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想不到,空荡荡的胸腔会奇迹般地生出两副心窍来,一边被绝情填满,一面被嗔痴纠缠,宁王在入宫前闲歩来到毓秀堂,推门的动作缓而轻,偷偷摸摸的似乎不想被人瞧见。

    晌午时的院落是寂静无声的,明亮到发白的阳光斜斜地透进窗子,打在地砖上形成几抹白花花的光影,屏风前的那一块由于修缮不久显得格外崭新,想到那日他拔了陈勤的剑真恨不能在刘瑾的身上戳几个窟窿,其实他从来就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失态,如此愤怒,但是当她毫不领情的时候,他就好像明白一些许了,她可真是比他心狠多了呵!

    迈过那块曾被剑刃扎穿的地面,宁王来到雕花长窗下,琴架空了,除了他勒令她戴上不能摘的镯子,别的什么首饰都没带走。

    妆台下置着一方半开的胭脂盒,除了赴宴和出游她很少用,虽然涂着中看,在他忍不住一亲芳泽时蹭到他的唇或者脸颊时还是不免有些尴尬,旁边几个祖母绿瓷瓶罐子里盛着粉面玉颜膏,据闻是用杏仁、桃花、益母草萃取,加以冰片、密陀僧、滑石粉研磨而成,取自玄宗杨贵妃的太真红玉膏,用后肌肤红润悦泽,姣美如玉,娄玉珩每隔两三日取来匀面,记得他某一次进门撞见她往脸上鼓捣涂抹着淡红色的膏体,那张小脸就跟毁容似的不忍淬睹,他着实吃了一惊,她笑得花枝乱颤准备去洗脸,起身时还往他脸上抹了一把,看来,她是真的很担心回到过去的灰容陋貌啊!可笑她不会真的以为她是凭借着容貌打动他了吧?

    他拾起一罐嗅了嗅,一股子草木清香很是熟悉,也是有些冷淡了。

    宁王轻叹着摇了摇头目光扫视到桌案,宣纸上落着一幅还未完成的杏花天影图,细细看下来,他忽然觉得娄玉珩的画艺精进许多,记得最初见她随手画的山水花鸟还是平平无奇,没想到个把月她就好像得了什么高人指点似的,杏花的枝干用了寥寥几笔,笔端气韵潇洒,骨法浓淡适宜,他提起一旁砚台上的工笔开始帮她善后,蘸取些许淡黄色颜料点缀花蕊,又在半开的花瓣间添了几笔细腻生动的纹路,并在花枝旁题了一句: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抬眸一望,窗前杏树方才吐绿,花苞未放,这个时节,南昌杏花楼里的杏花应该已经开了吧?从宁王府到杏花楼,她走得利落,收拾细软时将新房里值钱的玩意都给带走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他嘲笑了她的庸俗,又反省了自己的命蹇,那时的他,全然忽略了当时对她的冷待和欺侮,所以,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记恨过的吧?所以她能离开得这样干脆,既没有沉沦,也不屑伤悲。

    待墨迹干涸,他将画卷轻轻掀起,随手一拨,宣纸下方是一张深青色浣花笺,正是唐朝才女诗人薛涛专门裁制用来题诗的小笺,上面是娄玉珩的字迹,是乐府诗集中子夜歌的几句: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宁王目光一顿,怔怔的有些出神,《子夜歌》从来都是用来抒发女子的相思之情和对负心男子的激忿控诉,其中这几句最是经典,说女子就像北极星一样坚贞不移,千年万年都不变,而男子的心就像太阳一样朝东暮西,别说娄玉珩平日里很少书写这种春闺深怨的吴歌西曲,就更别说用薛涛笺来写下这种诗句了……所以,她在怨他?

    蓦地,他的心底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竟不亚于哨卒前来禀报三王认罪受缚时的气闷惊慌,至少,他还没蠢到完全把希望寄托在那三个饭桶身上,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充裕封赏,此时朱厚照所给予他的每一寸屯田,都将成为未来蚕食他皇位的肥沃土壤,他所赐予他的每一寸金帛,都会成为射穿御林军甲胄的锋利箭弩,可是这其中他一定漏掉了什么!

