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总是乍暖还寒,六部议事的文渊阁与华盖殿开启了新的势力划分,兵部尚书巫大勇本是好武斗狠,意外与无休父子相认后,却在无休的亲情感召下自然而然地倒向不懂,与之分庭对垒的洛亦势成了弱势的一方。

    朝堂的失衡就意味着坍塌,朱厚照看着局势愈演愈烈,他固然在个人情感上信赖不懂,但在面对洛亦一党陈情苦水自认无能的一道道折子时,仍有些应对失措的茫然,与此同时,新任户部侍郎联合多名老臣上书,皇帝膝下无子,后宫花叶稀疏,为保国运昌盛,理应广纳后妃开枝散叶。

    一场春雨过后,御花园内春色新绽,万春亭外深红浅绿,亭中摆了一张蟠龙雕花红木御案,朱厚照着一身鹅黄色盘龙缀青玉窄袖常服,坐在亭中意态恬然地翻阅着经由户部呈来的广信府秀女名册,翻至中间靠后的一页时,最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纂如平地暴雷般跃入他瞳孔。

    “娄氏女玉珩,广信府沙溪镇人氏,年十九……”朱厚照瞳孔猛地一缩,推了一把案板遽然起身,唇齿翕动着,“怎么、怎么会这样!”

    犹记得弘治帝在世时,曾夜梦五彩金凤飞入江西广信府,于去年春分时节为他在广信府衙门举办选秀遴选太子妃,凡广信府籍适龄女子皆可报名,后因他治水失败逃往江南而作罢,却不想、却不想……他心绪大震,意想不到的刺激让他眼前一花,又脱力一样地栽回椅子上。

    谁都知道皇帝素性温和,甚至很少给宫人脸色瞧,突如其来的一声高喝,吓得站立两侧的捧扇宫婢险些跪倒在地,纷纷摒息不敢出声,还是江彬捧了一碟子精巧点心和一盏菊花茶奉到朱厚照面前,温软道:“皇上累了,用些茶点吧。依奴才看,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一场选秀就这么无疾而终,这秀女们也总得嫁人不是?”看一眼周围,又附在朱厚照耳畔绵绵低语:“何况,这江西可是宁王的地盘,又贵为藩王,他若上门提亲,娄府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婚呐!如今木已成舟,皇上您不妨看开些,只要皇上您愿意,天下美女佳人您想有多少,就有多少啊!”

    一句木已成舟,足以让他清醒,命运的大手常常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人多得是追悔莫及,可他还不至于这样痴妄,也没想扭转什么,更没想破坏什么。

    他只是,有那么一丝丝不甘而已。

    不甘他在梅龙镇视为最好的朋友阿珩,是他再也无法称兄道弟之人,不甘他在宫外自由不羁同舟共济的知己,是与他皇叔共结连理的枕边人,不甘因为他一时的逃避怯懦和世事的阴差阳错,让他与她可能成为最紧密关系的契机擦肩而过……

    江彬嗓音极低,没人知道这短短一刻里皇帝的心情经历了怎样一番颠来倒去,面前一道白袍人影闪身过来,不懂出现在光线尽头,拾起御案上的册子捏在手里晃荡把玩着,挑起眉头“唔”了一声,“这户部侍郎还真是不简单呐,刚一上任就开始操心皇上生儿子的问题,真是会往自己手里揽美差,那皇上您的打算是?”

    “太傅有何指教?”朱厚照暗自理了一番情绪,面容有些淡淡的疲惫,面对不懂时,剑眉星眸中又染了几分青涩与稚拙。

    不懂避开他问询的目光,摸了一把光溜溜的头顶,语气随意中掺杂了几分唏嘘:“这事儿往大了说吧,是皇上千秋万代的大事,往小了说,也是皇上的家务事,这我怎么好指教,看皇上自己的心意吧,就是……皇上别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凤姐她,还是挺不容易的。”

    “老师过虑了。”朱厚照蓦地一怔,旋即绽开一抹柔软的笑意,“我不会忘了咱们在梅龙镇的一切,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不懂稍稍有些欣慰,但也清楚朱厚照的选秀是势在必行,朱厚照沉吟片刻,兀自掩去封闭在胸口的新创,靠着椅背凝神道:“另外,这虽然是本朝首次选秀,朕大概也清楚到了最后殿选这一步,需要位份尊贵的太后或太妃从旁协助。母后身体一直欠安,整日礼佛不问世事,实在不好劳动她老人家出山,父皇唯母后一个女人,后宫又无一位太妃,所以,朕届时打算让宁王妃入宫参与选阅,如此不仅能服众,又不失皇家体面。”

