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来临时小雪一连下了几日,放晴时红日的光芒刺破湛蓝的天空,流光溢彩地撒向御花园的青松碧杉,因而紫禁城的隆冬时节依然生气盎然。

    娄玉珩携着苏沐收拾细软在与仁寿宫一墙之隔的栖梧苑住了快两个月,朱厚照常来与她闲话,两人有时并肩于廊庑之下望梅赏雪,有时秉烛对酌手谈一局,晚膳后朱厚照大多独宿在乾清宫,娄玉珩本打算开口让他多去昭德殿关心李凤,但想到何事秋风悲画扇的典故还是算了。

    她其实并不反感与朱厚照分寸之内的温馨相处,可能反感的是那个维持一线温情却间或虚伪以对的自己,回首当年的他乡旧梦,终是埋葬于这片冷透了的红墙碧瓦。

    白天时她就如期到仁寿宫服侍,焚香、泡茶、偶尔悉心制些蜜饯配合张太后用药,午后就坐在案前誊抄些佛法经文,并还将从王阳明那里得来的理学文籍默写下来供太后一观,张太后微有领悟后便爱不释手,对娄玉珩更加觉得欣赏和亲近。

    “这修心与修佛的精妙当真是有相似之处的,难为你年纪轻轻的就能懂得这些超脱凡俗之道。不过除了来哀家这里,你心里大约也都是千里共婵娟的思念吧?”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太后是过来人。”娄玉珩赧颜低笑,在一生拥有完整爱意的张太后面前暴露出真实的欢悦。

    一日晨起,娄玉珩拢着淡紫色狐裘来到殿外长窗下,屋檐下面是用棉布和明纸支起的一间小棚子,这是她自己开辟的温暖一隅,看着里面嫩芽吐绿,白蕊含苞,她欣喜地唤来苏沐,“快,咱们把剩下的茶花籽也种上吧,没准一个月以后就能开出碗那么大的花朵呢!”

    说着,两人便打开锦囊中的茶花籽,撸起袖子鼓捣起了泥土。

    在宁王启程离去不久的入冬以前,她曾在蔺长安及两名侍卫的随侍下出宫去了百望山,来到念慈菴看望故人,正巧应籽言从集市买了条大鲤鱼和新鲜蔬果过来,三人一起下厨做了顿丰盛的午宴,打开话匣说起这几年彼此的生活际遇,虽是天差地别却皆笑得合不拢嘴。

    直到娄玉珩说起自己即将长日在宫中服侍太后,林蕙娘的笑意像是被冷雨浇得淡了下去,拿起搁在手边的小叶紫檀佛珠捻动起来,静静地看向种在轩窗下开到荼蘼的焦萼白宝珠茶花。

    如今紫禁城中腊梅正待凌霜而开,早不是江南之花开放的季节了。

    临别时,林蕙娘瞥了一眼停在庵堂外的马车,对娄玉珩淡然道:“你现在是宫里的人了,宫里不比王府来去自由,况且我这里又是俗世外的地方,你尽量还是少往这来吧。”

    其实就算林蕙娘不说,娄玉珩也不好再随意出宫,但她没想到林蕙娘会主动开这个口,随和中的疏离是那样明显。是了,她是不懂的亲娘,应该是不懂跟她讲了什么,说她跟宁王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么?应该是这样的吧。

    还有,应籽言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变变化,不仅话少就连附和的笑也是勉强,要知道,不懂为了托齐命案整日在太傅府通宵达旦呕心沥血,应籽言是何等爱憎分明的姑娘,她有多心疼不懂的夙夜忧叹,就会对给不懂造成穷途困境的人有多痛恨。

    所以宁王这次离开,娄玉珩除了形影不离的苏沐之外,她不仅没有家人,也不再有一见如故的知己,不再有打趣逗乐的朋友,没有规矩的太傅府与避世离俗的念慈菴,与她隔着一道再也无法逾越的屏障,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林蕙娘赠给她的一袋茶花籽,就这样被她种在栖梧苑窗下,共渡漫漫冬寒。

    冬至节快要到了,阖宫的气氛逐渐喜庆起来,娄玉珩清早跨出殿门时就发觉来往宫女的衣着发饰都比往日鲜艳俏丽许多,此时积雪消融天气晴好,便打算携了苏沐前往御花园散心,沿着宫道行至几座琼楼玉苑般的嫔妃宫室时才觉得有些体冷,苏沐忙将手炉塞到娄玉珩手里小跑着折回栖梧苑。

    沿着草木稀疏的鹅卵石径往前走,娄玉珩为了减少冷意绕着附近的假山怪石来回踱着步子,看到一面又一面门庭冷落的冷硬朱墙,心中凉意更甚了。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忽然苏沐道歉声响起。

    “没事,一看你就知道是个心疼主子的丫头。”身着翠绿锦服的女子头温柔地摇了摇头,簪在两鬓的绿萼梅赤金如意步摇随之轻动,接着就被两名婢女搀扶着进了殿门。娄玉珩一转身,苏沐长吁一口气来到她面前将狐裘披风罩在她身上,“刚才她停在门口背对着我,我还以为是小姐你呢,直接就把披风从她身后盖了上去,幸好她没跟咱们计较。”

    “你说的是谁啊?难道是……刘贵妃?”娄玉珩有些狐疑地问。

    “就是她!我记得小姐说皇上很宠爱这位刘贵妃。其实不只是刚才,就在托齐王子前来赴宴的那个晚上,我就觉得她跟小姐长得有些像,但是具体又说不上来,就刚刚那个背影……”

    “别胡说了,当心被人听到。”娄玉珩低头匆匆离了此地,迅速抹去心底那丝别扭。

    今年格外冷,刚一入夜昏暗的墨空便开始飘起雪花,紫禁城陷入万籁俱寂。

    娄玉珩裹紧披风站在暖阁的屋檐下,朝着北方昂首望去。一个多月以前,宁王率领大军守住紫荆关收复载州与丰台镇的利好消息传来,可是接下来御前就几乎断了从前线报来的消息。也许女人在感情上天生就处于劣势,总是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害……战争是何等残酷,浮尸饿殍,血流成河,你说了不出三个月就能结束战事,可是如今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我却失去了你的消息,朱宸濠,你到底怎么样了?

