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我们醉仙居视野最好的雅间,姑娘——”
醉仙居的小二一甩搭在肩膀上的布巾,殷勤地去开门,就听身后的姑娘打个喷嚏。
他顿时僵在了原地。
现在天气好,这位小姐不可能是因为着凉才打喷嚏,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布巾刚刚一甩带起了灰尘,才让她……
小二想着,小心翼翼地回头,想赔笑脸,却看到这位姑娘毫不在意。
她摸了摸鼻子,越过自己就走了进去,说道:“很好。”说着抛了一枚碎银子过来。
小二没有受到责难,反而被打赏了,一时间眉开眼笑。
“姑娘满意就好!”他收了银子,对着雅间里的人道,“那姑娘就在这里先坐,有什么事叫我。”
他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陈松意这才放下了手。
刚刚抛过去的三钱银子,是她在来醉仙居的路上捡的。
大概是刘氏母女那边又有了什么倒霉事,在骂自己。
她想得没错,冯家车队抵达漕帮总舵的时候,刘家的商船也刚刚进入江南地界。
一入江南,他们就被扣住了。
包括刘氏跟程明珠在内,所有人都被扣在了船上。
听说是州府有乱党作案逃窜,整个江南境内正在严加封锁排查,船上的人吓得脸都白了。
刘氏又发起了烧,程明珠也被迫待在船上,看着那些官差来来回回审问,从刘家商船的管事手上拿了好几次孝敬,也没有放他们的船离开。
她虽然在船上待得气闷,却也不敢出去。
因为她听说这些漕帮的乱党不光杀人不眨眼,还四处劫掠少女,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是生不如死。
——州府的官兵已经在这些乱党家里搜出很多饱受凌虐的少女尸体了!
因为那样的画面,程明珠在船上瑟瑟发抖,刘氏则烧得不省人事。
刘家商号的雇员心中都充满了怨言,不满刘氏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回来,晚几天多好!
跟他们相比,陈松意这边则要顺利许多。
出了客栈以后,按照计划,她就跟小师叔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小师叔换上伪装,以神医游天的身份出来治愈病人。
她则找到了秋桂,让她去给那位年轻的翁堂主带个信——
正好秋桂现在是漕帮的侍女了,想见翁明川再简单不过。
而面对陈松意的请求,秋桂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少女直接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在一旁,在衣服上擦干双手,接过陈松意递来的锦囊,保证道:“我这就去,一定送到堂主手上。”
说完,她就转身往翁明川所在之处跑去。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了她跑远的身影片刻,才离开。
她在锦囊里放了字条,约翁明川在醉仙居见面。
不在漕帮总舵直接碰面,一是因为人多口杂,说话难免不方便,二是铺垫了这么久,总该给这位翁堂主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登场。
醉仙居二楼,她打量了这个视野最好的雅间一圈,伸手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阳光跟熏风都灌了进来,然后开始等待。
船坞。
看着来求见自己的秋桂,从她口中听到那位“仙子”到来的消息,翁明川很是意外——
自己放出去的风声,先引来的竟不是神医游天,而是这位神算子。
“她在哪里?”