    “噗嗤——”不懂差点喷出口中茶水,恍然觉得这事儿多了几分趣味,“说得也是,阿珩那么聪明,做事又靠谱,眼光是不会差的,再说了,她是你皇婶,也算是你的长辈,这事儿由她来坐镇再合适不过了!”

    皇婶?长辈?朱厚照心房一刺,尚且维持着面色如潭的平静,唇角的浅笑如同被暮春时节一缕清风消融水面上最后一片薄薄的积雪,从冰冷中来,向消散而去,上苍既然对他做出这样的安排,那么他不介意让这结果更残忍一些,也算是他直面遗憾后的一种坦荡吧。

    旨意由户部颁发而下,拟面向应天、临安、姑苏、广陵四府选拔数位秀女,于半个月后陆续抵京,承载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脂粉裙钗的车轿涌向紫禁城顺贞门,阳春三月的天色一碧如洗,约莫四十多名秀女鱼贯衔尾而行,由接引嬷嬷带领来到御花园静怡轩等待见驾。

    为着这次入宫的特殊场合,娄玉珩刻意收敛装束,着一身颜色浅淡的碧绿色百褶花裙,在日光下才依稀显现出面料上的柳叶状银线花纹,一条淡黄色披帛掺着几缕细细的金丝,发髻上一侧簪着素白玉半梳,另一侧插了一支掐丝串珠木芙蓉步摇,簪尾的青金石走起路来摇曳生光,随着朱厚照的銮驾从体元殿往静怡轩而去。

    甫一迈进御花园,远远地就望见满园俏丽而青春的新鲜面孔,像那春光沐浴下开得灿烂而拥挤的花朵,朱厚照放缓步伐,莫名有些不安,他看向娄玉珩薄施粉黛的侧脸,红豆耳铛下的金线流苏打在她白皙柔美的下颚,略显矜贵又不失俏皮,叮叮当当像是打在他心尖上。

    “没想到户部呈上来如此多的人员名单,阿珩是否会觉得朕太过纵情?”朱厚照忽然问。

    娄玉珩脚步一顿,梅龙镇的经历于她而言是些不为人知的惊心动魄,但在那同向春风各自愁的短暂时光里,总会留下那么一丝真情实意的红尘细沫,可各归各位后终究要面对现实,她轻轻摇了摇头:“昔年宋仁宗膝下子嗣孱弱而凋零,不得不将皇位传给濮王之子,国本易位乃是大忌,皇上选秀充实后宫,这不是为了皇上自己,而是为了大明基业能够帝祚永延,我不会觉得皇上纵情,只会觉得皇上是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的情感,是身为一个帝王的不得已。”

    她的劝慰总是让朱厚照觉得舒坦,只是倍感抚慰的余味还是有些苦涩,有所牺牲是真,但哪里只是李凤?藏在心口的从来只能掩于唇齿。

    “听你这样讲,朕就宽心多了。朕在即位之前东宫只有两位选侍,现在是昭仪,位份荣宠都不及凤姐,这回也不打算留用太多。”朱厚照话锋一转,漾开一抹微妙的笑意,“只是,阿珩这样通明达理,若是换了皇叔身处逆局,你还能如这般看得开吗?”

    “皇上不可玩笑!”君臣颠倒的话也是能随便打比方的么?娄玉珩心下一颤,连忙示意他噤声,“这里人多口杂,皇上讲话要注意忌讳。”

    “阿珩之前就跟女中豪杰一样,你在朕这里没有忌讳,朕也只是见皇叔王府里只有阿珩一位王妃,所以觉得好奇。”

    “这……”见他这样坚持,娄玉珩暗忖片刻,轻声道,“不论是皇室也好,王府也好,娶妃纳妾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妇人悍妒违背女子德行,我不敢违拗王爷意思,只能看开。”

    说者或许无心,她却到底在意了,自她读书识字始,念个私塾都要扮成男孩子,一旦增长见识,最厌恶的就是《女诫》、《女训》这类的书籍,也就是在那时,她幻想着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执掌权柄左右朝政,非要一把火焚了才解气!

