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门外, 马车等候。
拉车的老马蹄子踩了踩地面,踏起一小片水花。
下过雨的地面积攒着水洼,巴掌大的水面被踏碎后又恢复完整, 映出满布红霞的天空。
陈松意跟游天原本定下了今日离开, 可因为从早起就一直下雨, 所以一拖再拖,拖到吃过了晚饭才动身。
陈母终于有机会亲自下厨, 给女儿跟小游道长做了饭, 现在一家人站在门口送两人上了马车。
赶车的人一鞭子抽在马上,老马就开始走了起来, 拉着马车向前。
陈父陈母、老胡跟小莲目送着马车离开,然后陈母才搭上了小莲的肩, 温柔地低头对她说:“回去吧, 你姐她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下过雨的空气清新, 冲淡了暑气,带上了夏日里难得的凉爽。
赶车的老汉在乡间的风中眯起了眼睛, 分外喜欢这样的时候。
只不过乡路泥泞,马车走起来也就分外摇晃,也比平常要慢一些。
并不宽敞的马车里,少年道士盘腿而坐,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在他身旁坐着的是个生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看上去年纪比他小一些,气质却比他沉稳。
一片安静中,游天睁开了眼睛,看向身旁做少年打扮的陈松意。
她改了眉, 略微修饰了轮廓,显得越发英气,身上原本属于少女的曲线是半点看不出来了, 完全就是个瘦弱的少年人。
游天还是没有适应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她经常这样做吗?师兄到底怎么养徒弟的?平时都让她干些什么?
陈松意神色平静,解释了一句:“有时候这样比较方便。”
在战场上,如果保持着女儿家的姿态,不方便行动,也会让己方的战士下意识地保护她,反而让他们束手束脚,给他们带来麻烦。
眼下她穿的是她哥哥的旧衣,母亲还留着。
在她手边也跟游天一样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银子。
她原本不打算带,但爹娘一定要她带上,说怕路上要用。
不过……陈松意伸手一摸,发现包袱里还有本来不该存在的东西。
摸起来热热的,用几层油纸包了,还有些烫手。
“你选的时间很好。”
游天浑然不觉,腹诽完师兄养弟子的方式,就接着说,“可以吃完晚饭再出门,等到了码头也差不多天黑了,正好可以搭船走。”
他是从来没有什么买票上船的想法的。
江南航运便利,水系发达,他都搭的顺风船,反正漕帮运粮的船那么大,自己藏身进去也从来没有人发现。
说着,游天又想起自己跟陈松意刚见面的时候,她跟自己交手用的是绣花针。
但那是因为她真气少,能用的攻击手段不多,才会选择这样的武器。
她自己应该是有专攻的兵器的,他却没有见过。
这一次出门,她也没有带上。
游天心中生出好奇,问道:“你的兵器是什么?”然后一转头,就看到她递到自己面前的煎饼。
陈松意捧着母亲偷偷放进来的煎饼,答道:“刀。”
看着香喷喷的煎饼,游天迟疑了一下:他刚刚才吃过饭呢。
现在又积极地伸手去接,好像刚刚没吃饱一样,不大好。
可这摆在面前的饼太香了,一闻就是鲜肉蛋黄馅的。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见少女没有把手移开的意思,于是破罐子破摔,伸手接过就吃了起来。
等到路上的零食吃完,他们也就到了镇上。
两人下了马车,陈松意付钱。
下过雨,镇上的空气也很好,而且还没完全天黑。
正是红霞漫天,把这个江南小镇映得金红金红、犹如画卷的时候。
镇上的居民吃过饭,有带着家中幼子出来散步的。
街上的夜市摊子也开始摆起来了,现做现卖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游天吸了吸鼻子。
尽管刚吃过晚饭,路上又加了餐,还是忍不住被勾过去了。
陈松意付完钱,把钱袋收起,转头就看到那穿着道袍的身影凑到了小吃摊档前。
摊主见到面前来了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道士,见他眼睛落在自己的锅里,于是笑问道:“现炸的鱼丸子,三文钱一份,小道长来一份吗?”
