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秋叶红了北雁南飞的时节,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地从紫禁城向西北出发来到京郊西山,内侍、羽林卫、内阁要臣、两三嫔妃随行,先后来到西山碧云寺进香,香炉峰赏枫,銮驾停候在带有江南景致风情的古雅庭院见心斋,朱厚照在此小住半月,只为捻一缕来自古镇的风。

    秋光明媚照人,满园杏花落尽,连带着廊下的朱漆檀桌都染上一层淡薄的金雾,朱厚照一手拆开内宦送来六百里加急的信件,不懂捧了壶茶水来到近前,“皇上,这碧云寺主持亲手烹的茶可比迦叶寺的茶好喝多了,你尝尝看……咦?难怪这么高兴,是阿珩又来信给你了?”

    “是啊,诗中说吴中好处是苏州,却为王程得胜游,阿珩刚到苏州就将太湖之滨的美景记录下来了,看得人真是心向往之,可惜李东阳和杨廷和他们是不会让朕踏出京城半步,光是他们手下的那些侍郎上的折子就能把朕埋进去,有时候,朕还真是有些羡慕……”朱厚照勾勾唇角及时住了口,江彬送来菊花茶,饮一口槐花蜜的甘甜才觉舒畅。

    “那些大臣也是为了皇上好嘛,光是听说你在梅龙镇遇刺皇帝老伯就差点要了李哥顿的脑袋,算了,我说这些你也不爱听,不对,除了阿珩的话你是谁的话都不爱听。”不懂假意闭紧嘴巴,自从他提出严禁藩王离开藩地的建议被搁置,对朱厚照也变得阴阳怪气,朱厚照对阿珩感情好他忍了,好歹他们几人总有梅龙镇的交情在,但是朱厚照好像根本不管同阿珩出游的那个人是谁,所到之处所行之事根本就是换个地点改换戏码的蛊惑人心!

    戏谑的口吻无法掩盖龃龉,他却清楚自己和朱厚照变得不是那么容易沟通了。

    就在上个月,不懂从春红那里听说,皇上在乾清宫批阅折子时常对着书案下的一幅画发呆,有时候看上一个时辰还发出痴痴地笑,后来吩咐江彬将画师宣来,不料那名画师因科举舞弊的从犯嫌疑被贬出京城,皇上这才作罢。除了送画的江总管,没人知道那画上画的是什么,要是谁敢多嘴问一句,就被江总管厉声斥责得远远的。

    就连李妃娘娘送夜宵时凑得离那近了些,还被皇上命令以后不得随意靠近御案,抹着眼泪跑出去了。

    不懂摸着光头直叹气,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只是皇上的老师又不是皇上的亲爹,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秘密闲愁,只要朱厚照没干太荒唐的事,他也不好多管闲事。

    朱厚照仔细将信收好,打开江西布政使递上来的折子,不由得面露喜色。

    “这位新任庐陵知县还真是不一般啊,朕之前就听阿珩说他在洪泽湖上智退水匪的勇敢,如今他又兵不血刃平了庐陵暴民之乱,既没动用兵卒也没伤到百姓,说起此事也是朕用人失察,庐陵的镇守太监巧立名目私设赋税,真是罪不可赦!”朱厚照罕见地有些恼怒,但看着折子里庐陵瘴气已除也宽了心,“王守仁功不可没,向吏部传达旨意,既然其父在南京吏部多年,且他曾在京中刑部任职,那朕就将他调任至南京刑部,即日前往应天府听用。”

    前来候驾的吏部侍郎领旨离开,朱厚照忽然想到,“这个王守仁,朕之前似乎听贵州按察使提起过,他不仅在龙场建立书院,还到贵阳书院讲学,引得无数百姓学子竞相前往,真可谓蔚然成风淳化一方啊,这跟老师你在观自在书院桃李满园的盛名可以相提并论了。”

    “是么?”不懂燃起兴味,他不记得多久没从朱厚照那里听到点真心实意的东西了,“那看来这位王大人真是对我的口味儿,我就算了,我的那点盛名都被宁王败光了,不过,皇上你说他是江西的地方知县,那跟宁王的老家岂不是离得很近嘛?这么厉害的两个人碰到一起没准有好戏看呢?”