    朱厚照挑了挑眉,听出了几分言不由衷,阿珩跟李凤不同,李凤偶尔还能使些小性子跟他小打小闹,阿珩的性子像水,无形无状,没有棱角,在梅龙镇的闲暇功夫不是看书就是发呆,好像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她的涟漪,是那样超凡脱俗,是那样冰清玉洁,可就算如此,皇叔还是拉着她在宫里胡来,将她弄成不能见人的样子……等等,他怎么忽然又想歪了?朱厚照内心轻叹,及时将脱缰一样的思绪收回。

    “孟氏女雪柔,临安府桐庐镇人氏,年十六……”

    “贺氏女知秋,苏州府光福镇人氏,年十八……”

    静怡轩殿宇空阔,随着新任司礼监太监张永苍老而尖细的高喝,旁边几名太监打开名册一一唱名,秀女八名一组循序来到御前,等待各自命运的角逐。

    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朱厚照端坐在中央宝座上,娄玉珩捧着名册坐在身侧次位,按事前吩咐试探对方技艺、学识,再即兴设定几个奇巧问题,对秀女的为人处事和操守品德进行初断,娓娓而谈口吻生花,温文有礼又不失大家气度,朱厚照想到她被谷王用成祖皇帝的对联为难的那日,也是如此惊才绝艳,风范十足,当真让他难以忘怀啊……再瞧着面前一个接一个的环肥燕瘦、螓首蛾眉,他渐渐地开始分不清五官,有些兴味阑珊了。

    这样问答半日,娄玉珩已是口干舌燥,身心乏累,但还是打起精神不敢有一丝松懈。

    入宫的前一晚,散布于苏杭一带的探子起了作用,宁王从叶子那里得来秀女名册,为她勾画出了几个名字,这几名女子正是除了郑王的其他三王买通几位当地知府准备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细作,娄玉珩见这几名女子时,果然都是拔尖儿的美人,于是刻意抛出几个刁钻问题来刁难对方,就连朱厚照听了都不免皱眉。

    “皇上,选妃当选贤,若是空有美貌而胸无点墨,将来万一狐媚惑主,那就不妙了。”娄玉珩微微靠了过去,在朱厚照耳畔小声提醒着,扑在粉颈的唐开元宫中香随着猝然靠近的动作游弋着钻入他鼻腔,清郁袭人的味道好似拂过心底,让他彻底无视面前一干面露不平的美人。

    让阿珩来替他做主真的是选对人了!朱厚照心底慨然,倘若当初不是……那么如今,她也许就会是这面前这群人中出类拔萃的那个,他一定会注意到她的,一定会!只奈何,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夜色已沉,弦月如弓,洒落满院清辉,娄玉珩累了一整天,晚膳时近乎饥不择食吃得撑了,沐浴后换了寝衣卧在塌上消食,苏沐备了去腻的百合绿豆冰沙,兴高采烈地坐在一旁问着娄玉珩白天选秀时的趣事见闻。

    两人正聊得兴起,抬头见宁王走了进来,苏沐连忙止了笑语退了出去,宁王如惯常那样坐在床畔,发冠已除,半干的长发用一根天青色的绸带绑着,额前干透的两绺发丝是淡淡的浅棕,有几根与浓密的睫毛搅在一起,灯烛流光里更显霞姿月韵,娄玉珩屈膝坐起身来,凑近一嗅,就有一股雨后甘松般的芬芳沁人心肺,不由得心旌摇曳,红了脸道:“被宫里那些美人脂粉香熏了一整天,我都有些头晕脑胀了,倒不及王爷身上的味道让人沉醉。”

    想她之前将他比作祸国妖妃的话都讲得出口,宁王早已习惯她的“直抒胸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宫中情况如何?皇上对这次的选秀可还满意么?”