    宁王为她织就一张浮游于情波欲海的网,潮水褪去的沙岸上露出来的是焦渴求生的两道身躯,她承认自己输得彻底,承认自己是这样的离不开他,承认自己无论是心灵还是躯体都需要他的刚劲气息来填补。数不清的夜里,殿外呼号的寒风在雪夜穿梭盘旋着,雨雪交加的微光透过糊了厚纸的窗棂射入幔帐,娄玉珩离开温热的香枕披衣来到冷冰冰的落地铜镜前,直视着被难以启齿的寂寞浸泡多日的自己,接着是光滑如水的镜面,是锋利的雕花边缘,还有镜中纵横肆虐的……一幕幕。

    这是朱宸濠精心为她炮制的蛊,血液里的嘶喊得不到他的回应,只要离了他的气息就只剩下孤独,萦绕耳畔的恶欲低诉,轻而易举地刺穿她不知廉耻的灵魂。

    在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里,娄玉珩煎熬过了半月,夜晚心悸难眠,日间膳食锐减。入夜后,她有些担心种在窗前的茶花被冻坏,便来到花棚掀开帘子查看,却不知无边暗夜之中,一双锐意满满的眸子被黑暗淹没在栖梧苑的檐下廊柱后面,一袭武将的墨甲也融入茫茫夜色,他伫立许久,任凭连绵如絮的雪花落在他肩膀的披风上,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只有凉意而没有任何温度,故而那洁白的冰花都久久无法融化!

    娄玉珩举起灯笼转身的刹那,便看到那回廊处伫立着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当即抽出别在靴口的短剑刺了过去,而那人似乎并不想伤人只是赤手空拳地格挡,但也没想到她竟然有武艺在身,故而缠斗几个回合便一掌拍在她的腕上将她逼退数步,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对视着。

    “是……是蔺总管?”对面蒙着脸巾,娄玉珩视线朦胧并不敢确定。

    对方目光闪了闪,明亮的雪光却将他瞳孔中一闪而逝的愧疚照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多说什么,便足尖点着四周可以依托的建筑以轻功飞离了。

    娄玉珩对着那黑影怔忪了半天,颤抖的心口直突突,直到睫毛都沾满雪花方才回转理智,当即吩咐苏沐连夜将南镇抚司的锦衣卫统领钱宁请了过来,想着数年前他与宁王府的互利和交情,想必钱宁多少能给她几分面子吧。

    岂料钱宁出现时头戴风帽浑身裹着斗篷,一见娄玉珩就开门见山:“宁王妃,您夤夜急召属下过来,想必是有十分为难的事。近日城门就要戒严,皇宫内的禁军也随之发生大的调动,然而就在这千变万化之中,皇上突然撤换神机营提督,并命令御前侍卫统领蔺长安临时接管,并调集数十个绝顶高手准备出宫离京,至于去往何处,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神机营乃是京城三大营之首,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是由皇帝直接指挥调遣的亲兵卫队,非生死存亡之战时不会擅用,朱厚照此时抽调神机营出城是要做什么?当她想到一种逼近现实的可能,整颗心脏猛地一坠,整张脸惨白如蜡,她不知道没有血脉相连的夫妻之间能否产生心连心的感应,但仰望苍穹那一轮乌云缺月,不知身处漠北餐风饮露的宁王是否与她同沐这片森寒月华,预感到这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靠近。

    更加惊骇的揣测她还没有去想,这次出征朱厚照只拨给宁王五万大军,加上紫荆关那些苦战多日的士兵也就不到十万,再加上冬日来临年节将至,大军远征在外思乡心切对作战是相当不利,就算宁王自己拥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奈何这些短处,难道朱厚照是打算将宁王困在边疆长期作战么?还是在两军相持时对他下手,制造意外推到瓦剌人身上?

    天知道她有多希望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但是,朱厚照已经开始行动了。

    “苏沐,我得去找他。”娄玉珩紧咬着下唇控制鼻息,齿痕中渗着血丝。

    一把心火几乎烧光了娄玉珩的理智,好在苏沐还保持几分镇静,拼命拦着她翻箱倒柜收拾行李的举动,“小姐,如果皇上真的派了神机营向北而去,那就说明王爷此时必然是安然无恙的,而且皇上一定会派人严密把守宫门和城门,你这样冲动怎么出得去呢?要是皇上铁了心要对王爷不利,你就是有十块铁券都没有用啊!对了,两日后就是冬至节,到时皇室宗亲和王公大臣都会到宫里赴宴,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出城好不好?”