    他正回想着,陈勤和辛蓝推门走了进来。

    “回禀王爷,内外已经打点好了,工部同通州衙门那边回了话,岸口已经备好南下的官船,王爷可以随时起程。”陈勤到书房寻不到主子,就立刻寻到毓秀堂来,果不其然就找到了人,就是窗下的那道剪影看起来有些苍凉。

    王爷身姿向来风仪高贵,远远见了只令人自觉低至尘埃,可是这一刻看着,怎么都像是皎月浸了冰水,美玉失了华彩,他还得故作一副如常之态,见宁王蹙着眉没有搭话,辛蓝犹豫着小声道:“王爷,王妃好端端的怎么会回娘家呢?奴婢见王妃也不像个轻易闹脾气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腿长在她身上,她想走,本王拦得住吗?”宁王悲极反笑,明明就是娄玉珩对他腻烦了,仗着他对她的纵容耍起脾性,不愿再对他逢迎,怎么整个王府都觉得是他把她赶走了似的?辛蓝被呛得不敢再多话,但莫名觉得王爷这个态度挺耐人寻味的,她嘴角轻动,默默退了出去。

    须臾的沉默,宁王淡淡开了口,像是在试探着问陈勤,也像是在拷问自己:“破了郑王军队的那个晚上,我与郑王在帐内单打独斗,你跟凌十一和叶子在外面解决几个副将,有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事?”

    “童叟在负隅顽抗后被叶子所杀,其余几人也是身手平平不堪一击,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一名穿着郑王军服的士兵险些被咱们的人砍杀了,是叶子出手拦住了,那人的头盔掉了下来,属下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总觉得此人很像……很像王妃。”陈勤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他自己身处兵荒马乱并不完全肯定,“可王妃当时不应该在宫里吗?而且王妃一介弱女子,她怎么会出现在翠屏山呢?”

    果然!她果然来过!宁王心头霎时雪亮,叶子是何等人他再清楚不过,主仆多年,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凡是能斩草除根就绝不留后患,如果那人不是娄玉珩,叶子根本就不会对郑王军队中的任何人心慈手软!可是当晚剿了郑王大军后叶子为何对此事不置一词?或者说,娄玉珩缘何会离开得悄无声息,原因只有一个……

    她听到了!她一定是听到了他跟郑王的对话!宁王面色僵住,心中“咯噔!”一声沉入谷底。

    天知道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从宫里跑到翠屏山,就跟听闻弘治赐死他的那日一般的孤勇决绝,而她又在听了那样的话之后究竟是心寒到了何种地步!可即便如此,她为何问都不问,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就将他们这段时日的恩好款固、情爱分深全部否定?妻儿皆可杀……呵呵,他可曾动过她一手指头?可曾伤过她分毫?

    娄玉珩啊,你真是自作聪明!

    殊不知,就在她向他投诚之后他很快就收到了南昌裴昭带来的消息,埋在杏花楼漪竹园的财物军械被人动过,那时他就明白娄玉珩为何会在梅龙镇就帮他对付应墨林,更进一步的,也就明白她为何会从南昌千里迢迢跑到梅龙镇,她帮的是他,又从来不是他,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活命!都是为了她自己!

    打开文书的刹那杀心顿起,因为他是朱宸濠,冷静后杀意渐平,因为她是娄玉珩。

    如果早知会有今日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踯躅,他倒宁愿她淹死在黄河算了。

    宁王坐在案前以手支颐扶额片刻,目光里有无尽的烦闷和唏嘘,陈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王爷,陪伴王爷出生入死、风刀霜剑多年,任何穷途困厄都压不垮面前这个男人,他有着玉一样的面,铁一样的心,竹一样的骨,哪怕有过误判、有过挫败,也能在最艰难的境遇里昂首搏杀,他替王爷坚守京城数年掌握这里的情势动向,是他为凌十一带去韩小姐意在通过皇后与王爷结好的消息,最佩服的就是王爷这么多年来不为任何红袖婵娟折腰,直到王爷迎了娄氏入府,他才觉得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的气概并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王妃不仅姿容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更兼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王爷胸怀万里江山的黑白水墨有了这一抹山间绯日的点缀才更显生动。就凌十一那个草莽出身的杀坯就没见过什么世面,每当他跟凌十一说起辗转于文臣宦官间的聪慧,替王爷邀买京城百姓人心的手段,凌十一就淡淡地说别坏了王爷的事就好。

    可怜王妃就这样走了,王爷就像被一盆冷水浇透了似的,哎!陈勤忍不住叹了一声。

    “连你都叹气,陈勤,你是不是觉得本王有些太过儿女情长了?”宁王垂眸看着桌案纸笺上的让他觉得狗屁不通的诗句,心里更堵得慌了,发出茫然地自问:“你说,是不是本王把她给宠坏了?”