    “我看皇上并不急色,只是想多些人陪他,我就帮他留了些个性单纯活泼的,至于几位王爷安排的人,当然一个也没留下。”

    宁王满意地笑了笑,沉思片刻,“对了,午后洛亦的夫人来府上找你,看她急得火烧眉毛,应该是有事相求,听说洛亦在朝堂失了势,不懂打算将他逐出京城,贬为固安县令,就连洛亦的儿子洛少鹄都站在不懂那一方,跟洛亦闹翻离家出走了。”

    “事情竟有这样严重?洛亦乃是当朝二品大员,这样连降数级,那岂不是朝野都要跟着震荡吗?难道皇上就这样纵着不懂胡来吗?”娄玉珩微一蹙眉,心中泛起更深一层的担忧,“若是洛亦彻底无法转圜,那整个朝堂真就成为不懂一个人的天下了,我看,他还没有放下对王爷的戒心,咱们以后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了。如此的话,我便从洛夫人所求,跟皇上说说情,起码将洛亦留任京中,来日再作打算。”

    “不错,洛亦是一定要留在京城的。”宁王脑海中筹算不断,又释然一叹,“不过,眼下是等不到来日的打算了,京外探子来报,四王从各自藩地急调兵马,近二十万大军粮草齐备,直逼京城。京城守军虽不足十万,但自古以来都是守城易,攻城难,何况京城九门城防坚固,四王挥军破城绝非易事,对于四王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城中里应外合。叶子带来消息说,郑王最近与洛亦来往密切,就在今日晌午双方还在永定门附近的迎宾楼会面,看来,他是试图借着洛亦对不懂的恼恨,与洛亦达成协作了。”

    如此,京城势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娄玉珩心中一沉,脊背一凉。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没法犹豫,也没法心软,只沉吟着道:“待到几王倾覆皇城,王爷便可打着诛杀叛逆的名号反擒四王,以王爷在朝野中的侠王美名,自然可以一呼百应,名正言顺接手皇位。只是,王爷从南昌调来的兵力不足五万,虽是精锐,若是与四王的人马对抗,恐怕也会吃亏不少,不知王爷如何打算?”

    “四王以郑王为首,兵力不可小觑,我便拿他开刀……”宁王眸中有幽暗火苗燃起,在娄玉珩耳畔低声密语几句,转而将她有些发冷的身子拥在心怀,下颌靠近她额头,眼中有些托付而隐忍的神色,“成败在此一举,叛军一旦入城,紫禁城就是最后一道防线,宁王府可能会首当其冲,为保万全,这段时间你便留在宫中,到时候再……”

    鲜红的蜡烛置在一旁,橘黄的烛焰一跳一跳的,像极了她此刻震颤不安的心绪。

    原本与宁王只是夫妻本为同林鸟的利益羁绊,如今掺了一缕情思进来,到底是有些酸涩了,不论她对这场山雨欲来的杀伐纷争怀有怎样的纠结与怅惘,却是只能祈祷宁王能够旗开得胜。

    他是这样苦心筹谋、桑弧蓬矢,是无论如何不能言弃,也不能失败的!

    情起愁绪间,娄玉珩依依不舍捉紧他手臂,轻声喃喃:“独上小搂春欲暮,愁望玉关芳草路,消息断,不逢人,却敛细眉归绣户。”

    “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宁王紧一紧手臂,轻声接口木兰花的下半阙,缠绵悱恻中含了郑重之意,“本王答应你,必不会王孙不归,征人远去。”

    娄玉珩不信诺,此刻却半点不详的念头都不敢有,她兀自宽衣解带,颤抖着吻上他的唇。

    窗外皓月如霜,照亮她眼中脉脉春意,宁王一手撑在她枕畔,伸手将她头顶唯一一根用来固发的玉簪抽出,揉散了她一头长发,翻身向一旁平躺过去,双手箍起她的腋窝将她提溜到自己腰胯间。

    “这回你主动试试。”他牵起她的手,似鼓励也似诱惑地指引她,不多时,身上嘤咛浅浅,浪潮浮沉,宁王一生不甘于人下,唯此刻愿为一人裙下臣……

    ……

    三日后,四王就跟商量好了似地入宫请辞返回藩地,获得朱厚照允准后,几人告退后相觑一眼,凶光毕露,与此同时,宁王以协助训导秀女为名,将娄玉珩和苏沐送入皇宫,随即夤夜与陈勤前往京郊与率领军队驻扎城外的凌十一汇合。

