住了。”
说着,她看着怀中红疹没退,但呼吸变得顺畅起来的儿子,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观主在旁看着,实在没有看出这几针的玄机,却听到陈松意的话,也想起自己看过的医书。
他叹服道:“这位姑娘所说的症状,贫道也看过。回头贫道就给夫人列个单子,将里面的食物多注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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