    学生集体倒戈,摇骰子摇不过,着实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

    “哈哈哈哈老师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皇叔贵为藩王,看来是不会跟王大人唱戏了。”朱厚照被不懂逗得朗笑出声,看着不懂似笑非笑,一准是有什么话在心里憋着,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阿珩在回家探亲时被查出并非娄府亲生,想必那段时间她十分伤心,她能离开江西四处散心,朕也放心多了。老师,朕知道你始终没有放下对宁王皇叔的顾虑,但他已经回到南昌,并且有阿珩陪伴在他身边,已是赏无可赏的富贵和自由,朕有心励精图治安邦定国,却实在不愿与阿珩生出嫌隙,在她只有皇叔可以依靠时伤了她的心。”

    且终究,宁王还是帮他出力平叛有功于社稷的!

    阿珩阿珩你就知道阿珩!不懂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你们自己家的事我懒得管,就是你准备给阿珩回信时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娘也托我带一封信问候她,真不知道你们中了什么邪……”他说到最后越来越小声。

    中邪?他的确是中邪了啊,朱厚照无声低叹,雕花长窗外的古树飘落在信笺上的枫叶金灿中带有一抹残红,遥望遍山黄栌如火如荼,再向南而望,便是望穿秋水也望不见的高远苍穹。

    ……

    彼时秋光正好,宁王府车轿带着几名随侍藩兵从南昌轻装出发,经景德、黄山直抵杭州,来到万松书院观看讲学,登天目山赏月,到灵隐寺进香,宁王一直对名山大川极为向往,但此时有娄玉珩相伴在侧,与数年前游赏西湖时的心情又是不同,怀抱美人沉醉山水如饮烈酒,尽兴而归又在楼外楼尝了雨后龙井、西湖醋鱼、藕粉糖糕、宋嫂鱼羹等西湖美食,虽然有些吃食年年都有特贡王府的份例,但远没有当地的新鲜地道。

    杭州各处名胜留下宁王与王妃纵情浏览的足迹,身份显赫的一行人继续向北而行,途径湖州乘船沿太湖抵达苏州长堤,走过水巷纵横石桥交错的周庄、古钟幽远意境旷古的寒山寺,与当地文官诗酒相和后,宁王最终在苏州知府崔文亮的安排下,带着娄玉珩在城北郊的拙政园安顿下来。

    “丛桂参差,垂柳拂地,中亘积水,浚治成池,这拙政园真不愧是苏杭第一园,本王听说皇上之前有意将此园改建为江南行宫,崔大人邀本王到此下榻,就不担心有拂逆圣意之嫌么?”宁王与崔文亮沿着园内湖畔缓步走着,穿叶分柳之间身后跟着陈勤和三三两两的随侍官员。

    “王爷说得哪里话,这拙政园本是御史王献臣以苏州大弘寺拓建为园,王献臣不得上意一再被贬,幸而下官倾力筹建方才得此园林,王爷驾临到此已是苏州官民之幸,且苏州与北直隶相隔何止千里,下官愚钝,怕是不能很好揣摩圣意。”

    宁王瞥一眼崔文亮谄媚又直白的嘴脸不由得轻笑,比起跟京城那些老狐狸打太极,跟这样盘踞一方的地方官讲话真是轻松很多,“这么说,崔大人是很能揣测本王的意思了?”