    苍茫的暮色浓烈如金,恣意笼罩着寂静的群山,远远的山坳里一点灯火明灭,背山建立了一座转达军情密报的驿站,门口的碉楼上,有三四名守驿军士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远处马蹄扬起一道迷沙,宁王身跨骏马,英姿勃然,已然换上一身罩甲银盔,内衬玄色中单,腰佩一条镀金兽面束带,寒光凛凛如琼树一枝。

    待来到驿站军帐前,宁王一勒缰绳,眺望旷野广阔,旌旗飘荡,嘴角不经意的上扬。

    逗留京中数月的丝竹之乐、纸醉金迷并非他的真正追求,巫山云雨、吴侬细语亦没有软化他的心志,万马嘶鸣、嘹亮军号瞬间点燃了他的兴奋。

    营帐内,一幅巨大的行军地理图悬挂在墙壁上,凌十一望着图上标注着的山川河流、边界布防等图示,略带一丝忧虑地对宁王道:“谷王韩王和辽王的军队分布在燕山附近,郑王大军驻扎的翠屏山距离我们三十多里,两侧峡谷林立,若是他们在占据高处修筑工事,就算咱们的人个个具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恐一时也无法取胜,就更别说控制他们的军队。”

    “他们这是打算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本王偏要给他来个出其不意。”宁王唇形一勾,浅淡的瞳孔杀气腾腾,修长的指尖从翠屏山缓缓移向旁边的图形,“大军驻扎多日离不开水源,郑王的老巢一定在拒马河附近,为了获得粮食,他们也不会清空附近的农户,因此并不会全面戒严……”

    “王爷的意思是?”陈勤隐隐有些不安。

    “马上就有好戏看了。”宁王负起双手,微微眯了眼,并未直接答话,随即命令密探将叶子和吹花从京中传唤过来。

    几日后,一轮旭日绽开红彤彤的曙光照进翠屏山的峡谷,灿然闪烁的拒马河水自层峦叠嶂间蜿蜒流淌,淡绿色的水面弥漫着雾气,一道身着烟灰色束身锦袍的颀长身影伫立在水畔石滩上,银灰色的发带随风飘飞,眉目淡然地面朝悠悠流水,如绢波光。

    这样的等待没有太久,忽然一阵踩在石子上的凌乱脚步声传来,宁王凤眸中瞳仁一动。

    “王爷……”身后响起气息低弱的轻唤。

    宁王微一回首,只见吹花捂着受伤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他身后,心中顿觉不妙,一抬眼,只见身后数丈开外的草丛中钻出上百名弓箭手对准了他们,紧接着空中“嗖嗖!”数声,弓弦铮铮,箭如飞蝗,点石火光之间,宁王纵地腾挪,侧身向后翻跃,伸手接下一支险些刺入要害的箭弩,不料躲开此劫,耳边又是一声闷哼,吹花体力不支肩头又中一箭。

    “哈哈哈哈……”对面传来几声破空大笑,对面的军士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一道身着暗金色绉纱袍的粗犷身影大摇大摆地走到近前,郑王轻蔑一笑,目色鄙夷地望着宁王,“利用女人做探子,这么阴险,这么没用,也只有殿下你才做得出来吧?”言罢看一眼童叟,眼中笑意更深,“而且,还是这样标致的一个美人,真是令人惋惜啊!”

    宁王余光一扫,只见吹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后的毅然不屈之色,王爷,这可能是吹花最后一次为您尽忠了,只盼你能给吹花一个痛快,莫要让吹花受了小人折辱……他狠一狠心,将手中箭弩一抛,反手抽出随身佩剑,剑刃出鞘幽冷若冰峰,毫不留情地从划向吹花,强劲的力道使得她悬空坠地,雪白的脖颈喷出如柱鲜血,染红了一袭黑衣,立时毙命,随即故作凶狠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把敌人引来了!”

    “好啊!平日温文尔雅的宁王今天终于出手了!”郑王露出恍然而嘲弄的轻笑,对于宁王的手起刀落亦是感到震惊,“好!果然够狠,够狠!”

    “就凭你们,还想抓到我?别忘了,我在城外还有几万的大军呢!”宁王眸色森森,并不露怯,对于宁王身处危局的淡定,气度丝毫不减的倨傲,郑王露出一丝诡异莫测的狞笑:“没错,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是你也没想到吧?你刚刚拿在手中的箭上,可是蘸满了毒药的!”

