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咄、咄——”
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松意放下笔:“谁?”
外头传来会馆侍女的声音:“姑娘,是我,给你送热水来。”
“进来吧。”桌前的人扬声道,然后将一页白纸扯了过来,盖在了写好的字上。
门打开了,带来了外面一阵新鲜的风雪。
提着热水来的侍女脸冻得红扑扑的,给她添了水,又换了个暖手炉,才又退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陈松意这才把暖手炉放在了一旁,重新揭开了盖在字迹上的纸。
只见在纸页最上方画着的是乾卦,九三爻动。
这是她今夜回房,听见外面落雪折枝的声音,灵机触动起出的卦象。
来到京城后,一切都可以说是很顺利。
草原人还没有抵达,大雪冰封,大家在会馆里不出去,只有赵山长运筹帷幄,替他们行卷扬名。
陈松意鲜少有这样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待在温暖的屋内的时候。
除了修习真气,冲动窍穴、冲击第四重之外,她连符都没有画。
这样凭空等待不是她的风格。
尤其是在起出这一卦以后。
卦分六爻。
从初九爻“潜龙勿用”到九一爻“见龙在田”,阳气是在上升的,仿佛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九三爻依然处在下卦,无法明确下一步的发展。
这正是她来了京城两日,却停下了脚步的原因。
唯有日夜保持勤勉警惕,才能不让危险变成灾难,所以她今夜才会在纸上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件都列出来。
从景帝早逝初见端倪,到近几年京城的冬天都格外的冷。
以及新年前后的地龙翻身、天狗食日,还有——太后寿辰之前京城发生的爆炸。
当时的邸报记载:“……从京城西南角至东北方,屋宇动荡,灰云涌起。须臾,有声如吼,地摇天崩,万室皆沉。方圆一三十里,皆化作齑粉,死伤者数以万计。”1
大齐早已经开始使用火药,虽然效果不及小师叔的霹雳弹,也不及在济州城外的山上,狐鹿逃走时掷出的那两枚,但京城西南角的工坊里堆积的火药,量也是相当可观的。
再加上太后寿辰,制造烟花的工坊也在加班加点,同样需要大量的火药。
因此一炸之下,就造成了罕见的伤亡,令景帝都不得不下了罪己诏。
当时陈松意在程家,也感觉到了这场爆炸的震动。
因为身体虚弱,刘氏允许送到她手上的消遣也就只剩京城发行的邸报。
由于前世亲身经历,又再三看过邸报上的报道,所以她印象深刻。
她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这些事件。
景帝身在皇宫,自己接触不到他,自然也无从提醒,但却可以提醒厉王。
至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这样的自然现象,既无从避免,也就没有人为的痕迹。
唯一可能是的,就是那场爆炸了。
陈松意提笔,在工坊爆炸跟草原使团访京之间连上了一条线。
按时间算,爆炸发生的时候,草原使团正停留在京城。
再加上狐鹿逃跑时抛出的霹雳弹,此事是他所为的几率很大。
“可是为什么?他在京城制造这场爆炸做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报厉王杀进草原,砍下他们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的仇,那他不必只将范围局限在西南角。”
“他手中的炸药威力极大,只稍稍逊色于小师叔的,而且体积小,易于携带。”
“他若是想报复,就应当在整个京城全面开花,杀的人越多越好。”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要推测他们的目标怕是不容易。
但狐鹿身后立着那道人的影子,陈松意立刻便想到了京城格局。
中原大地,王朝兴替,曾经有过多少帝都?