    “下官不敢。”崔文亮只觉得被一股寒意沁得冷飕飕的,可一抬眼又分明是笑意温文的朗润脸庞,“下官不敢胡乱揣测什么,只是从杭州知府那里听说,宁王殿下已经尽力向皇上提出减轻江浙一带的商税,下官所在之处虽是鱼米之乡却到底都是做些小生意的商户,但也因此同沐王爷恩德,王爷但凡有所差遣下官一定鞍前马后。”

    “崔大人客气了,只是本王帐下有些闲人,总惦记着到这苏杭山水之间修身养性,本王还是要给他们安排个去处啊,崔大人说得很有道理,这样的小事就不必千里迢迢上书京城,崔大人随意安排就是。”

    “是,下官一定安排妥当。”一过拨月湖,美轮美奂的秋香馆和天泉亭近在眼前,崔文亮弯腰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人后陈勤不得不惊叹王爷的高瞻远瞩,王爷这是一方安抚北方政局秋毫不动,一面在长江以南下一盘大棋,以江西为中心,以周围湖广、福建、苏杭为据点,打进官府内部以备将来起事之策应,下一步就该是蜀中和两广,再加上杨廷和等人拼了老命拦着皇上南巡,与王爷计划简直不谋而合,这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好处了。

    夜宴设在拨月湖畔的芙蓉榭,面前是琼浆玉液美味佳肴,苏州城内的达官显贵临湖把酒渐次而坐,宁王与娄玉珩相携坐在中央,两人均是坠珠摇曳华服生光,宁王头佩纯银累丝貔貅吐珠冠,身着品竹色绉纱长袍,内衬银灰色中单,腰间配兰青色白玉云纹束带,整体与亲王具服的繁重精美十分接近,只是在颜色上更为清淡典雅,却在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天家威仪,娄玉珩则是着一身玉涡色曳地望仙裙,裙摆是由善于刺绣的苏州绣娘采用细如胎发的纯银丝线攒绣而成的玉兰捧月,绝美出尘的两人衣衫颜色相近更显般配。

    一到这种场合,娄玉珩就专注欣赏湖心戏台上的歌舞表演,尝了几口碧螺虾仁、松鹤桂鱼等苏菜觉得舒适可口,刚要跟宁王交流些心得,就发觉他们这边似乎被多道目光包围住了,原是陪行的官员都将侍从换成年轻少女伺候着,少女们多的是水乡之美的娇柔,本是衣着素雅情态含蓄,此刻却把目光都钉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脸上,距离稍近的已经有些呼之欲出的眼波荡漾,这种眼神别说宁王熟悉,就她也是见了太多,可是今晚的情形隐隐让她觉得不太一样。

    那些官员瞄过来的眼光,让她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王爷,我看崔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就连这些下人都是个顶个的美人儿!”娄玉珩眉眼稍斜,抬起衣袖向宁王小声道。

    “是么?”宁王转头扫了一眼,几名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美女有的愣住,有的别过脸去,他看了眼娄玉珩微妙的表情,“你好像对美女很有兴趣啊。”

    “妾身又不是男人,能对美女有什么兴趣啊?说起来也该是王爷感兴趣才是。”娄玉珩弯唇轻笑,“要是王爷有看着合眼的,说不定今夜就给我添个好妹妹了。”

    宁王目光微顿,烟波潋滟的眸底悄然浮起一丝冰寒。遥想最初他就跟她提起他绝不会亲近外间女子,那是他既没这方面的需要也不愿沾染麻烦,上次她在宴席上对韩尚书的女儿也产生过相似的纠结,那是因为韩文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更有娄玉珩有时拿过去的李凤跟他开玩笑,他都是一笑了之,可他并不喜欢这样无聊的打趣。

    但娄玉珩仿佛也有天下女人的通病,喜欢没完没了地试探他对其他女人的心意,这样的压力,莫名令他如芒刺背。

    他很确认对她的感情,但至于这是否唯一,他不愿去设想也不愿去判断。

    宁王淡漠的脸色很快被娄玉珩察觉,她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但碍于多人在场还是没再开口,只是默默多喝了几口酒,崔文亮轻声击掌,湖面又划来几叶画舫小舟,伴有芙蓉泣露的淙淙琴声传来,一袭曼妙橘衣薄纱素手拨琴,更还用纱巾蒙面添了几丝神秘,只是不知那一双含情妙目下方是怎样娇美动人的脸蛋,崔文亮凑到宁王跟前躬身拱手道:“此女不仅姿容上佳,一手琴声那叫一个妙啊,且她不同于寻常乐伎,出身清白从未侍人,若是王爷有兴趣的话,不如让她彻夜为王爷抚琴,一尽……”