    “咣当”一声,手里的象牙令掉在地上,娄玉珩随之倚着门框瘫坐到地毯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那股无法言喻的恐惧抽干了,但她承认,苏沐说得是对的。

    连续两日的不眠不休,苦捱到阖宫晚宴时,苏沐为娄玉珩擦了厚厚的脂粉才勉强遮掩她异常憔悴的病态,又刻意落座在光线不明的角落里。

    酒过三巡,面前眼花缭乱的歌舞让她烦躁又眩晕,直到妃嫔轮番向朱厚照敬酒,将他彻底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脂粉裙钗里,她终于以不胜酒力为由被苏沐搀了出去。两人火速赶去御花园的一座狭小偏殿,飞快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内监服制,乌黑的帽巾将长发盘得严严实实,墨蓝色绸布袍子里面穿了厚厚的加棉衬衣,乍一看身形宽厚莫辨,而后跳上钱宁派来的一辆马车,马车沿着宫道驶向防守较为松泛的西华门。

    青砖上覆满冰雪,马蹄踩上去有些松散,娄玉珩呆滞地看着自己呼吸间带出的白气,只觉得挟风带雪的无边寒气弥漫在紫禁城的一砖一瓦,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极力向那无上锦绣繁华中注入数不尽的阴谋诡谲,精心编织的谎言被揭穿,虚与委蛇的面具被撕开,仅仅一夜的功夫,天都能翻过来。

    宫道两侧的绢红灯笼愈发明亮,快要接近出口了,赶车的小太监塞给守门侍卫一袋子银钱,谄媚地道哥儿几个辛苦了,接过银子的侍卫冻得直搓手,当即就挥了挥手准备放行。

    “等等!”马车外一声威严喝叫声响起,娄玉珩心中咯噔一声,接着就听到那巡守侍卫领班道,“上头特意下了吩咐,对于出入宫门的马车要仔细盘查,不管是哪家的轿子都不能放过,你们几个难道都当耳旁风了吗?”

    那人脚步越来越近,娄玉珩的齿关开始打颤,苏沐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马车前头忽然狠狠颠了一下,那侍卫忙不迭地赔罪:“小的不知是太傅大人……”

    “本大人叫上宫里几个玩得好的兄弟到府上打麻将,难道你们也要挨个查么?”马车滚滚驶离数丈开外接近朱雀大街,外面的人才掀开帘子跳进车厢,黑暗的逼仄之地顿时有明光闪过,娄玉珩长抒一口气,怀着难解的惶惑看向来人:“不懂老师,你怎么会帮我解围?”

    “要是不帮你解这个围,那今晚岂不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了?”不懂饮了些酒脸色有些酡红,看起来有些昏沉,“但也不算是帮你,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要是明早你再随我入宫,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娄玉珩想也没想地就否决了,被冷雾附着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不懂,“不仅如此,我还要请求你这位太傅大人今夜带我出城。”

    “你凭什么这样要求呢?我放你到边境去救人?救那个一心谋夺自己侄儿皇位的反贼?”

    反贼?这话讲的可真够难听的,娄玉珩顿生不悦的同时眼神一黯,她可以在朱厚照面前装痴作聋谎话连篇,但是在这个不懂面前几乎是无所遁形,任何振振有词的话都会成为她的巧言诡辩,宁王几次的功败垂成都是由他直接或间接造成,她还有什么好挣扎辩驳的?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管宁王有什么样的企图,至少他现在正在抗击外敌,连续收复好几座城池。太傅应该知道临阵易帅乃是军中大忌,不仅我朝的将士会自乱阵脚,瓦剌也会趁机振奋起来反攻我方,难道这是太傅想看到的局面吗?玉珩此去边关,或许存了自己的私心,但是这与保卫我大明国土也并不冲突啊!”

    “保卫大明?”不懂探究地睇了她一眼,淡笑的眼神中不乏轻蔑,“这次去是为了大明,那是因为这个篓子本来就他捅出来的!那么等到宁王旗开得胜,你又想保卫谁呢?”

    她已经尽量避免思考这些随时会撕裂自己的问题了,可呼吸一窒,搁在袖口里的细指蜷缩得咯咯作响,她木然地直视眼前未知的幽暗,“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从来没有以天授命这一说,能者居之,有德者居之,百姓拥戴谁,谁就可坐得皇位。宁王身为太祖皇帝的子孙,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天命取舍自有公论。”

    “哈哈哈哈……”不懂向后仰笑出声,快要笑出眼泪来了。

    “我会放你离开,帮你混出城门,宁王若是谋逆则必死,但不是这么死。”良久止了笑声,他的瞳间沉淀出一抹瞻前顾后的凝重。

    娄玉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皓月朦胧,她的眼眶震荡起温热的模糊,不懂为了守护朱厚照的江山是何等鞠躬尽瘁,他虽然无法与千古名相诸葛孔明相比,但是他已经竭其所能攘外安内,并且始终不渝他坦率心志,赤子本色,真不愧是弘治帝委以力挽狂澜的大明太傅!

    “太傅深明大义,请受娄玉珩一拜。”在苏沐紧张的注视下,她忽然敛衽弯腰,不懂眼神一震连忙扶住她的肩,善恶分明的底色划过无奈的恻隐,恻隐后又是无与伦比的坚定,“你不用谢我,这都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若有那份儿心,不如劝劝宁王让他少造孽。”

    娄玉珩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讲不出来,车厢陷入无言以对的缄默。月至中天,无人践行,唯有一轮圆月照亮离人的路,京郊的广袤旷野上,两个骑马狂奔离去的背影没入凄凄夜色之中。

    不懂浑身泛起凉意,返回城门时一只温暖的臂膀搂了上来,应籽言狐疑地望着他孤寂的身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既然算准了阿珩会离开,你这只黄雀怎么还把她放走了呢?”

