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像是要挥霍掉最后所剩无几的暑气一样,本该是逐渐凉快起来的时候,太阳却不要命地烘烤着东京的地面。
不少上班族们在出门前, 隔窗看了眼蒸腾热气的马路,足足咽了三次口水后, 才鼓足了勇气踏出空调房。
一声声聒噪的蝉鸣声中,退休的老大爷们躲在常去的餐馆里蹭空调纳凉。
墙上挂着的旧电视, 正在重播昨日的新闻。
在东京,除了中心商业区繁华的商店之外,还有不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饮食店。
它们通常开在远离人群的旮旯巷子里, 是只有真正在这一片居民区, 生活大半辈子的老头老太太们, 才会知道的‘美食宝藏之所’。
大概也正是这样的缘故, 这家餐馆的店主也不赶客, 反而跟着搬了一张椅子,坐过去和客人一起唠嗑。
电视主持人流利的口播,与客人们聊天打趣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墙上的空调呼呼地往外吹着凉风,一片悠哉,岁月静好之中,唯独一个黑发青年与众人格格不入。
这个男人看着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 胡子拉渣, 明明是大热天,却穿着一身高领毛衣和长外套。
从进门起, 就一个人坐在餐厅的角落里。
点的东西也不吃,全程死死地盯着手机, 生怕一眨眼, 就错过关键消息的模样。
店内的老大爷们相互看了看彼此, 其中一人八卦地抬起手,比了个小拇指的手势,小声说道,
“难道是因为这个?”
看着不像。
餐馆老板摇了摇头。
他是店内唯一一个与那个奇怪男人交谈过的人。
对方脸色憔悴,眼里都是熬夜的红血丝,举手投足带着一种惶恐慌乱,又强制逼迫自己的冷静的气息。
与其说是来抓出轨情人一类的,倒不如说,更像是快被逼入绝境的——
“爸爸?我昨天带回来的棒球棍呢,你又藏哪里去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下楼脚步声,餐馆二楼的楼梯口探出一颗少女的脑袋。
女孩顶着皱巴巴地脸,满脸不赞同地看着餐馆老板。
她是餐馆老板的女儿,今年十五岁,附近初中的学生,基本上是在店内老熟客们看着下长大的。
“去去去,我才没动你的宝贝球棒,肯定是你自己又乱丢。”
餐馆老板朝女儿摆了摆说,没好气地念叨,
“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尽玩这些粗鲁的东西,还是要文雅一点知道吗?对了,我昨天听说隔壁的小麻衣报了什么插花班,要不我也给你……”
“啊啊啊!听不到,蝉鸣太大,我什么也听不到——~”
见父亲又要提那些老生常谈,女孩熟练地一捂耳朵,‘哐哐哐’地冲回了楼上。
“臭小鬼,就知道气我!”
餐馆老板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脸上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反而还带着点与有荣焉的意思。
果然,熟知他的老客一句话戳穿了他。
“嘿,你这就不地道了啊,老板。看看你摆在店里的那些棒球比赛奖杯,有本事都给撤了。”
“就是就是,又炫耀自己闺女,好像谁没有一件小棉袄似的。”
“不过话说回来,小美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啊……”
餐馆老板像往常一样,挂着笑容与老熟客们寒暄,但眼角却悄悄地瞥向了店内角落,那个黑发男人坐着的位置。
——果然没错。
那也是个‘父亲’。
餐馆老板注意到,当那句‘爸爸’的声音响起时,
这个男人条件反射似地跟着抬起了头,脸上一瞬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在看清是小美后,又失望地低下头,盯着手机的神情愈加焦躁。
会让一个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通常只有一种可能。
而且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说起来,最近好像又听说有一个孩子报了失踪,也不知道调查得怎么样了。
要不还是让小美最近乖一点,开学前尽量别出门……
餐馆老板正漫不经心地想着。
突然,一声尖锐的短信声在店内响起,老板注意到那个男人,几乎是立刻划开了手机。
在看了一会儿后,他骤然抬头,死死盯向了电视的方向。
电视?电视怎么了?