    “崔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宁王不着痕迹地瞥了身侧一眼,娄玉珩连扭头过来的勇气都没有,只作充耳不闻继续赏景,他轻轻一笑,“苏州城人杰地灵,琴声轻柔婉转令人陶醉,若是此女琴艺出众的话……”

    娄玉珩的目光瞬间耷拉下来了,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明知道她在琴技上一向自傲,却偏偏对一个弹琴的女子显露兴趣,她握紧酒杯瞥了眼目光别有深意的崔文亮,起身平静道:“难为崔大人想得如此周到,妾身不胜酒力回房更衣,就不在此打扰王爷雅兴了。”

    崔文亮忙不迭地让开道路,他是听师爷提起宁王宠爱王妃的坊间传言,这一行下来他也看出来了,但这宫门王府里的男人哪有不贪新鲜不爱美色的,沽名钓誉装正经的他见得多了,就算宁王把王妃当杨玉环、武媚娘宠着,还不是一样出了虢国夫人贺兰氏的艳事?

    “好,既然不胜酒力就早些休息吧。”宁王语气如常。

    苏沐看得一脸茫然,扶了娄玉珩微凉的指尖起身离开人群往外走。

    一弯弦月挂在树梢,花草丛生的拙政园在秋日里亦显得几分枯黄萧瑟,娄玉珩知道那觥筹交错的表面下暗藏了多少阴谋算计,内宦权臣也好,地方权贵也罢,她从听戏到唱戏早已侵染其中,也不用顾及辱没家风,可是有些意外就是会不经意发生,两人迈上幽径拐进偏僻少人的山石之间,苏沐终于忍不住气愤出声。

    “小姐,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他真的要听一夜的曲子不成啊?”

    “你讲话都这样委婉了么?”娄玉珩只觉得心中掠过一丝模糊的惊痛,“我早就跟你说过,等到王爷到了那个位置上也是一样的。还记得选秀那日皇上问我若是王爷有朝一日纳了妃妾入府我会怎么想,当时我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以为自己真的能看开,却没想到玩笑开多了,就一点儿也不好笑了。”

    她和宁王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坚信自己宁王妃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但王妃之下有侍妾,中宫之下有东西六宫,她相信宁王说的一生呵护永不相弃是一回事,但她能否真的能避免被伤害,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才离开娄府多久啊,王爷现在还不至于这样吧?”苏沐略略思索下来觉得不大相信,转而又唉声叹息,“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儿?就没有一个例外?可就算有又能怎样呢,难道还能给我碰见不成……”

    娄玉珩听了这话倒是奇了,“苏沐你是怎么了?好像最近对感情很有心得,前段时间我见你捧了一堆红丝线学着打平安扣,你是不是对谁动了什么心思了?”

    “哪有啊?”苏沐连忙咬着唇否认,暗夜无法捕捉她颊上那一抹羞赧,“小姐就不要拿我打趣了,如果我真的有那个想法,肯定会告诉你的。”

    走得远了,前面是芙蕖塘,如今已过了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夏,池塘里尽是些开败了的芦苇莲蓬,上面建有一座浮翠亭,亭角挂着两盏灯笼照亮行人的路,娄玉珩走到亭子前方,却在匾额下方看到一幅长轴画卷,画中高岭峻柳,水阁临江,一人坐在阁中观看落日孤鸟,诗情画意浑然天成,如有一股青碧之气迎面扑来。

    “这画、这画很眼熟啊?”娄玉珩诧异喃喃着,觉得似乎有些不大可能。

    “一别多时,王妃眼力绝佳。”

    身后有靴履踩踏青苔的声响,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有些熟悉!此地僻静四下无人,娄玉珩吃了一惊,迎着灯烛打过去的微光,她眯着眼辨别来人五官相貌,待看清后更是惊讶:“你不是在京城做事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唐寅苦涩一笑,白净文气的脸上俨然多了几分沧桑痕迹,夜风暗月下,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科场被黜流落他乡的落魄,郁郁不得志的愁绪尽数一吐为快……

    那是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无人可知也无人能懂的辛酸悲凉!