    他顺势跳上她驾过来的马车,接过缰绳帮她搓热一双小手,有些怅然地笑笑:“你还记得皇上化名朱寿溜出京城跑到居庸关,跟鞑靼人打仗的事吧?在后来他收到阿珩的回信来看,阿珩当时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她却没有将皇上出关在外的事告诉宁王,这就证明在同样的情况下,她跟我做的是同样的选择。”

    除了太傅,他还是个老师,想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总不忍心放任自流。

    阿珩,你命中注定是个好人,只可惜道不同,但愿他日,若有他日,你我皆不会手下留情……

    黄云连白草,万里有无间,霜冷髑髅哭,天远甲胄寒。

    夜色垂暮,帐外银河渺茫,为满目疮痍的沙场阵地铺上一层混沌的银装,夹杂着尘土的夜风凛冽刺骨,袭卷着充满消亡气息的苍茫北地。

    自容宁道被顺利收复后,宁王携京军以及藩兵共计八万果断挥师北上,不到半个月时间收复延庆、密云、宽城多地,溃败的瓦剌军跨过大伯颜山逃至七十里开外的澶阳,由六王子哈撒坐镇军中。澶阳城依托山势而建,城墙修筑于数十丈高的山脊之上,宁王密令大军沿着饮马河至澶阳的隐秘地段安营扎寨,并亲封藩兵统领谢哲和紫荆关守将韩渡为此战先锋,军中无一不服。

    军帐之中,烛光照向地图,宁王同军中诸将聚在案前商议攻城之计。

    “瓦剌军在澶阳城集结所有兵力,与我军不相上下,看起来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了。”

    “他们在宽城惨败后,恐怕会吸取教训变得更加谨慎,加之澶阳地势固若金汤,若是我军强攻不下,恐怕也会损失惨重。”

    众将几番商议无果前后退出帐外,宁王伫立在地势图前皱眉冥想着,这些瓦剌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是那些瓦剌和鞑靼军就像附骨之疽一般生生不息,没有十几年的久战恐怕无法将他们彻底扫平,那么现在,他犀利幽深的目光扫向老哈河一线,一个的计划在他脑海缓缓形成。

    不论怎样,当务之急是解澶阳之困,其背后山势险峻但也不是无法攀登的万仞绝壁,要是能由一支强悍精兵绕至后山对北城门突然袭击,那么城中定会军心大乱,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平原大漠之地没有督军府,宁王与军中将士同食同宿,并传令驻军之地的士兵就地取材驾云梯,造辒车以备攻城。

    经过十多日的整顿,宁王亲率中军杀向澶阳城下,随着他一声攻城令下,数万大军万马齐鸣,手持长矛与坚盾,与开城迎战的瓦剌士兵嚎叫厮杀。

    宁王一袭墨甲站在半丈高的战车上,望着从城楼呼啸而出的弓箭如同骤雨一般射向攻城之军,面前的士兵一拨又一拨地冲锋、倒下、再换一拨、再倒下……负责左路和右路的几位副将身上分别挂了彩,纵马来到宁王面前急言道:“王爷!瓦剌人建立了坚固的防线,擂石和火攻的势头很猛,要是这样打下去,咱们的人怕是顶不住了!”

    骤然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地平线冒出一道灰线,呈一字排开疾速向前推进,为首者正是身着王服戎装的哈撒,那副将顿时大惊失色:“王爷!有危险!是他们的骑兵绕后打过来了,您快随末将撤离此地吧!”

    眼看那支骑兵愈发逼近,大地发出细微的震颤,宁王握紧掌中长枪,倒踢了下战车横梁借力凌空后翻,稳稳落至战马鞍上冲向敌阵,看得副将目瞪口呆。不久从宁王后方也涌出数十名背负箭囊和铜戈的藩兵铁骑向那阵线冲杀而去,同时有两名藩兵横卧在近处,利用钩镰拉起铁绳挥向瓦剌战马,所到之处人喊马嘶,人仰马翻,一番血战拼斗之后,双方各自拉开阵营。

    “宁王,我就知道你们明狗没有一个好东西!你跟你的侄儿合起伙儿演戏来坑害我们瓦剌,真是卑鄙阴险至极!”哈撒手举弯刀指向宁王,嘴角的鲜血充斥着愤恨与不甘。

    “王子既然怀有南侵中原之志,怎会不知兵不厌诈这一道理呢?”宁王勾起讥诮一笑,空前绝美使天地失色,“这澶阳城向北百十里就是斡难河畔,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成吉思汗祖先统一蒙古的地方,然而如拖雷和哲别这等名噪一时的大将,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你哈撒不过是个部落庸才,还幻想什么统一中原的霸业?你野心勃勃背叛父兄,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到了!”

    双方再度陷入混战,眼见着远处城门即破,哈撒身侧的一名身量轻盈的亲兵断然扑向他的马背将哈撒护在身前,并一抽马臀冲出重围,奋力朝着向西的草原山脉狂奔而去,反应过来的将士心知难以追上,放出利箭猛扑过去,却只能射中哈撒身后的肉盾。

    就在众人捶胸顿足大呼不甘时,宁王当机立断,就近一跃从骑兵那里取来弯弓和两支箭镞,从马背上高高荡起身躯,翻腾至一丈高的战车上,弃了长枪挽弓搭箭。

    瞄望须臾,宁王手指一松,高空中划过“嗖”的一声,在众人一片惊呼中,两支离弦之箭碎裂苍穹而出,直直射向哈撒前方的一刻枝条曳地的胡杨树,柔软的树干被压弯后立刻回弹,一支射穿战马脖颈,另一支正中哈撒胸口!简直是神乎其技!谁能想到一位本该是养尊处优的王爷竟怀有这等冠绝三军的箭法?诸将对宁王的崇敬到了极点,阵地前明军响起热烈的欢呼,将诛杀瓦剌守军的气势推向最高潮!