    宁王猛吃一惊,向手掌看去,果然见掌心肿胀,触目惊心的漆黑毒瘴渗入肌肤纹理,真是该死!他的确漏算,郑王好歹王室出身,竟然如江湖宵小那般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他咬紧牙关,周身运气,竭力与毒气抗衡,众人当即就要上前扑杀,郑王却挥手制止,满脸挑衅地看向宁王,“等一等!在世人的传闻中,宁王的武功至高无上,今天我倒想领教领教。”

    说着,童叟适时从身后奉上一柄斩金截玉的宝刀。

    周围士兵退开数歩,猝不及防间,郑王手握钢刀猛扑过去,宁王只得拔剑应战,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金戈交击声,两道身影纵高伏低,郑王虽然身材横粗,却并非草包,刀法灵活矫健,直指宁王咽喉,宁王身若游龙,剑法凌厉飘逸,二人纵地掠起,以异常疾快的速度在半空展开闪电般的对攻,两道身影挟裹在一起。

    如此缠斗片刻,宁王借着毒发的势头,右手腕猛地一抖露出破绽,接着被郑王踢中胸口,身形一荡,重重地直坠下去。

    “当啷!”一声,长剑掉在地上,宁王略显狼狈地跌在石滩上,咬牙捂住裂痛的胸腔,郑王稳稳落回地面,居高临下地将刀尖指向宁王下颚,宁王冷冷别过脸去,像是在激怒他一样地冷哼道:“你休想让本王跟你低头认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素闻宁王手下忠心赤胆,从没有人能够擒获你手下活着的探子,如果我就这么杀了你,你的部下就会群龙无首,只要本王有你在手,何愁号令不了他们?”郑王得意满满地对童叟对视一眼,两人仰头狂笑不止,露出一排硕大醒目的后槽牙,他一直都认为,逐鹿天下宁王会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没想到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争取皇位最大的障碍被扫除,真是令人痛快!

    宁王状似颓然地垂首,掩去眸底一丝深若寒潭的冷笑。

    ……

    京郊群山之下风声鹤唳,紫禁城内的水云馆几乎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朱红的墙壁下,哪怕站了多名侍婢,也都像蝼蚁一般寂然无声,天气晴朗的日子,娄玉珩站在夕阳暮色下,望着御湖旁垂柳倒影,也都多了几分血色苍茫之感,多数的时光,就是同苏沐一起坐在窗前刺绣、修剪花枝、弹琴和诗来打发时间,或是茶点招待几名新晋宫嫔,一起讲话解闷儿,由于人本来就是她挑选出来的,也能有一些共同话题。

    说来令人唏嘘,她很少前往昭德殿,不论是因为梅龙镇的尴尬经历,还是如今对朱厚照纳嫔的不满,李凤总是恹恹的不爱见人,娄玉珩也就识趣得不再前去打扰,就是朱厚照来找她下棋或闲聊时,她还是会顺道开口劝他多去陪陪李凤。

    在这样寂寞到近乎无聊的日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件令她感到新鲜有趣的事。

    一日闲来到护苇馆作画,她偶然结识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师,画师为吏部左侍郎王鏊绘了一幅出山图,笔法精湛,意境开阔,画艺着实令她敬服,这位名叫唐寅的年轻画师,同样对她的诗作文采赞不绝口。

    自那之后,她的日子好像鲜活了一些,但蛰伏于心底的担忧依旧如影随形——与宁王分别已有十多天了,不仅四王那边没有动静,宫外一点他的消息也没有。

    他、到底怎么样了?事情进展的是否顺利?

    从前或许还不觉得,但自从与他真正结为夫妻,她就习惯了与他肌肤相贴的亲昵,喜欢被他洁净沉稳的气息包裹,痴迷于被他挺括生硬的浅金色外袍摩擦着,即便床笫之间她时有力不从心,结束后发现侧腰被他失了轻重的掌力握得留下通红的手指印子,她也依然沉醉于被他攻城掠地的美妙滋味。

    甚至,有时候她都怀疑宁王是不是把床当成比武的校练场了?