长安、洛阳、金陵……
长安曾被一把火付诸一炬,洛阳数次被屠戮,金陵如今成了旧都。
唯有京城,在几次王朝兴替中都保持了完好。
不只是这里,还有城外的横渠书院跟相国寺。
它们全都跟这座城一样,哪管王朝如何变迁,也屹立不改。
窗外再次响起了雪落下的声音。
陈松意看着自己找出的线索,眼中闪动着光芒。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无论哪一世都好,都没有想过这座城奇异的坚挺。
此刻想来,这座帝都的布局应该是出自高人之手,其中大有玄机。
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高处去看一看。
以她的这双眼睛,应当一看之下就能够看出关键。
找出头绪以后,陈松意的心平静了下来。
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圈,消歇,然后放下了笔,吹灭了灯。
房中的火光暗了下来,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雪反射出的光芒。
她拿起手炉,看着外面堆积着白雪的松枝,心中想道:“希望明天雪能停。”
……
运河北段。
在京城大雪的时候,运河上也开始结冰,驶往京城的船只会在河面彻底结冰之前停靠,而北运河的一段会成为天然的渔场。
承载着来自草原王庭的使团的大船在黑夜中破开水面,撞碎了水上的浮冰。
船舱里,原本在熟睡的孩童猛地惊醒。
“嗬——”
他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摸上自己的喉咙。
确定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伤口,还能呼吸,那张精致的小脸才恢复了血色。
他大而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里面的神情从惊惧变成了仇恨。
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了,回到使团中的狐鹿还是经常做梦。
梦见那张戴着饕餮纹样的面具,梦见那把匕首割开自己的喉咙。
——梦见在窒息中,死亡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响起了走动的声音。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动静,在外候着的护卫想进来。
狐鹿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喝道:“都给我滚!”
他从开始做噩梦就把服侍的人全都屏退了,不希望旁人见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他是单于之子,是草原上的天骄,怎么能因为区区死亡就露出噩梦不止?
不光旁人会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然而,今夜的死亡似乎格外的真实,令他的手脚许久都没有办法恢复温度。
他看了一眼窗,掀开被子起了身,穿好衣服从船舱里出来。
一出来,江流水声和清冷的空气就向他扑来。
天上新月如钩,照亮了黑暗的江面,也照亮了岸边的薄雪。
狐鹿站在甲板上,看着夜晚的江岸。
明明接近寒冬,缺少了生机色彩,可他看着看着,还是忘却了在梦中死亡的恐怖,神情再次变得向往贪婪起来。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感到被打扰,狐鹿不悦地转头想要发怒,却看清来的是兄长。
孩童脸上的怒色褪去,叫了一声“哥哥”。
“他们说你又做噩梦了。”一王子看着他,然后站到了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江岸。
他们这次进京,本来因为草原人不习惯坐船,所以走的是陆路。
然而中原今年的雪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再不快一些,他们就会因为大雪封山而被困在路上。
于是,身为首领的一王子才接受了护送他们的大齐官员建议,转走水路。
大齐的船确实很快,而且很平稳。
夜间行船本来应该放慢速度,但为了赶在河面结冰之前抵达京城,即便在夜里,这艘船也没有减速。
他们看着岸上的景物从眼前划过,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向往之色。
只不过一王子的那份贪婪没有那么直白,而是化作了眼底的光芒。
他用中原的语言慢声吟道:“若为化作满天雪,径上孤篷钓晚江。”2
他吟的是一首中原人的诗。
就如有异国之主曾经因为一首词,就对江南生出了征服的野心,深受中原文化熏陶、从外表到气质都像极了中原人,只有偶尔才会暴露出草原本色的一王子也是如此。
因为中原的那些文化、诗词书册,他对这片沃土同样生出了征服之心。
然而,对自己的一哥这种仿佛完全被汉化、没了半点草原血性的样子,狐鹿却不是很喜欢。
像一哥偶尔会念的这些诗,他也完全不感兴趣。
乌斜单于共有三子一女。
其中长子是跟原配所生,后面的两子一女是由继室所生。
在这一点上,他很会学习大齐的上一任帝王,不要庶子。
哪怕姬妾再多,能生下儿子的也只有他承认的妻子。
在狐鹿看来,大哥勇武,能打仗,是十足的草原勇士。
而一哥把中原的那套学得很好,简直都不像是王庭人了,可他却是父亲最意属的继承人。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乌斜单于继承了父辈的野心,有着逐鹿中原、以汉制汉的思想。
尽管来日单于之位肯定落在兄弟三人之间,可狐鹿醉心术法,对这些权谋完全不感兴趣。
比起成为草原之主或者帝王,他更愿意做国师。
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跟在师父身边探寻术法的奥妙。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吸引力,就连中原的河山也不过是他用来检验演练术法的画纸。
所以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
他站在兄长身边,恶狠狠地道:“等去了京城,我才是他们的噩梦!”