    日落之时,澶阳城上空弥散着久久无法消散的血腥之气,城中易为宁王旗帜,陈勤与韩渡从两翼赶来向宁王汇报大捷的喜讯时,并询问下一步的行军计划。

    “王爷,年关将近,距离除夕也就不到一个月了,咱们这支远征之军若是拉得太远,粮草补给也会出现困难,不如暂时休战,等到春分之后再……”

    “大军继续向东,收复最后一处边关城池,就班师回朝。”宁王淡淡截断参将的话,众人不敢出言,更不知还有何处为失地,只见宁王手指按向一处图标——老哈河穿境而过的大宁卫。

    是夜,城中把酒言欢篝火绚烂,城墙上的哨卒屹然而立,又是一轮下弦月,微薄的清辉洒向将士手中的剑戟,折射出肃杀的冷芒。城阙上,一道风姿翩然的身影孤身嵌于冷月之间,迷离的凤眸俯瞰凝向沿着群山蜿蜒而过的斡难河,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原来塞外景色,也是这般令人百看不厌。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玉珩,若是此时你在我身边,那便没有缺憾了。

    ……

    “小姐,咱们到汉儿庄了。”两名头戴兽皮毡帽的年轻人骑马路过石坊,远远望着视线尽头的边塞城郭,露出一抹苦尽甘来的笑。

    这一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终于在十日后抵达目的地,娄玉珩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她和苏沐两个人,总比神机营数十人的脚程要快,再加上这里距离蓟州镇不远,对于路线还算熟悉,且一路行来的地方不少都是重新燃起生机的先前失地,沿途重建家园的百姓对侠王之师赞不绝口,她就能想象那个人身披银甲冲锋陷阵的绝俊英姿了。

    娄玉珩急着赶路,在路上拢共住过三次像样的客栈,其余都是在村舍之家短暂借宿,要不是血肉之躯难以承受北方严寒,苏沐觉得小姐很可能会拉着她睡荒郊野外,此时两人都人困马乏,便在汉儿庄城门附近寻了家馆驿歇息。

    挨着大宁的这座小镇也算人烟繁盛,大街上行人不多,大都猫在饭馆里取暖打牙祭,很快到了暮色时分,娄玉珩来到饭馆跟伙计叫了热茶和几道热腾腾的好菜,这时赶上饭点,大堂里座无虚席,酒酣耳热。

    “诶,你们听说了吗?宁王的军队已经从澶阳开到咱们这里好几天了,可是看样子这大宁城不好破,三天前宁王亲自率了一队人马杀到城下,结果不到两个时辰就撤退了。”

    “大宁城里不只有兀良哈和瓦剌人,还有不少汉人呢,我看这一仗不好打。”

    “非也!”一位看起来混迹于鱼龙混杂之地的中年男人靠了过来,露出神秘的笑,“宁王在澶阳城下绞杀了瓦剌的六王子,还派人告诉瓦剌老可汗,散播消息说瓦剌那个大王子就是被他们自己人六王子害死的,还说六王子弑兄之后打算谋夺自己亲爹的可汗之位,王爷这是替他们瓦剌清理门户。老可汗本来打算议和,结果那个六王子的亲妹妹,叫什么丹姝阿木尔的瓦剌公主,非要嚷着给六哥报仇,这不,就跑到大宁来找宁王算账了。”

    娄玉珩与苏沐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着,暗暗松了口气,哈撒这个巨大隐患总算得以解决,也亏得宁王能想出这套说辞,真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然后呢?你接着说呀!”围听的百姓继续追问。

    “然后这事儿就奇了呀!据说那个丹姝公主在城墙上看到宁王兵临城下,就、就芳心大动看上咱们王爷了,放出消息来说只要让她嫁给宁王,她就甘愿开城献降,把大宁让出来。还有啊,我听说这个丹姝公主跟六王子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是他们蒙古部落出了名的第一绝色美人!依我看,这是打算拿他们的公主跟咱们大明的宁王和亲了!”

    娄玉珩脸都绿了,不言不语扔下一锭银子快步离去,牵了马匹就往城外走。

    如果说在哈撒戏说要她和亲时,她都没有宁王一定不会出卖她的自信,那么面对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美人,就能让他想要收复的城池唾手可得,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会动摇呢?呵!瓦剌第一美女,哈撒的亲妹妹,与她哥哥如出一辙的桃花眼该是多么娇美动人,想想就知道是正常男人都难以抗拒的绝色,宁王就算不会给这个丹姝公主王妃之位,但是侧妃还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还会跟她平起平坐……

    胡思乱想的情绪交织着,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抬头看看树梢间的月亮,觉得那缕银光真是刺眼,像是嘲笑她的软弱和胆怯。

    苏沐没有浪费口舌去劝,因为知道除了王爷本人,没有人能安抚王妃这样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情绪。娄玉珩牵着缰绳面无表情地沿着山路前行,苏沐则在路上打听着宁王大军的驻扎之地,终于在黑暗彻底笼罩大地之前来到大宁喜峰口,只见重峦叠嶂的山坳间缕缕炊烟冒出,一簇簇红色火焰剧烈地跳动着,数不清的军帐和营房错落在崇山峻岭之间。

    两人镇定自若地走向营地临时搭建的大门,还没等接近门口,一队巡逻士兵就举起枪矛围了上来,十几道冷冽逼人的尖刃瞬间从四面八方对准娄玉珩和苏沐的脖颈,领头的士兵拔出长刀指向两人,发出严厉的质问:“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我们是京城来的,想要求见宁王。”苏沐连忙护在娄玉珩身前,生怕寒光损伤小姐分毫。

    “呵!王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士兵发出更加威严的厉喝。

    娄玉珩默默攥紧双拳,潮湿的眼底仿佛有嗜人的血丝纵横交错,看得那士兵不由得胆寒,心底更是困惑,他们难道是瓦剌的奸细?可是奸细哪有大摇大摆来营地门口叫阵的,不是奸细,难道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怎么没有令牌,也没有拜帖……突然耳边响起震人心魄的娇喝。

    “你给我听好了,你去问问宁王,就在这大宁城下,他跟他玄祖发的誓还算不算数!”