游天还在想来不来,陈松意已经从他身后过来了。
她递了三文钱给摊主:“给他来一份。”
“好嘞。”
摊主接了钱,开始利落地盛丸子。
小师叔转过身来,有些欲盖弥彰地道:“师叔我不是没吃饱,只是——”
“师父说过,修习《八门真气》消耗比一般人大,所以吃的也比一般人多,我知道的。”
“对,就是这样!”游天说完,觉得自己好像太激动了,于是又把情绪收了收,做出师门长辈的样子来,“咳,你知道就好。”
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少女身上也不是全是缺点。
虽然她鲁莽、冲动、不靠谱,但是很给师叔面子,是个好姑娘。
游天接过炸丸子,一边吃一边想:难怪师兄会收她为徒了。
陈松意看他把丸子吃完,将碗还给摊主,表情显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将目光投向了街上的其他摊档,于是说道:“时间还早,小师叔难得来一趟,不如再逛一逛,这里的东西味道都不错。”
游天眼睛一亮,左右他们就是要去一趟漕帮总舵,帮他师兄传递个消息给人,也没别的。
——毕竟太复杂的事,师兄怎么可能交给他这个又是女孩子、《八门真气》又才练到第一层的徒弟?
因此,他此次出行的心情很放松,闻言便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于是,陈松意就看着他一马当先,追着香味就朝下一个摊档去了。
她跟在他身后,他想吃什么,她就付钱。
刚刚她下马车走没两步,脚下又踢到了三钱银子,正好用了。
街口,一个妇人边走边在身上摸索,然后又弯腰低头去看地上: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呢?”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程四喜的妻子周氏。
她今日出来买字花,难得中了,回家一看却发现少了三钱银子,于是又忙着出来找。
就在这时,她看到旁边一辆马车过去。
这样寒酸,还是这么老的马拉车,一看就是陈家村的马车。
周氏顿时把找银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直起身来朝着四下看去。
陈家村的马车,大小姐最常坐着来镇上了,车在这里,那是不是她人也来了?
她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陈松意的影子。
在桥头镇熟悉的人跟风景当中,最显眼的就只是摆夜市摊档那条街上,一个小道士带着个衣着寒酸的农家少年在这里吃,那里吃。
不管是肉饼也好、甜点也好,他都吃得很欢,没有半点忌口的。
程四喜的妻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嘴里嘀咕:“奇了怪了,怎么道士不用戒荤腥,什么都吃的?”
站在这个距离远远看去,她觉得那个农家少年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干脆不想了,又原路折返,趁着天还没黑,再细细搜寻她掉的银子。
陈松意跟着小师叔,三钱银子找成铜板以后,眨眼就用掉了三分之一。
她想着要不要再破开一点银子来用,就看到走在前面的游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某个方向。
顺着小师叔的目光,她也跟着看了过去,就听小师叔说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陈松意一眼看到了周氏的身影,看她到处寻摸的样子,心中想了一瞬这三钱银子该不会是她手上漏的。
随后,她便把这无关紧要的事抛到了脑后,对小师叔说:“没事,不用管她。”
自己穿成这样,便是亲近的人乍一眼看过来也认不出,何况周氏跟他们还隔得这么远。
游天却听出了她话中有话。
所以说,刚刚盯着这边的妇人,她果然知道那是什么人?
在陈家村住了几天,他只知道陈松意是从京城回来的,抛却了京中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回来寻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世有些复杂。
这么想来,有人会盯着她也是正常的。
他想着,又看了看她这身打扮——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周氏不过是个插曲,没有打扰到小师叔的兴致。
他将整个夜市摊档从头吃到尾,把陈松意手上的三百个铜板全部用光,让她也跟着吃了几样。
等到天色暗下,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彻底热闹起来,两人才退了出去,转入旁边的巷子。
一入巷,吃饱喝足的游天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提醒道:“不要害怕,不要出声。”
说完,他就一提气,把人一把拎了起来,带着她一个纵跃上了屋顶。
江南小镇房屋鳞次栉比,长街灯火明亮,十分热闹。
屋顶上,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手上提着一个人,十方鞋踩在瓦片上奔走如飞,几个起跃就轻盈的从夜色中掠过,来到了码头。
码头上停着众多的船,江面上倒映着朦胧的灯火。
码头上看管的人都去吃饭了,卸货的民夫弯着腰,只感到头顶有风掠过,眼角余光瞥见一点黑影,心中想着大概是什么江鸟飞了过去。
游天早早就扫过了这些船,直接锁定了里面最大的一艘,拎着少女就掠了过去。
月亮正穿行在云中,他轻车熟路的从视觉死角避开了船上的看守,带着人进了货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陈松意被他在船舱里放了下来,脚重新踩到了实地。
拎了她一路、带着她风驰电掣的人轻轻地拍了拍手,一脸得意地扬起了眉,意思再明显不过——
完美潜入!
小师叔我厉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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