    陈勤一个激灵,硬着头皮回道:“这、儿女情长什么的,属下也不大明白这个,但是不知王妃哪里触怒了王爷,属下觉得,王爷倒是可以给王妃一个分辩折罪的机会。”虽然他不觉得王妃错在哪里,但是让王妃来认错,总归是没错的。

    宁王冷哼一笑,对于陈勤的无稽之谈不置可否,起身道:“不耽搁了,起程入宫吧。”

    春分后大雁北归,紫禁城朱墙筑起的四方天空碧蓝如玉,连一片流动的云彩都没有,围在里面的人沉静而寂寥,倚翠湖柔波荡漾,春光如画,朱厚照一边在万春亭中批阅奏折,一边听不懂事无巨细地说着六部事宜,在听到值守太监报来“宁王求见”的消息时,方才命人摆了一桌子的茶点美食等候。

    宁王沿着湖畔之间的汉白玉桥大步行来,午后的烈日照得浅金色具服泛起一圈一圈的光影,行走间风采照人清贵浓华总相宜,就是微蹙的眉心好像上了一把锁,维持着恭敬谨慎的姿态行了一礼:“微臣拜见皇上。”

    “皇叔免礼。”朱厚照笑意亲和地抬手,“皇叔请坐。”

    宁王入座后,对着陪坐一旁的不懂微微点头致意便不再看他,不懂的眼神在他身上瞟个没完,在他印象里宁王的唇角总是弯着的,看起来对所有人都很客气,营造出一种礼贤爱民的美好形象,怎么今天就跟摊牌了似的在他和皇上面前摆起脸色来了?但要说他居功自傲吧也不太像,更像是触了什么霉头不痛快,不懂打量着宁王独具风流的眼睑,强忍着笑意道:“我听籽言说宁王妃回离京回娘家了,宁王你眼圈都有点黑了,是不是老婆不在晚上没睡好啊?”

    面对不懂的挖苦宁王已是见怪不怪,只是被他这样一讲神色反而缓和些许,漫漫然道:“就算太傅身着佛衣也是半只脚踩进红尘之人,位极人臣于士大夫之列,怎么青天白日地将本王与王妃的房中私事信口拈来,未免有些失了分寸。”

    听到“房中私事”四个字,朱厚照脸色微变,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境又跟青杏伴黄莲似的又酸又苦,还得帮忙调和着:“太傅一贯是喜欢玩笑的,皇叔不要介意,阿珩走了,朕也十分难过,就更别说皇叔与阿珩伉俪情深,那自然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

    宁王简直要被朱厚照气笑了,搁在膝上袖口里的手掌握成一拳,春风拂面的浅笑有如料峭春寒:“微臣听闻皇上前往通州去给王妃送行,如此爱惜友情真是令人感动,只是皇上临时闯出宫门,既无御林军随行,又无仪仗开道,唯有蔺总管一人伴驾,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岂非是微臣与王妃之过?所以,为大明社稷考虑,皇上以后还是不要如此任性行事了。”

    朱厚照轻咳了一声,俊颜有些微微的窘迫:“皇叔言之有理,朕不会再这样鲁莽了。”心中不觉也松了口气,原来皇叔在意的还是他的安危,并没有往歪处想。

    见朱厚照还算识趣,宁王也懒得跟他计较,便继续道:“微臣此来,是打算向皇上辞行。”

    尽管一早就隐约从工部那里听到消息,朱厚照仍做出一副讶异模样:“朕在国事上尚且还未成熟,多的是需要向皇叔请教的地方,怎么皇叔也要急着走啊?”