    那士兵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从沙场摸爬滚打出来的会被一个年轻人吓得膝盖发软。

    彼时主帅军帐前架起的铁锅里炖着刚宰的羊肉,宁王同几位将军共用晚膳,士兵飞奔着来到近前时,众人方才碰了酒碗准备一饮而尽,几人闻听禀报皆是懵然。

    “奸细?你说营地外来了两个敌军奸细?”两名参将感到不可思议,士兵结结巴巴地回道:“具体末将也不清楚,只是其中一个要、要末将问宁王一句话。”众将又把目光一致投向宁王。

    “什么话?”宁王放下酒碗亦是皱眉不解。

    士兵银牙一咬,赌上自己大半条命颤声回了话:“他、他让小的问,在这大宁城下,王爷跟自己玄祖发的誓还算不算数!”

    “岂有此理!”韩渡怒而拍案,“王爷!此人想必是敌军派来挑衅的,让末将去了结他!”

    话音未落,宁王已然急如星火起身冲出帐外,只余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陈勤笑而不语。

    星空下,林地间,数月未见,当彼此的双眸定格在对方的身上,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到尘世之外,天地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有那么一瞬间,娄玉珩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会不会她的幻觉,直到那人命令所有士兵退下,迈着急切的步伐来到她面前,熟悉的俊颜,熟悉的气息,她确定这就她此生唯一可以信赖仰仗的支柱。

    “珩儿……”宁王也不十分确定,明明他方才没有喝太多的酒,可是他眼神迷醉了。

    积蓄太久的泪,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眼眶宣泄出来,淌过冻到麻木的脸颊,所有的难过和委屈都被这声熟悉的轻唤勾起,这一路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营地内,主帅军帐附近的将士被陈勤吩咐离王爷的住处远一些,任何人不得现身打扰。

    厚厚的帐帘隔开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帐子里置了篝火和暖炉熏得暖烘烘的。当到帘子放下的那一刻,娄玉珩就预感一切开始失控,行军打仗的辛苦与克制,宁王根本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一路颠沛流离的疲惫,很快化为他唇齿下颠倒破碎的气息……粗糙的行军床板上铺了一层草席,宁王解下披风垫在两人身下,然后急不可耐地剥开她的摆,并还体贴地保留她的上裳,可没料到箭在弦上她还有抗拒情绪。

    “怎么了?难道你不想吗?”宁王有些压抑地问。

    “不是,我还有话要问王爷,你先别……”

    “先来一回再说吧。”宁王压了上去。

    “不行,我要问你,那个丹姝公主……”

    “大宁城我会收复,她也必须死。”宁王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道。

    娄玉珩愣住,双手捧上他不断凑近的脸,不可置信地凝视这张美到令人心智错乱的容颜,他的淡色唇瓣是那么莹润动人,轻舔一下就能泛起嫣然的红,讲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狠戾无情。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你想杀了她?她可是甘愿献城讨好你的啊。”

    “那又如何?她以这种无耻的方式强迫本王将她纳入王府,就以为本王会受她的要挟么?”宁王微一勾唇,唇畔尽是冷意,“丹姝阿木尔试图向京城发出通牒,届时朱厚照说不定真的会将她赐婚与我,想借机逼本王就范,她想都别想。大宁城的兀良哈部已有受降之意,若是城里的瓦剌人反抗死守,本王就打到他们服为止!”

    “何况,连吹花我都手刃了,一个瓦剌公主算什么东西……”宁王吻一吻她眼角,将残忍言辞讲得诚恳无比。

    娄玉珩瞳孔震颤,这就是宁王朱宸濠,你可以凭借才华和智慧或是其他珍贵的品质打动他,豁出一身本事和胆气追随他,但是你以胁迫的手段折损他的颜面,挫伤他的傲骨,任凭你怀有怎样感天动地的爱慕,他都会毫不留情地将你踹进地狱,绝无一丝妥协或心软的可能。

    可是任谁多看他一眼,都会懂得什么叫人心不足,做鬼也风流。

    宁王亲昵地抚摸着她盘了多日没有解开的凌乱鬓发,挑起琥珀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咬着她的耳垂,“这个问题本王可解释清楚了么?宁王妃!”

    然而他已忍耐不住动作起来,在这片近乎席天幕地的辽阔山野间,没有太多的温吞和安抚,只有原始而急躁的,帐外天寒地冻雨雪纷飞,帐内水深火热地动山摇,娄玉珩后背被披风下粗粝的草叶刮得有些刺痛也没喊疼,任凭宁王用他的近乎凌虐践踏的方式告诉她情为何物。

    偏偏,她甘之如饴,并身陷泥足……

    五日后的黎明,喜峰口烽火遍野,号角轰鸣,宁王率领藩兵与京军队大宁发动最后的攻城指令,数万大军掀起气势汹涌的巨浪扑向城门,远处山丘的一丈多高的战车上,几面迎风飘扬的赤色大纛正中的一个“宁”字有如魔幻一般令城内负隅顽抗的游牧民族陷入致命的恐慌。

    瓦剌人本想屠杀城内汉人百姓再与阵地共存亡,兀良哈内部有人极力反对这丧心病狂的作法,在宁王发出劝降文书后的一个时辰后就擅自开了北城门献降,瓦剌部被反戈一击,丹姝阿木尔死于暗箭,唯有少数悍将绝地突出重围向西部都城溃逃,剩余皆被明军歼灭。

    自成祖崩逝后流落于外族之手的大宁城终于重归大明国土,瓦剌可汗翁郭楚不甘两儿一女客死他乡,但也心知这其中有不肖子孙的咎由自取,又畏惧宁王不败之威势,整个部落锐减十万大军,准备数年内休养生息,不再对大明妄动干戈,并打算正式派出使节议和,与大明在新的边界城镇设立互市,愿以牛羊马匹交换大明绸缎、瓷器、茶叶等物。

    庆功宴上,豪迈爽朗的欢笑声,起落的杯盏声,争说沙场的功劳声充斥着督军府,宁王被浪潮般的赞誉和恭维淹没了,脸上洋溢着礼贤下士的喜色,但心中没有多少惊喜。眼下的局势他并不意外,翁郭楚亲口对他讲的“他死了儿子不要紧”,那他就干脆给哈撒扣一顶谋逆父汗的帽子,犯在君王大忌上的罪名哪怕是莫须有都能蒙混过去,可是他自己呢?