到时师父来了,那个胆敢杀他的人要是再现身,他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同样是水。
蜀地的江面却还是不见冰封,自在流动。
从江南出发,走水路入蜀,从漕帮帮主这个位置上卸任的老人完全不急。
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从秋天一直走到快入冬,才堪堪要抵达自己的目的地。
夜晚,大船缓缓地行驶在江面上。
高大的老人披着披风站在船上,欣赏着眼前的夜景。
从解了毒,又经过了游神医的调理,他现在已经不再见了风就咳嗽。
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女儿跟外孙,老人心情大好,身体自然又再好了几分,连白发都有要返黑的迹象。
船走着走着,他忽然遥遥见到前方野堤上,有个穿着蓑衣的身影在垂钓。
明明夜已深,可是对这个垂钓者来说却像是没有区别。
他只凭身旁放着的一盏灯笼照亮周身,就像是身处在光明里。
“停下。”
老人对这个在野外垂钓的老者生出了兴趣。
他的命令被传了下去。
大船减速,最后竟正好停在了垂钓的人面前。
来到近处,高大的老人朝着他看去,发现这竟是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在南地随处可见的老者。
不过这个时间在这里垂钓,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老者呢?
尤其他拿着的那根鱼竿,前头拴着的鱼钩是垂直在水面上,没有碰到水。
钩子上也没有饵料,甚至还是直的。
年轻时也走南闯北,跟五湖四海的奇人交朋友,还跟两位结义兄长创下了偌大基业的老人顿时对他更感兴趣了。
“老哥!”潘逊站在船上,向这在野地垂钓的老者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垂钓,怕是没有什么收获吧?”
说着,他又看到老者手边放着的行囊。
好嘛,竟然是走到哪里、钓到哪里。
高大的老人于是笑着发出邀请,“我船上白日才捕了十几斤鱼,而且还有厨子跟好酒,不如上来与我喝一杯,再让我搭你一程?”
垂钓的老者听见他的话,抬起头,脸上绽开了笑容。
他也朝着船上喊道:“好啊!”
说着,他就将鱼竿一振,手在身旁一捞,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站了起来,然后身形化作大鹏,一下就越过了数米高度飞了上来,稳稳落在大船上。
这漂亮的身手,将船上的人惊了一惊。
没想到这个穿着蓑衣的老头其貌不扬,竟然身怀这样的轻功!
上一次他们看到跟这样潇洒的轻功,还是在游神医身上。
原本想叫人放梯子的潘逊愣了一下,随后发出笑声:“失敬失敬,原来老哥是位高人。”
“哪里哪里。”穿着蓑衣的老者谦虚地道,“只是普通一钓叟罢了,野地垂钓,愿者上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鱼竿跟行囊随手交给了潘逊身旁那提着灯笼的汉子,然后问道,“不是说有鱼有酒吗?在哪里?”
“在里头。”潘逊笑道,“且随我来。我姓潘,单名一个逊字,老哥怎么称呼?”
“噢,我姓林,单名一个玄字。”
“林老哥,这次入蜀,去往何处?”
“老弟去何处?”