    “伯虎兄,我敬你!”娄玉珩喝得兴起再三豪气举杯,苏沐忙在一旁劝着小姐别喝了。

    “怕什么?反正王爷今晚又不会回来。”娄玉珩推了推苏沐抢她酒壶的手。

    不多时,苏沐瞧见蜿蜒石径尽头晦暗光线交汇之处遽然出现的一道身影,暗夜里的眸光格外犀利清亮,天啊!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手忙脚乱夺过娄玉珩的酒杯,直想把坐在对面的唐伯虎给踹进湖里去,奈何闪避不及,宁王已然负手来到近前,娄玉珩喝得胸腔有些闷窒,双颊热得酡红,看到来人还不知死活笑着打了个嗝:“王爷怎么是你啊?你不是听人弹琴去了吗?怎么到这来了?”

    苏沐简直要疯了,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耳边有撩衣服“扑通!”跪地的声音,宁王扫了眼瑟瑟发抖几乎趴到地上的唐寅,不咸不淡道:“王妃深更半夜跟陌生男子在此饮酒,如此不成体统,倒是怪本王前来打扰了?”

    “陌生男子?”娄玉珩皱了皱眉,又嘿嘿一笑,“伯虎兄是自己人呐。”

    唐寅到底比娄玉珩酒量好得多,看眼下这个处境,以他男人的立场和直觉,自己要是再不出声可能这辈子都很难再出声了,于是鼓起勇气截话道:“宁王殿下千岁,草民唐寅字伯虎,本是吏部侍郎王鏊王大人的门生,时常为内廷作画,无奈被卷入科举舞弊案被贬出京,曾在王妃入宫训导秀女时偶然与王妃结识,王妃同情草民人生际遇,故而他乡重逢饮酒失态,还请王爷恕草民失礼之罪!”

    原来是王鏊的人,李东阳主管科举,暗地里与吏部洛亦一党有些罅隙,看来这又是朝廷党争被波及之人,宁王心内了然,转首看到悬在亭前的水墨画卷,立时猜到娄玉珩离宫后画技精进的缘由,画上的题字顿时令他眼前一亮:“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骛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真是好诗!且笔迹丰润灵活,结体端丽,颇有南宋赵孟頫之风范呐!”

    “唐伯虎是么?若是你仰慕诗人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又何必在苏州艰难度日,不如随本王前往南昌亲临滕王阁,一观绝妙佳景。”必不会让你明珠暗投,这是宁王的后半句。

    唐伯虎感激之意溢于言表,深深叩首下去。

    情形转变太快,苏沐还是看得云里雾里的,这王爷不仅没生气反而把这个唐伯虎收入帐中了?宁王兀自倒了杯残酒,接着与唐伯虎寒暄几句,目光却始终不离喝得东倒西歪倒在苏沐怀里傻笑的娄玉珩,待唐伯虎躬身离开后,苏沐耐不住娄玉珩胡言乱语又胡踢乱动,“王爷,我去给小姐煮碗醒酒汤,送她回去休息吧,王爷若是有要事在身,不妨……”

    “不必了!”听懂苏沐的暗示,宁王的脸色难看得跟什么一样,径直揽起娄玉珩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长长的裙裾飘了一路,最后来到就寝的松风馆,侍人已然备好沐浴温水退了出去,宁王绕到屏风后面,三两下拔光怀里女人的头上饰物,再将人剥得一干二净丢进浴桶,猝不及防被人扔进水里,迷迷糊糊之中,娄玉珩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回忆被瞬间勾起。