    几位将军喝得酒劲儿上来了,粗鄙之语更加肆无忌惮,宁王沉下脸色起身去了堂外。

    “王爷不高兴,是有什么心事吗?”隔开身后喧闹,娄玉珩觉察出他的异样来到他身边。

    “我解决了哈撒,收复了大宁,又将大明之边向北推了几百里,这看似都是值得可喜可贺的事。可是这次又是因为不懂破了托齐命案,不但让我在朱厚照面前暴露了野心,还说服朝臣誓死拥护皇统,只要朱厚照坚持鱼死网破,我亦无可奈何。玉珩,我真的不甘心!”

    今夜没有星河倒悬,也没有银月光华,罩顶的苍穹如同泼了墨似的有些渗人,娄玉珩伸出纤指温柔地摩挲着他蜷紧的拳,依偎在他肩头叹了口气,“玉珩说句事后诸葛的话,若是王爷当初与哈撒合谋之事肯讲给我听,我是说什么都要反对的。”

    “就算王爷并不是真心打算割地求荣,不懂也会坚持鼓动大臣与江山社稷共存亡,除非王爷不顾身后之名联合瓦剌□□,但那又实在得不偿失,为今之计,王爷不会是打算带领这些藩兵与京军入城逼宫吧?”

    “这是不可能的事。”宁王蹙着眉摇头,“要那些刚刚在边疆建功立业的士兵向京城倒戈,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这一次让京城守军与藩兵协同作战,一则是为了考验他们的作战经验,二则也是以备来日两军对垒时能够知己知彼,现在军中有些副将和京城远郊出身的士兵极其仰慕于我,这些人倒是可以带回南昌交给裴昭,将来可能会有不小的用途。”

    娄玉珩有些茫然地颔首,她似乎永远也不用担心宁王的脑子不够用,他总是能在逆境的狭缝中寻找出路。可是她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从前他们二人还能雄踞南昌招兵买马,在长江以南风生水起,如今朱厚照与宁王的交锋已经化暗为明,未来的路恐怕是如履薄冰了。

    她没见到神机营的人,但不代表神机营的人没有出现,或许,他们已经暗中向圣上复命,宁王妃自始至终与宁王形影不离,他们根本没有得手的机会,又或许,得知消息的朱厚照会忍着怒火无奈下令,取消这次暗杀大明藩王的计划。

    也许,这是她唯一可以帮助宁王暗度陈仓的筹码。

    赶路时苏沐曾对她说,根本不用管太傅的话,她是宁王的人,理所当然跟他站在一起。

    可是内心总有些牵强附会,原来有些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

    原来爱到极致最无声,只需宁王摊开手掌,她就情愿覆上他血迹斑斑的凛冽掌纹。

    澶阳至大宁战捷,朝野振奋,举城欢腾,宁王自北地班师回朝,藩王仪仗鸣锣开道,数万雄军铁骑浩浩荡荡,沿途所至之处百姓竞相夹道欢迎,纷纷感叹侠王在世,有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大军于正月十五之前来进入京城闸门,陆续向兵部和阁部递交兵符帅印。

    朱厚照于奉天殿大摆庆功宴犒赏功勋,适逢元宵佳节双喜临门,流水的奢华盛宴摆了三天三夜,教坊司精心编排的歌舞、百戏响彻于紫禁城的鎏金殿宇之间。宁王既有了回归南地稳固求存的想法,就不打算逗留京城浪费时间,很快向朱厚照递了封请辞返还南昌的折子。

    这本来是臣子辞行出于君臣之礼的例行小事,宁王已在府里府外上下打点好准备动身启程,然而过了半个多月仍未等到批复。

    他虽贵为藩王,又身负赫赫战功,但若是没有朱厚照的旨意,仍无法自行前去太和殿或乾清宫上朝面圣。私下里遣人向御前打听,得知的不是圣上忙于朝政无暇见人,就是太液池的豹房又添了外朝进贡的奇珍猛兽,圣上兴致盎然,这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二月二,最近一次准备求见时,江彬竟直接说圣上染了疾恙不见大臣,就连早朝都免了!

    这下宁王是真的火了,娄玉珩亲手做了早膳来到书房门口,就见朱阙苦着脸端着托盘从里面出来,接下来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落地碎裂的“哗啦”几声,然后就是瓷片四散滚落的余响,朱阙满是愁苦之色:“王爷从前就是再生气,也没这样摔东西啊,这回……”

    娄玉珩心下长叹,转身将食盒递给辛蓝,对朱阙淡淡吩咐道:“备车轿吧,我要进宫。”

    不出所料,宁王府的马车一入午门,江彬就遣了小太监前来传话:“王妃来得正是时候,皇上用了药刚醒,正在乾清宫等您呢!”

    春回大地的时节,娄玉珩穿着繁复厚重的命妇宫装却是遍体生寒,偌大的乾清宫除了门口有江彬守着,大殿内空无一人,她径直来到偏殿转入帷幕,面前一扇万马奔腾浮雕金丝屏风,朱厚照斜倚在窄塌上捏着鼻梁山根,然而殿中焚烧着大量上等的紫檀香,有些呛人,闻不出太多汤药的清苦味道。

    “皇上说过,私下见面时不必行大礼,但玉珩自知有过,还是请皇上受玉珩此礼。”娄玉珩郑重敛衣叩拜,双膝结结实实挨在地上,却在低头瞬间瞥到床榻与地毯间散落着一支翠绿色的柳叶掐丝赤金步摇和两根短小的白玉簪,看起来有些眼熟,继续一想顿时耳根一热,将头埋得更低。

    这个刘碧禾还真不简单!