“风雷寨。”
“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正好搭你的顺风船。”
……
天阁,天之极。
今日负责来送食物的弟子打开了锁进来,见到小师叔依然老实地待在角落里。
他心中想道:“小师叔这回被抓回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竟然都没有打算跑,真是转性了。”
送饭的弟子想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端着托盘来到了游天面前,把东西放在了地上,恭敬地道:“小师叔,用膳了。”
在山下,游天听到“开饭了”这三个字,都不用等别人叫第一次,就会立刻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可是现在,他靠在墙角,低头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还是老一套——
花、果、一小杯蜂蜜、几根小银鱼。
最气人的是,那花还是用来装饰用的。
就这么一点东西,他吃了两个月,每天都饿得要死。
为了不死,只能拼命地练功,运转心法,减少体力的消耗,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把食物送进来的弟子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习以为常,朝他行了一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个接近纯白的空间里又只剩下游天一人。
他动了动,从那种低消耗的状态中出来,先伸手去端蜂蜜。
在漕帮,陈松意让他不要乱来,要做什么冒险的事,就等她跟他一起去做。
他答应了她,然后又为了引开容镜,主动束手就擒,回了山上。
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也感到心中那股像入了魔、想要弑师清理门户的执念放下了。
喝了一口蜂蜜,游天放下杯子,拿起一颗果子送入了嘴里。
他嚼了两下,觉得果肉十分的冷。
山下的冬天来没来他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一直这么冷,就只有容镜才会喜欢住在这里。
他这次下山要去好几个地方,以他的速度,算一算,应该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吧。
正想着,游天就听到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收盘子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才想说自己还没吃完,就看到白色衣角出现在了面前。
当代天阁阁主仿佛冰雪雕琢、云雾化成,他出现在这个空间里,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迎上少年的目光,容镜叫了一声:“小师叔。”
“……你回来了。”
游天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眼前这个怎么说也是天阁之主,自己还不知要被关在他的天之极多久,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容镜看着他进食的样子,见他咬下一块果肉,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嚼着,不像在进食,反倒像在遭受折磨。
再看他托盘上放着的跟自己一样的食物,容镜不期然想起在深潭边,少女神色迟疑,对自己说能不能多给小师叔一些吃的东西,不要饿着他。
这些食物明明都很好,可以饱腹,还可以增加修为,非阁主不能享用。
怎么就会饿着了他呢?
勉强咽下一口干巴巴的果肉,以为容镜只是来看自己一眼,确定他有没有老实待在这里就要走的游天听站在面前的人道:“小师叔可以出来了。”
游天抬起头,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可以出去了?”
——就不怕他找到机会,又再次硬闯了阵法出去?
容镜微微颔首:“我既已归来,自然会看住你。”
游天:“……”
他觉得嘴里本来就干巴巴的果子更不好吃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容镜确实是这山上唯一一个可以看住他的人。
“也好,不用继续待在这里。”
游天从墙角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豆子一般的声音。
他活动着脖子,原本想把手里吃到一半的果子扔回地上。
结果才一抬手,就见容镜在看着地上剩余的食物。
游天动作一顿,意识到他可能要责备自己浪费口粮。
如果他不吃完的话,出去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
——真麻烦!
脸上的婴儿肥都被饿没了的少年蹲下身,三下五除一就把果子、花、银鱼跟蜂蜜全都塞进了嘴里,然后把托盘留在地上,一抹嘴:“行了行了,我吃完了。”
别再盯着看了。
容镜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问他:“这些不好吃吗?”
听到这个问题,游天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很想回一句:这世上就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东西好吃吧?!
他又不是山上的猴子,怎么能吃点果子、吃两条鱼就饱了?
但游天终究没敢说,怕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只胡乱地嘟囔了两句,就从牢里出来了。
等出了关了他快两个月的地方,游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这辈子还没被关过这么久!
这自由的空气真是格外香甜。
容镜把他放出来以后就不知去了哪里,游天也不管他。
他就像放风的猴子一样,在殿里四处乱窜,压抑不住重获自由的喜悦。
虽然主人不在,但这里每日都有弟子打扫,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游天走到桌案前,发现上面放着一本书和一封信。
他把书拿起来一看,见到是讲符箓的,觉得不感兴趣,又放了回去。
可是看到信封上写的名字,他就一把抓住了。
……自己明明都已经把他引开了,怎么他们还能撞上?
游天急了一下,随即又想到,要是真的把人抓回来了,那应该也是要关到天之极才是。
显然,容镜没有抓她,就是不在意师兄在外面私自收徒授业的事。
他拿着这封信,自言自语道:“既然容镜不抓她,那我主动回来做什么?”
……
等容镜再回来,殿中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书信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师叔的一手狂草。
【我下山一趟,去给你送信!】
【天阁的绝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师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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