不管怎样,翁明川都立刻从桌案后起了身,问道。
秋桂脸上仍旧带着因奔跑而生的红晕,胸口起伏,向他递出陈松意交给自己的锦囊:“仙子让我把这个交给堂主,说……说堂主看了就知该去哪里寻她。”
翁明川伸手接过。
秋桂跟堂中的另外两人一起看着他打开了锦囊,从其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以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一个地址,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翁明川看了一眼,就将纸条合起,收回了锦囊中。
“堂主。”
屋里的另外两人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
翁明川阻止了他们。
两个汉子还待说什么,翁明川就说道,“这位姑娘点名要见我,大概想见的就只有我一人。她既亲自来了漕帮,那我也应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她约我见面的地方就在镇上,不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听他这样说,他们也怕跟过去会惹恼了高人,只好点了点头,答应留下。
“看好明宗,他若找我,就说我很快回来。”翁明川叮嘱道,就怕明宗一来不见自己,又到处找。
秋桂送完了信,局促地站在一旁。
就见翁堂主看了过来,对自己温和地道,“我这就去见她,秋桂你先回去吧。”
安排好一切,翁明川才离开了船坞,朝着醉仙居的方向走去。
时间逐渐走向正午,头顶的太阳也变得猛烈起来。
翁明川走得很快,路上便是见到了人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一点头,全副心思都在醉仙居里等着自己的人身上。
等走到醉仙居,青年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醉仙居的楼梯口,眼底生出了波澜,难得不像往日那般沉静。
他看向二楼,深吸一口气,才迈出了脚步。
一阶,两阶,三阶……来到锦囊里所写的二楼雅间外,翁明川停了停,才抬手敲门。
雅间的门没关紧,在他一敲之下自动打开了。
门扉一开,他就抬头看去,只见里面果然已经等着一个人。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看着下方。
同秋桂所说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发间装点着与衣裙同色的丝带,熏风一吹,就跟黑发一起飘动起来。
翁明川本想开口唤她,却想起她给自己的锦囊里没有落下名款。
幸好,站在窗边的人听见动静,转过了身。
她站在阳光下,看向了他:“你来了,翁堂主。”
在陈松意的计划里,等翁明川一来到,她就会邀请他坐下。
然后,从潘帮主的病情切入,再向他点明漕帮眼下的困境跟诸多弊端。
可她刚说完“翁堂主”这三个字,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的青年身影就被交织而来的云雾淹没。
这样的反应,陈松意并不陌生,她只是心中一沉,立刻凝神于目,去看破云雾后面遮掩的画面。
分裂,火光,哭嚎。
鲜血染红漕帮,运河上浮起尸体。
她停在原地。
明明已经在州府之夜改变的命运线,又被牵扯着向原本的未来靠近。
命运的洪流甚至变得更加湍急,重重地冲击在她的心神。
她看到了漕帮之主在祭典上毒发身亡,吐血气绝,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漕帮落入他人手中,成为总督府的附庸。
一切都归入了黑暗。
这条运河之上再见不到光明。
……怎么会这样?
过多的信息冲击过来,令她一时站立不稳,后退了一步。
等到一切消散,她浑身冰冷,像是刚从运河的水里捞出来一样。
——是谁,是谁将原本已经改变的命运又扯回了原地?
“……姑娘?”
察觉到她的异常,翁明川下意识地伸手,想问她是否还好。
他来这里,原本是想请她指点迷津,告知游神医的下落。
可没想到只是一见面,这个可以算出神医行迹的少女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成了这样。
联系到她的能力跟身份,翁明川心下一紧,怕她是在这一眼中窥破了什么不妙的事。
他定在原地,不知该去扶她,还是把手收回来。
而陈松意接下来的动作,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一站稳,就没有顾及还没恢复血色的脸,朝自己走来:“走,我带你去找游天——快一点,不然来不及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嘶哑,像是刚刚经历了让她极其疲惫的事。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她就出了雅间,走在了前面。
翁明川跟了上去。
楼下,醉仙居的小二正在大堂端菜,就看到这位出手大方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
她身后跟着刚刚上去的翁堂主,两人都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子,小二纳闷道:“这么快就走了?”
一走入阳光中,周围的声音重新包裹了上来,陈松意这才感到像是回到了人间。
她的唇色仍旧苍白,余光瞥见翁明川跟了上来,于是简明扼要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长话短说——潘帮主不是生病,他是中毒了,下毒的人在你们漕帮里。
“潘帮主身上的毒性已深,我怕神医游天也没有办法。
“两江总督桓瑾一直想将漕帮收入掌中,作为他敛财的傀儡,一旦潘帮主身死,漕帮就会四分五裂,落入他手中。”
从听她说出三爷爷是中毒的时候,翁明川脑子里就嗡了一声。
而当听到神医游天也不一定救得了他的时候,翁明川的大脑就陷入了短暂空白。
但他的身体没有停下,甚至加快了脚步跟上陈松意。
她的声音仍旧在传来,低而快地道,“一路过来,我见漕帮混乱,跟地方军政勾结,四处劫掠女子,用粮船运送私盐。我原本以为只是分舵出了问题,没想到总舵的水也浑浊了。”
“三位帮主当年应诏而来,揭下皇榜,建立漕帮,为的是为天下万民打通这条粮道命脉,庇护运河两岸生活的百姓,可现在漕帮变成了什么样子?”
“翁堂主身在总舵,看不到这一切。
“你为老帮主寻医,寻来的神医或许能救得了他,却救不了漕帮。”
“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灭亡,但我不希望它就这样灭亡,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本想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事情让你相信,但时间不多了。神医游天就在运来客栈,我说的是真是假,带他去潘帮主面前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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