    宁王心内冷笑,这是演的哪门子叔侄情深?谷王韩王和辽王虽然表面上被从宽处置,但被圈禁在宗亲府非死不得出,就连妻儿都被褫夺身份拘到京城严加看管,不知哪日就一壶鸩酒猝然离世到地下团圆了。

    经此一事,朱厚照只会对藩王更加忌惮,饶是他这位在众臣眼中忠心勤王的所谓“侠王”,早晚也免不了被朱厚照划为政敌。

    不过朱厚照的话也不完全是客套,他多少是希望他能留在京城,无他,一个不稳定因素自然是放在眼皮子底下防范最好,可他怎么会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任人宰割?宁王澹澹而笑:“四王叛乱被平,亡国危机解除,有如太傅、李东阳、杨一清等人的鼎力相协,相信皇上一定可以政通人和,微臣无心涉政,只好按照祖制返回藩地,且微臣一定按律约束藩兵,以备将来为朝廷效力。”

    “好吧,既如此,那朕就不挽留了。”朱厚照顺势抬起酒盅,“朕知晓皇叔向来出行从简,此时辞行亦是不愿惊动朝野,只好薄酒来为皇叔践行。”

    “皇上客气。”宁王赔笑着举杯,两个瓷盏相碰的瞬间,酒液倒影涟漪阵阵,梅龙镇的舍命相救成了泡影,短暂的勠力同心化为乌有。

    这是否昭示着,多年后的正德帝与宁王朱宸濠之间必有一场腥风血雨的较量?

    待宁王起身告辞后,朱厚照抿了一口佳酿,乌沉的眸底蕴藏着皇权浸染的复杂底色,再抬眼时又换做柔和清波,看着手里晃着酒杯默不作声的不懂,微笑道:“朕一直都没来得及跟你说,老师破了三王入城的计策可谓是神机妙算,真是让朕开了眼界了呀!”

    “什么神机妙算啊?你可别恭维我了,其实还是赢得很险,一半是靠运气。”不懂用唇叼着杯子也不看他,头一次觉得这小子的夸赞带着那么一丝虚伪的味道,朱厚照点点头,“不过也是,如果不是皇叔先把郑王除去,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老师你说呢?”

    “呵!”不懂起了身,来到栏杆处拾起花盆里的鹅卵石往湖里随手一扔,见他绷着脸似乎有些不快,朱厚照跟着来到不懂身侧站定,同他一道望着湖心泛开数不清的千层浪,疏懒一笑:“你好像对皇叔还是有所保留啊?”

    “不知道啊。”不懂叹息着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其实没什么过节,又没有争吃争喝争女人,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呢?”

    “争吃争喝争女人?”朱厚照玩味地忖度着这句话,恍然地拍了拍头,“哦……朕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啊?”不懂拨了下他伸过来的手指。

    “我明白,但我不说。”朱厚照想到应籽言当初在梅龙镇对宁王近乎癫狂的迷恋,就忍俊不禁,可是他一想到阿珩,想到自己与不懂好像有着相似的困扰,就笑不出来了,他背负双手轻叹道:“自从朕登基的几个月以来,朝廷是内忧外患纷争不断,朕一直想方设法平息物议,根本没有精力施展抱负,现在终于算是稳定下来了,朕也该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朕会全心全意发愤图强,励精图治,老师……”

    金灿灿的灼阳越过朱墙直射在他那蛟龙出海纹样的纱袍上,年轻俊朗的轮廓镶嵌了一道辽远而疏离的光晕,他微一转首,不懂已然迈出亭子半身隐没于花丛间,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你励精图治吧,我没兴趣听,我还是回府打牌多赢几盘更实际些!”

    宁王这一走,他也算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他仰面望了望天,皇帝老伯啊,我这没让您失望吧?

    一队装饰不俗的车马出了正阳门,行驶在前往通州码头的官道上,伴在为首马车旁侧的陈勤透过卷起的轿帘疑惑地问道:“不懂也就算了,那李东阳大人不是弘治帝的死忠吗?王爷为何要刻意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人?”