    “咳、咳!不要!不要碰我!我是宁王妃!”她闭着眼睛在水里扑腾着,“呜呜……你们大胆!我是宁王的人,宸濠,宸濠……”

    委屈、害怕、依恋的呼唤,宁王目光狠狠颤了颤。

    他如何不知,那是他破开水牢的门拯救她的场景啊!锥心刺肺的记忆让他自作冷硬的心肠一瞬间软了下来,缓缓除去衣袍长腿一迈跨进浴桶,自她身后将她瑟缩不已的身躯整个搂进怀里,与她肌肤相贴严实合缝,体温安抚她的战栗。

    “别怕,我来了。”宁王箍紧她的双臂,在她耳畔柔声说着。

    次日,娄玉珩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醒来时,却发现宁王就躺在她身侧靠着枕头看书,昨晚发生的片段一星半点地涌入脑海,她顿觉窘迫,脸和耳根失控一样地红了起来。

    “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儿清醒了?”宁王放下书卷,斜眼睨着她。

    “嗯。”娄玉珩揪着被子点头,她从来没有宿醉过,更不知自己酒品这样差,转而就被宁王压了上来,他一手挥下帐帘,却在低头凑近她时皱了眉头,“酒味儿这样难闻,让本王亲你的欲望都没有,以后不许再喝多了。”

    宁王扔下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娄玉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刚要捂着嘴巴推开他去洗漱,他却不由分说解开裤带闯了进来,边动还边无奈道:“先让本王舒服了再说。”

    关于听曲儿的事,两人都默契得绝口没有再提,还是那句话,不论是为过去之事烦恼还是为没有到来的烦恼而忧愁,都是浪费时间且没有必要的事。娄玉珩依靠在宁王怀抱中,细嗅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白檀气息,这样的感觉让她很是安心,能够这样与朱宸濠厮守在一起,已经是极幸福的事。

    偶遇唐伯虎,算是此次苏州之行的一个意外惊喜,一行人回到南昌后,宁王也没有立即将他请回王府做事,而是将他安排到南昌城的东湖书院做院士,偶尔到杏花楼雅颂斋教娄玉珩作画,谋士的事,他还不急于一时。

    ……

    春去秋来,这一年的寒冬来得晚了些,直到十一月底才纷纷扬扬下了几场鹅毛飞雪,南昌的冬天比北方还要难熬,湿润的冷气刺着骨髓,王府寝殿中修了地炕,燃着炭盆,紫金香炉大鼎燃烧着大量清淡宜人的沉水香,每日再折来几束新梅放在房里养活,经热气一烘,暖阁里热乎乎的伴有几分花香的馥郁芬芳。

    年节将至,平日里简洁肃穆的王府逐渐热络起来,相比去年天灾频繁粮食减产,今年的田庄收成足足多了三成,宁王给府中上下多了不少金银宝钞的赏赐,娄玉珩坐在暖阁窗下做着针线活儿,为宁王亲手缝制一件贴身的夹棉寝衣,忽听帘外响动,池如意带着几名下人端了数匹颜色花样各异的绫罗冬布过来,让娄玉珩拣选着裁制冬衣,娄玉珩挑选完,停下穿针引线的动作若有所思片刻,吩咐池如意将两匹湖绿色和品红色的锦缎留下。

    除了衣料,池如意还命下人捧了一个托盘进来,上面用大红绸缎覆盖着,掀开一看,里面是四套璀璨闪亮的珠宝,簪子是用赤金打造成梅兰竹菊的形态,每一根都是技艺精巧栩栩如生,四根宝簪分别配套对应的耳坠和项圈,更为难得的是缀在上面的珍珠闪烁着淡紫色的光晕,个个硕大饱满毫无瑕疵,娄玉珩惊叹道:“这珍珠的品相很是难得啊!”