    “阿珩,这高墙大院困得了朕,还真是困不住你,既然跟朕约法三章留在宫里等待皇叔回朝,你都能乔装从宫里跑了,真是动作迅速啊。”朱厚照缓缓掀起锦被,长腿落在床沿下方,面无表情地垂视着她,“可若非如此,当年你也不会逃出南昌与我在船上相遇。”

    他没请她起来,娄玉珩就维持着跪地姿态,不抬头也能感知到他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气,看来那黄河上的患难之情已经被他冰封于心,连同着她的心一并扔进冰水里了,可若是她抬一抬头,就能瞧见天子的憔悴眼角,沁出一滴大悲无声的水珠,很快蒸发于空中。

    良久的静默,娄玉珩忍不住咬唇开口:“皇上,此事请容阿珩跟您一次性说个明白。这次外族犯边,借机要挟皇上逊位,宫里宫外的确有些朝纲不稳动摇国本的流言,就连王爷自己也动了糊涂心思打算向瓦剌妥协,但是王爷绝对是被瓦剌的条件诱惑了,也是被瓦剌大军强攻紫荆关逼近京城闹昏了头,绝对不是真心以下犯上的,还请皇上三思!”

    “再则,王爷布置在白羊口的几万藩兵何等骁勇,若是他真的有意与瓦剌勾结作乱,踏破京城大门逼迫皇上低头绝非难事。然而王爷还是立刻将虎符上缴兵部,可见王爷在取得此战大捷后,是打算事了拂衣去,并没有与皇上作对的意思!”

    朱厚照以手支着额头徐徐笑了,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阿珩你还能如此颠倒是非黑白,还能说得这么滴水不漏,还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他仰头“唔”了一声,看也不看她了。

    “这么说,皇叔对皇位并无谋逆之心?这只是朕被外敌强寇扰得多心了?”

    “是,王爷如今是心如止水,再不打算插手国事。”娄玉珩砰跳着心脏道。

    “很好,难得皇叔打算安分守己。只不过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覆水难收,皇叔对朕不恭不敬在先,又如此骁勇善战手握兵权,阿珩你说,对于这样一位随时可能离经叛道的藩王宗亲,朕怎能不防呢?说句难听的,朕就是为了江山稳固,也得除去他这样的心腹大患吧?”朱厚照不断低头向她靠近,娄玉珩只觉得耳畔如雷鸣电闪,全身哆嗦着血液都快逆流了,依旧未敢与他对视,“皇……皇上,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王爷方才劳军归来,军民上下无不爱戴,若是皇上真的打算对王爷不利,如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难道不怕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吗?”

    “的确,公然诛杀功臣良将是非常愚蠢的做法,不过那是宋高宗而非朕,朕若是想处死一个臣子,难道还非得为他拟上什么罪名吗?”朱厚照笑眼瞧着娄玉珩惨白如纸的脸,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滑下,与她精心研磨的脂粉混合一起,散发着清甜如甘露的芬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垂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流苏,一点一点释放出亲密的气息。

    娄玉珩瑟缩了一下,却连躲开的心思也没有了。事到如今宁王的生死只在朱厚照一念之间,任凭他有拔山起岳的气概,在至尊无匹的皇权面前,也只能沦为锦衣卫或神机营暗杀下的刀下亡魂!上次弘治帝朝堂赐死一为试探二为震慑,并没有真的要了宁王性命的意思,可是这一次,朱厚照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了,苍天啊,她要如何才能救他啊……

    “皇家无情但人得有义,哪怕王爷在近日有些不妥之举,但是他曾在梅龙镇奋不顾身为皇上挡刀,难道皇上也忘记了吗?不懂之所以没肯与王爷发生正面冲突,就是不希望皇上与有恩于自己的皇叔走向不能回头的地步,皇上可以漠视与阿珩的友情,难道也不管不懂对你的恩情了吗?是不是有朝一日不懂的声望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皇上也会要了自己老师的命?”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朱厚照豁然起身行至窗前,暮色的暗影打在他俊朗的脸上冷沉似铁,喘了片刻闭上双眼,时运推动下的强势终是无法维持太久,“你可以说朕无情无义,但是你不能说朕漠视对你的友情。阿珩,朕可以不动皇叔,但是,你必须给朕一个理由!”

    两行热泪“唰”的一下涌出眼眶,娄玉珩喜极而泣却不敢哭出声来,膝盖一转拜倒在他身后等着发落,朱厚照转过身来,湿润的目光转瞬温和下来,平静道:“阿珩,朕只需要你发个誓,说皇叔不会谋逆。”

    娄玉珩拂去泪痕仰头与他对视,迅速燃起一抹坚定:“好!我以与当朝天子之情发誓,宁王他绝对不会造反!”既然无可回头,那她也就让这份情谊粉碎得更彻底些吧。

    “不,不够。”朱厚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份感情怕是不够。”

    “那要怎样?”

    “朕要你……以他的性命起誓。”朱厚照不断加重语气,“朕要你,以朱宸濠的性命发誓!”

    娄玉珩的瞳孔几乎大地震了,不……不……她愕然摇头,五脏六腑都被人撕扯开了,讲不出半个字来,朱厚照扶稳她向后瘫软的肩,口吻极淡:“就按他谋逆罪果来发誓,如果他没有反意,你又何惧誓言?如果你要是连发誓都不敢,那朕就只能认定皇叔他……”

    “我发誓!”娄玉珩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具体字眼,颤巍巍地并起三指。

    “我……我娄玉珩对天发誓,倘若……倘若朱宸濠怀有谋逆之心,造反生事,那么,他将被……被……被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挫骨扬灰,不得好死!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万物死寂,朱厚照在她眼前已经模糊。

    老天,我造了什么孽,她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她止了泪,心脏被匕首搅成一滩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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