    “李东阳少入翰林,颇负文学之名,刘瑾如日中天时,谢迁和刘健接连辞官,唯有李东阳苟全保身只为蛰伏待机除去刘贼,然而刘瑾毕竟侍奉朱厚照多年,手下党羽众多,本可以成为朱厚照登基后用来平衡文官势力的爪牙,刘瑾这一倒台,相当于翦除皇上羽翼,他一定会重新培植属于自己的心腹,与其让他提拔一些不在我们掌控之内的人,还不如是李东阳,我倒要看看,不懂接下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京郊之外的山峦蜿蜒无尽,青松翠柏蔚然壮观,夕阳的红光泼洒下来染就成浓烈绮丽的颜色,较之来时路,宁王心潮平静许多,他想得清楚了,要登上那个宝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会再冒进,不会再急于取而代之,面对一个被八千个死于黄河水患的灾民就吓破了胆的对手,他要让朱厚照领略什么叫鲜血和死亡的残酷!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瞒天!

    ……

    永济渠长约一千里,北起京城南至淮河,来往商船络绎不绝,客船途径兖州金口坝时往往要停靠半日揽客,趁着客船停泊的空档儿,娄玉珩终于能下船改善一番伙食。

    暮春时节,金口坝下与大运河交接的泗河两岸绿柳成荫,草长莺飞,泗河水畔的碎石滩旁,两人就地用砖石砌成一个小火炉,苏沐用力摇着扇子扇旺炉火,娄玉珩披着一袭蓑衣,耐心烤一条从河里钓上来的肥鱼。

    微风徐徐吹来,水面波纹粼粼,娄玉珩眯眸眺望着感叹:“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昔年李白杜甫两位诗人相会于兖州,鲁门泛舟,石门宴别,赋诗酬唱,便是在此处了。”

    “小姐真是有够闲情逸致的,人家是泛舟赋诗,咱们呢,是在河边烤鱼!”苏沐打趣着,用袖子抹了一把被炭火熏黑的脸蛋,不多时,已有淡淡炊烟冒出,鱼香的美味跟着溢了出来,娄玉珩回忆道:“我上次烤野味来吃,还是跟王爷和朱正回京的路上,那个时候啊,我可是把我最喜欢的鸭腿都分给朱正了,朱正就跟王爷开口要我入宫陪他,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把我阉了做太监,现在想想真是够荒谬的。”

    苏沐吐了吐舌头,闷闷道:“我倒觉得,比起那个时候皇上开口要你入宫,如今皇上从宫里跑出来送你,还抱了你,才是更荒唐。难道小姐真的不觉得,皇上是对你有那个意思的吗?”

    也就是离开王府,苏沐才敢讲出心里话,娄玉珩并非对感情迟钝之人,她歪了下头,淡笑道:“喜欢吗?可能是有一点吧,可是人世间的感情错综复杂,皇上对我,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遗憾吧。先帝只有他一子,少年时必然缺少玩伴,他是把我当成最要好的兄弟的,只可惜我不但是女儿身,还是他叔叔的女人,他这才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格外别扭的感情。”顿一顿,她释然轻笑,“何况,你是不知道他在梅龙镇是如何对李妃用心的,跟皇上这样可以把一颗心分给许多女人的男人谈感情,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可是王爷呢?王爷只有你一个啊……”苏沐小声道。

    这样骤然谈及与宁王的感情,娄玉珩仍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惆怅了,强自按捺住心底起伏,平静道:“确切的说,是现在只有我一个,等到王爷将来到了那个位置上,也是一样的。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拉着你离开郑王营帐的那晚,我曾亲耳听到王爷对郑王说,为了他的大计,连、连……”

    她深深吸了口气,声线颤抖着,似乎有些讲不下去。

    苏沐望着她从眼睛、鼻尖、到脸颊都泛了红,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晶莹明亮,心下为之疼痛,却也得僵在原处等着她的下文,娄玉珩用力眨了眨眼睛,闪烁着水眸低声道:“他说,为了成大事,连妻儿都可以抛弃的。”

    那个残忍的字眼,就像扎在心上的刀子,到底讲不出口。

    “……”苏沐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连忙上前拿开娄玉珩手里的木棍,可怜的鱼有点烧焦了,她一边用树叶将鱼肉取下,一边故作轻松道:“那这么说小姐从前的担心还真是一点没错,不过也好,咱们这么一走,还真说不上谁抛弃了谁呢!话说回来,连小姐这样美丽又聪明的女人都没有男人能靠得住,那苏沐就更没必要想着嫁人什么的了,我要永远陪着你,永远也不要分开。”

    这一回,娄玉珩点点头,不再笑她傻话。

    两人饱餐一顿后,也到了客船重新开动的时辰。

    沿着山路筑起的栈道上,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一头毛驴缓缓行来,骑驴的是一位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跟随在此人身侧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少年引起了娄玉珩注意,少年穿着藏蓝色束身衫袍,腕上是一排习武之人才会交叉绑缚的皮绳,身上挎着一柄半身长的重剑,从肩头伸出的剑柄铸刻着炫亮夺目的两个篆字——赤霄!