    这种如登云巅失了魂的感觉,在与他分别后的几日,深夜回忆起来时犹为强烈,更还伴随着一种难以启齿的酸痒之意。

    她,真的是有点想他了啊。

    夜阑寂静,水云馆内灯火明黄,娄玉珩坐在窗下的长案前,细细临摹着唐寅随手画就的一幅春归花鸟图,不知不觉快到了二更,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窗外的青石板上分外清晰,她抬头望一眼雨幕,一道闪电划过黑云,心底蓦然泛起不安。

    又一记闷雷响起,耳畔响起急促紊乱的脚步声,是朱阙手下一名武艺高强的女探子,以家仆为名被指到宫里伺候在娄玉珩身边,又在白天时被她派到城外去打探消息。

    “怎么样?有王爷的消息了吗?”娄玉珩连忙扔下笔,着急地问。

    “没、没有。”女探子擦了一把脸上雨水摇摇头,接着露出为难之色,“但是,奴婢在京郊外的拒马河畔的乱滩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地上残留几支断了的箭弩,尖端发黑,像是淬了毒的,另外……”顿一顿,嗓音轻得像一缕呜咽的风:“吹花死了,尸体就在河边。”

    沉默片刻后,依旧是哀凉的沉默,娄玉珩跌坐回椅子上,她怔住,亦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为宁王奔波办事,在叶子出色而急进的衬托表现下沉静少言,目光却永远坚定追随宁王的韶华少女,如今竟成了冷冰冰的一个死讯?这让她如何接受?

    她勉力定下心神,有些语无伦次地颤声道:“王爷呢?王爷是不是、他、他答应我的,不会有事的?”

    苏沐同样掩饰不住哀伤与震惊,见娄玉珩脸色不对,连忙劝道:“看样子,河边并没有王爷的踪迹,那王爷就不见得有事,小姐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要是京外真的有什么异动,那宫里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平静了呀,咱们还是看看情况再说。”

    “嗯。”娄玉珩黯然点头,再不出声。

    夜雨过后,晨光犹为明媚,火红的朝阳铺满紫禁城,娄玉珩一夜无眠,梳妆后换了一身几乎没有纹饰的米黄色窄袖缎袍,掐算着早朝的时间带着苏沐来到乾清宫外,亮出象牙令牌来到议事殿的后门。殿宇内广阔肃穆,飞檐斗拱,黄金镶嵌汉白玉的盘龙丹旃之下,大朝盛装的文臣武将分列两侧,整个朝堂似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现在四王作乱,兵临城下,各位卿家,你们都有什么对策?”

    见众人俯首无言,朱厚照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显露出深深的倦怠与焦躁,目光移向兵部尚书,“巫卿家,你给朕一个准话,到底紫禁城内的兵马还能抵御外敌多久?”

    巫大勇抱拳回道:“回禀皇上,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锦衣卫、武骧、腾骧左右四卫营、加上京城守备军共八万人,四王纠集近二十万兵马围城,恐怕,十日之内京城就会失守,到时候,就会血流成河。”

    “那么从其他地方调兵勤王呢?”朱厚照继续追问。

    “最近的就是山西的八万边兵,但是不久前才经历过于瓦剌的战斗,尚且还在休养生息,就算要调,也得二十日才能到达京城,相信到时候四王的藩兵已经到齐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巫大勇还未讲完,洛亦忽然敛衽伏拜:“是臣之过,郑王早就心存异心,是臣把持不定,没有向皇上揭发,请皇上赐臣死罪!”

    真是演的好一出忠臣赤胆的戏码啊!娄玉珩心中轻叹,明明已经与郑王暗中媾和,却依然演得这样声情并茂,的确令人发笑,可下一刻,她就忽然听到巫大勇出言为洛亦求情,一下子迷惑起来,这巫大勇不是洛亦的死对头吗?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可她来不及多加思考,就听到朱厚照语意踌躇地发问:“宁王呢?”

    “回禀皇上,宁王不知所踪。”御林军统领肖齐出言回道,“末将派了人前往宁王府守候多时,还派了上百卫队到城外去四处搜寻,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昨夜有人来报,说是宁王部下的小股人马与郑王先前驻扎的翠屏山短兵相接,具体情形如何,末将实在不得而知。”

    这么多的御林军都找不到人,他、他这是真的出事了!