餐馆老板疑惑地转过头,却发现前一刻还坐着不动的男人忽然起身冲了过来,一把抢过老客手里的遥控器,抖着手把节目台转到了新的频道。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
被抢了遥控器的食客不满地站了起来,正想要算账。
但在看清了男人濒临疯狂的神色后,他愣了一秒,又缓缓坐了回去,对其他人摇了摇头。
店内的气氛徒然一静,只有电视播报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男人调台的频道,正在播放一个新闻访谈节目。
——【“欢迎回到东京日卖新闻,史上最年轻的教皇克莱芒十世,将于近期来日访谈”】
——【“据称,这是克莱芒先生访问的最后一站,期间,他曾在各国多次举办慈善募捐宴会,发起儿童保护新倡议,克莱芒主教,世界议题众多,为何您独独青睐这一个呢?”】
电视内,身着西装的外国男人对着镜头微微一笑,碧绿的瞳眸闪烁着温和而慈悲的笑意。
——【“我个人一向认为,孩童是上天的恩赐,拥有无限的未来和可能,特别是……七岁的孩子。”】
外国男人说到这停顿了一秒,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贵国不是也有很多关于孩子,神子的故事吗?不久之前,我还听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啊,37岁的教皇。不过他好好的本国教会不呆,跑这里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估计是想普度众生吧。我敢说就凭他这张脸,就够吸引到一群无脑的信徒了。”
店内的老食客们小声议论。
金发碧眼的教皇还在说些什么,但是黑发男人已经不打算再听了。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访谈节目下方滚动的新闻,依照着手机信息的指示,逐一将要点列出,拼出了一行字,
“日本之樱……六、道……是六道乡!”
男人大喊着,他将小本子塞回口袋后,随手抓出了几张纸钞,丢在收银台。
而后连找零都不要,就着急地冲出了餐馆,中途由于没看路,被经过的自行车撞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先生,你没受伤……血,你额头流血了!我这就叫救护车……”
“不用……我没事……”
黑发男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想要阻止,就听见又‘滴’的一声,新的指示短信发送到了他的手机上,上面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你有三小时的时间。】
“可恶!”
才三小时……来不及了!
看清信息的男人瞳孔骤缩,不顾还在流血晕眩的脑袋,一把推开了扶着他的青年,坐进车内启动钥匙,狠狠踩下了油门!
“等着我,鸫!”
而在他的身后,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身穿古旧黑色水手服的黑发少女,始终站在那家餐馆中,隔着门上的玻璃,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柴田……”
阎魔爱若有所思地垂下浓密的眼睫,风一吹,手腕上的佛铃手串跟着发出细碎的铃声。
这个男人叫柴田一,主业是自由新闻记者。
不过虽说是记者,但实际上真正的工作,一直是跟踪名人明星,偷偷拍下他们的丑闻,要么转手高价卖给报刊杂志社,要么以此威胁勒索赎金。
这样的工作,当然招来了不少怨恨。
曾经就有被偷拍的女明星,将一箱钞票尽数甩在他的脸上,愤恨地大声咒骂,
“等着吧,死狗仔!迟早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彼时,柴田一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后也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蹲下·身,将洒落在地上的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小心地数完放回手提箱里。
区区辱骂而已,他才不在意这些。
柴田一只知道,这些钱是女儿未来的学费,旅行的费用,以及很长一段时间,不用连累鸫一起跟着担心,下一顿着落的优渥生活。
报应就报应吧,他受着。
柴田一无所谓地心道。
然而他没想到,这个报应,最后落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身上。
就在三天前,柴田鸫生日当天,柴田一特意早下班,拎着订好的蛋糕和礼物去接女儿,但一直到日落西山,他都没有找到女儿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封用报纸剪下的恐吓信,静静地躺在他的收件箱内。
——【想要你女儿活命,就老实听安排】
当晚,柴田一拿着信件的手指都在颤抖。
会是谁?