    她有些惊诧:这不是汉高祖刘邦起义所用的佩剑么?帝道之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孩子手里?

    满载着行客的楼船悠扬地行驶在运河之上,经历了几日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顺利驶入淮安渡口。从与黄河上的那艘不同,这艘客船上的客人显然文雅许多,入了夜便各自回了舱房歇息,娄玉珩付了大笔银子买下二层靠窗的舱房,为图清净,还特意将隔壁那间也包了下来。

    初更时分,楼船上下灯火通明,“吱呀”一声,娄玉珩推开舱门来到楼下,一层船舱很是宽阔,中央是一张长桌,她兀自付了茶钱坐了下来。靠坐在一旁廊柱的少年有些警惕地望着她优雅品茶的动作,对着这位阴柔俊俏的公子不悦道:“你的眼神好贪婪啊,你已经盯了我这把剑好几天了!”

    突然被啐了一句,娄玉珩一怔,旋即微笑道:“阁下这柄剑非一般俗物,是世间少有的绝品,自古道财不外露,你这样背着宝剑在人前晃来晃去的,难免会遭人觊觎了。”

    “帝道之剑,当然是世间极品!”少年很快扬起一个得意的表情,娄玉珩弯唇:“这几日我见你背不离剑,手不离书,那你可知何谓‘帝道’二字?”

    他抬眼看着俯身朝向自己的娄玉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过一丝好奇,挠挠头说道:“不知道,这个我家先生还没讲给我听呢。”少年垂眸想了想,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愤懑。

    “那我来告诉你好了!”娄玉珩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娓娓道:“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为百姓者,亦要长存智慧、勇气、仁爱,方可无愧立于天地间。”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头,对娄玉珩的态度有了转变,但同时也提防着对方对自己心存图谋,便又冷了脸:“我家先生无所不能,通晓天下之事,你说的这些,我家先生迟早会告诉我的!”

    “哦?”娄玉珩看了一眼他捧在手里的《荀子》劝学篇,扬眉道:“你手里的这本书啊,我八岁上下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只要你告诉我你的这把剑从哪来的,我就跟你解释这篇的文义,保证你今晚就能倒背如流!”

    “你!”少年被娄玉珩说得有些心动,但还是坚持着不肯开口。

    “不凡,你今晚早些休息吧,当心伤了眼睛。”忽然,一道温厚纯净的嗓音从头顶响起,一道身段高挑体态修长的身影从舱外走了进来,来人身着白色里衣外加青色圆领袍,这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肤色偏深,鼻梁高挺,唇上蓄胡,昏暗的烛火打在他瘦削的脸颊上带有些许的病态,就跟长年没有见光似的,一双乌曜石般的瞳仁却奇异般的炯炯有神,清秀周正的面容漾着淡淡的笑意。

    “咳咳!”中年人在讲了话之后弯下脊背,咳嗽出了几声。

    “先生,您这么晚了怎么还跑到船外去了,当心着了凉。”不凡担心极了,连忙上前拍着对方的背帮他顺气。

    “无妨,只是遇到故人。”中年人摆了摆手,淡笑着看向娄玉珩,“方才公子所言的贞观政要,由太宗治国之道推衍出君子处世之道,由人及己,真是令人赞叹啊。”

    “先生谬赞了。”娄玉珩肃然,“小可姓娄名珩,从京城而来,我观先生气度非凡,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不敢当。“中年人捋着胡须笑了笑,”我从龙场而来,又赴京南下,姓王,名守仁。”

    “王先生有礼。”娄玉珩谦逊地拱一拱手。

    此刻的她做梦也想不到,当历史的车轮碾过,她会与面前这位中年男人产生怎样锥心刺骨的羁绊——

    一生的知己,命定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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