    “王妃眼光真是不错。”宁王掸落身上浮雪走进,池如意接过甩过来的风毛大氅退至外间。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滋滋作响,宁王走到暖炉前搓了搓冷透了的手,“这斛珍珠是苏门答腊进贡来的珍品,皇上特意命人千里疾驰送到南昌,说是给宁王府的赏赐,为了成全皇上心意,本王就命人将这些珍珠打造成首饰送你,还喜欢吗?”

    娄玉珩眉开眼笑来到他跟前,凑近他耳畔轻抿朱唇:“珍珠固然珍贵,可王爷打造首饰的设计和心意才是珩儿最看重的,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宁王微微淡笑,用暖和过来的一只手掌捏一捏她脸颊。

    想了想,苏沐似乎很喜欢她在苏州夜宴那晚衣衫上的兰花图案,于是将兰那一套送给苏沐,自己留下菊那一套戴上,至于用红宝石和松绿石点缀的梅和竹那两套,被她压箱底藏了起来。

    听宫里传话出来说,皇上今年不许宫人在紫禁城燃放烟花,他似乎格外喜爱宫灯,从腊月开始,各式各样的宫灯挂得皇城恍若白昼,娄玉珩便用削好的竹签和轧染好的绢布亲手为他扎了一个船形宫灯,意在诠释不忘黄河初遇之情,请驿卒快马加鞭寄回京城。

    恬淡的日子一晃过去半月,转眼到了除夕夜晚,王府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晚宴时忽听外面“嗖!”的鸣镝声响起,宁王立时警觉起来,丢下众人来到一座无人偏殿,叶子冒着风雪亲自带来京城消息。

    “禀报王爷,皇上不顾群臣反对,在紫禁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兴建豹房。有都御史进言,宁夏采豹以贡,糜费甚多,无益于用,宜停止,以免军民劳扰,皇上却依旧执意妄为。且出入豹房的人员筛查十分严格,咱们的人无法靠近,只能听里面当差的人说,豹房中豢养大量虎豹猛兽,建有密室、迷宫、校场、佛寺等地,实在匪夷所思引人揣测。而且让叶子感到奇怪的是,太傅并没有反对此事,反而整日陪着皇上在豹房胡闹。”

    “哦?不懂都支持他这样做么?”宁王拿起剪刀轻轻戳点着烛台上的焰心,目光轻蔑中带着一丝不安,“西苑太液池远离乾清宫,如此一来,皇上会少了很多双眼睛盯着,如此,只怕是豹房为虚,报房为实啊。”他轻笑,亦不禁慨叹,朱厚照真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很好,这才像是朱姓的子孙后裔!“豹房的事先不用管,前朝这边,务必要牵制住洛亦和杨廷和,至于北方边境那边,也要吩咐探子加紧行事,未来战事一起,我们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

    “是!”叶子跪身抱拳。

    娄玉珩在门外伫立许久,双脚有些冻麻了,等到见了叶子身影连忙将她开口唤住,递向她一个打包好的包裹。

    “这是何物?”叶子如往日那样淡淡看着她,并没有立刻接过。

    娄玉珩想了半天的措辞才终于开口:“我见你平时抹着绿色眼妆,这身绿裙和这套竹叶首饰你大约会喜欢,你可以在不用执行任务的时候拿来穿,不过不要在京城里穿,还有这套红衣和红梅首饰,你帮我捎给她,算是、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她记得她曾在距离王府最近的郊外看到一座新立的墓碑。

    生当结金兰,死后亦同道,是叶子刻在墓碑上的字。

    叶子踌躇良久,终是伸手接过,坚毅且无悔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又是一年除夕夜,暖阁外的雪飘得像四月间的飞絮,娄玉珩蜷在绵软厚实的锦被之中,听着属于宁王的呼吸声浅浅入耳,默默将自己云发与他的栗色发丝打了个结扣,新的一年到了,幸好我身边还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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