那个被他勒索的xx社长,还是刚出道的oo偶像,还是更早以前的……
一瞬间,柴田一的脑内闪过无数的名字。
他第一反应,就是按捺着恐慌,选择去警署报案。
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
就在他报警的当天晚上,刚做完笔录的柴田一才回到家,就在门口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件。
里面是他的女儿柴田鸫,失踪当天,别在头上的发夹。
第三天,是一根剪下来的麻花发辫。
第四天,是柴田鸫的裙子。
与此同时,一则短信,‘滴’的一声,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上面只有一句话——
【再有下一次,就是你女儿的大拇指。】
柴田一崩溃了。
他再也不敢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在绝望地冲回警局,谎称自己是报假案后,之后的数天,他都日夜不睡,熬着时间等待,被短信上内容指示得团团转。
地狱少女、仙太郎……
柴田一根本不记得自己跑了多少地方,做了什么,只是浑浑噩噩地等待着手机的指示,然后执行。
索性每一次,在听从完命令之后,他都能收到一张女儿的照片,旁边放着当日最新日期的报纸。
至少这证明了,他的鸫还活着。
这样的折磨整整持续了七天,直到第八天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最后的地点——
六道乡,七童寺。
七童寺的住持是一个很和善的僧侣。
在知道了柴田一谎称取材的来意后,也没有多加质疑,反而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请用,虽然是枯茶,但足以解渴。”
燃着淡雅熏香的室内,身着僧袍的男人微笑着,将凉好的茶汤放在柴田一的面前,
“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大记者,还要特意从东京赶来,杂志采风还真是辛苦啊。”
柴田一僵硬地扯着嘴角,努力摆出平和的笑容,但拿着钢笔的那只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此时,他举着小册子内,正夹着一张漆黑的纸片。
那是柴田一在第三日时,遵循短信的指示,在某个废弃的房屋内找到的。
【地狱通信】
作为消息灵通的狗仔记者,柴田一当然听说过这个都市传说。
传言,只要在午夜零点,在特殊的黑纸上写下怨恨之人的名字,就会有地狱少女现身而来,将对方流放到地狱。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但杂志社内的人早就开玩笑地试验过,把最讨厌的上司名字写了上去,结果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时还有不少同事笑他,一把年纪了,还有这种‘童心’。
但是这张黑纸不一样。
说是奇异的直觉也好,还是莫名其妙的预感也好,他能感觉到。
指腹下这张纸,仅仅只是普通地触碰,就能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寒意。
这是真正的真货。
柴田一停留在纸片上的笔尖在发抖。
就在到达这座寺庙之时,他收到了短信的最新指示——
【写下住持的名字】
柴田一不想这么做,但是他别无选择。
拜访的客人抱着杀意而来,心善的住持却毫无所觉。
就在男人即将落下最后一笔时,正盯着柴田一的名片打量的住持,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感叹般说了一句,
“不过真是有缘分啊,柴田先生。”
“不,应该说是……让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你们啊,柴田先生。”
“……什?!”
柴田一的笔尖一顿,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住持,却发现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四肢发软地倒在了地上。
手中的钢笔跟着滑落,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了几圈,被一只手捡起来。
“嘛,毕竟也是安土桃山年代的旧事了。”
住持把玩着手里的钢笔,一步步朝着柴田一走去。
瘫软在地上的柴田一努力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唯独意识清醒得可怕。
住持的声音从上方飘来,落入男人的耳中,
“放弃吧,这个熏香,可是由一群蠢货验证过了。即使是被一群恶鬼活生生啃食,你也动弹不了半分。”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对,安土桃山时代。”
住持科普般说道,“柴田先生,听说过‘送七’的习俗吗,很古老时候的故事了。”
“为了向山神祈求无病无灾,五谷丰登,每隔七年,村民就会向山里送一个七岁的女孩,把她献给神明。”
“在当时,还有一首童谣据此编写出来,专门传唱,记得好像是——”
“樱花何时散发香气呢?欢笑的七岁孩子玩耍时。樱花合适飞舞呢?唱歌的七岁孩子入睡时。”
“樱花何时凋谢呢?死去的七岁孩子升天时。”
住持一边哼着歌谣,停在了柴田一倒下的位置。
他原地蹲下·身,将散落开的黑纸重新捡了回来,又将钢笔塞回了柴田一的手中,然后握着他的手,缓缓地在纸上补上了最后一笔。
【铃——】
童谣最后一句旋律落音的瞬间,随着纸上的名字书成,一个穿着古旧黑色水手服的少女,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黑发血瞳,冷白色的手腕上戴着佛铃手串,在残阳下铃铃作响,发出细碎的铃声。
“当当,大惊喜!开心吗,地狱少女?”
住持站起身,咧开嘴看向了阎魔爱,他邀功似地张开了双臂,示意了一下倒在地面的男人,
“不,这里应该叫你爱酱才对。”
住持打扮的男人神经质般笑起来,语气兴奋而疯狂,
“开心吗爱酱!这些当初害死你的不祥血脉后代,我都帮你抓到手了!不管是柴田一还是柴田鸫,活埋烧死、石臼,都随你高兴哟!”
阎魔爱的神情毫无波动。
无论是面对陌生人类离奇的示好,还是地面上昔日害死她的,仙太郎的后代。
阎魔爱都只是不感兴趣地扫了眼,将目光停在了住持那张表现欲旺盛的脸上。
“原来是你。”
阎魔爱面无表情地看着住持,语气冰冷地说道。
盂兰盆祭典上,三子就提醒阎魔爱要小心。
虽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离开后,黑发少女还是去记录科调阅了资料。
三子带回地狱的人工智能小a告诉她,现世疑似出现了‘地狱少女’的狂热爱好者。
正在调查关于地狱少女的信息,包括四百多年前的‘送七’习俗,以及七童寺等古迹。
狂热爱好者?
阎魔爱对此不置可否。
包括在重新听到仙太郎的名字时,黑发少女也只是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那些难以消解的怨恨,阎魔爱早就找到了新的手段。
比起把那群人一个个找出来再重新杀一次,黑发少女倒是觉得,阎魔厅第一辅佐官大人的方法就很不错。
只是比起大烧处伊邪那美尊的门柱,阎魔爱更喜欢屎泥科的沼气池,正好和献祭了三子的那群垃圾作伴。
但不在意,并不意味着,她允许现世有人类借此达到不为人知的目的,特别是在这种敏感的时期。
阎魔爱掀起眼皮,一双血色的瞳眸冰冷地看向住持。
在目光落下的瞬间,对方突然脸色一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露出了溺水般难以呼吸的表情。
他难受地抬起手,想要掰开脖子上无形的桎梏,双脚却在未知的力量中离地,整个人被吊在了半空中。
“柴田鸫在哪里?”阎魔爱冷声问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严刑的幻术之下,七童寺住持不仅没有求饶,反而像是抓到了把柄一般,缓缓地扬起了唇角,
“……哈,果然和那位大人预料得一模一样,阎魔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蠢。”
阎魔爱心中一动,发现了不对劲。
就在她正准备离开时,住持突然眉眼一变,反手抓紧了脖子上的桎梏,嘶哑着嗓音,厉声下令,
“——动手!”
住持话音落下的瞬间,周遭的【境界】被强行破除。
布置在寺庙下的阵法应声启动。
无数神道的符纸、灵咒纷至杳来,化成一道道绳索,绑缚在了阎魔爱的双手四肢。
男人咳嗽地落地,不写地嗤笑起来:“来自地狱又如何,狱卒又如何?”
“说到底,连鬼族都不是的你,也不过是‘灵’的范畴。”
住持打扮的男人背着手,闲庭散步般走到阎魔爱面前。
他欣赏着黑发少女如蜘蛛猎物般,被捆缚在蛛网上的模样,微笑地说道:“异能力、阴阳师、除妖师……既然是‘灵’,就总有办法对付,不是吗?”
伴随着他的声音,躲藏的暗处的随行跟着走出。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站在了‘七童寺住持’的身后。
“狱卒……鬼族……”
听到这话的阎魔爱猛地睁大了双眼,神情骤变,
“不对!这是陷阱,你们真正的目标是——!”
“嘿。”
住持咧开嘴,脸上露出了一个阴沉恶心的笑意。
……
…………
当日零点,黄泉收到信息
地狱通信总部,地狱少女阎魔爱,于现世失踪。
第五审讯处,阎魔厅
第一辅佐官将手中的卷轴收起,递给了上首的阎魔大王,
“可以开始了,大王。”
与此同时,现世
红发的鬼差少女独自一人站在高楼的顶端。
呼啸的狂风从三十层的楼底卷上,呼地吹开了她额前的刘海,暴露出一双宝石般祖母绿的瞳眸,直直地望着东京铁塔的方向。
就在三子目光所及的尽头,一艘庞大的汽艇正行驶停留在空中。
船身闪烁的红光巧合一般,一闪一闪地对准了三子所在的方向,仿佛无形的人张开了双臂,在对鬼差发出邀请——
“过来鬼差,我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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