    娄玉珩心如擂鼓转身回首,寻了个太监急急奔向御马监,见苏沐也从马厩牵出一匹骏马,她连忙拦住她动作,充满歉意地望着她:“我知道你从来没和我分开过,但是这回的事情,跟以前不一样,吹花死了,我实在害怕这只是一个开始,行军打仗不是闹着玩的,外面实在太危险了,你就在这里等着,等着我胜利的好消息,好吗?”

    苏沐执住她的手,苦笑道:“外面危险你都肯去,要我要是退缩了,还配得上小姐这些年来对我的情谊吗?现在看到小姐整日惦记着王爷,不管我怎么逗你,你都心不在焉的,觉着好像咱们幼时的感情有点变淡了,但是我想得很清楚,不管小姐去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陪在你身边,因为,我视小姐为世上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原来自己已经变了这么多了么?娄玉珩一阵心惊,她涩然:“若论亲近和信任,王爷如何跟你相比呢?只是他现在可能遭遇危险,事有轻重缓急,我没有别的选择。”

    苏沐不再多言,默默牵出两匹马来,娄玉珩不再犹豫,两人翻身上马,沿着宫道亮出手令飞快驶出紫禁城。

    “小姐骑马有些生疏了,别太着急了,当心摔了啊!”

    “情形紧迫,管不了那么多了!”娄玉珩大挥马鞭,马蹄声又快了一些。

    天边尚有最后一抹余晖,翠屏山已然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当两人终于到达京郊外的拒马河畔时,果然在那乱石上发现了数支断箭,娄玉珩沿着河畔寻找着其他的蛛丝马迹,却在一处浅滩上发现了两具身着土黄色甲胄的士兵尸首,地面上的尘土被鲜血沾成了血块,苏沐恶心得捂上嘴巴,娄玉珩当机立断,强忍着干呕将死尸上的铠甲扒了下来。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啊?”苏沐望着地上被扒得只剩下素白内单的尸体,惶然地问。

    “这样才能掩人耳目啊。”娄玉珩叹息道,苏沐很快领会,两人相继套上铠甲,再将头盔摘下扣在头顶,娄玉珩满意地打量一眼彼此的装扮,望着苍茫不见边际的天幕,又有些呆滞地喃喃:“可是我该往哪去找他呢?”

    两人一拨马头,沿着山路前行数里,此时天色完全黑透,行至大约五里开外,两人停了下来,苏沐用火折子点了一堆篝火,从包袱里取出两个出城时沿途买来的馒头,接着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只是饿了一整天的两人都没什么食欲。

    面前的篝火越烧越旺,娄玉珩抱着膝盖透过火舌盯着不远处茂密的树木和丛林,耳边忽然传来几声令她最恐惧的虫鸣,来自四周的聒噪很快包围了她,想到吹花的音容,想到方才那两名死去的士兵,她就一阵毛骨悚然,苏沐将烤好的馒头递到娄玉珩手上,“小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能继续找啊。”

    “嗯。”娄玉珩木然地点点头,刚要张口咬上,眼眸忽像定格了一般盯着草丛中的风吹草动,语气不安道:“好像……有人!”

    一丝紧张的气氛悄然来袭,苏沐即刻向她靠了过去,还没洞察到什么,不远处的树杈上的黑衣人倒悬而下,空气中划过一声剑锋出鞘的犀利声响,寒光一闪,对方已然双脚落地,冰冷的长剑架在娄玉珩脖子上,苏沐当即展臂高呼:“住手!有什么冲我来!”

    借着地上火光闪烁,两人清晰得辨别出了对方的脸,三人脸上俱是一怔。

    “王妃?您怎么到这来了?”叶子收剑回鞘,淡淡地问。

    “我听说王爷失踪了,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王爷他怎么样了?”娄玉珩望着叶子疏秀婉约的眉心有些不自然地蜷曲,混杂了血丝的乌黑瞳仁也不似往日那般神采奕奕,心中忍不住划过一丝抽疼,却连一句“节哀”都讲不出口。

    “王爷被关在郑王帐下,暂时无事。”叶子舌底有些嘶哑,疲惫的目光坚毅而冷漠,“王妃还是早些回宫吧,叶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等等!”娄玉珩唤住叶子,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瓷瓶,轻轻道:“这是十香软筋散的解药,也能用来化解大部分催折内力的毒药,王爷若是没有被暗算,想必不见得这么容易被郑王生擒。”自从出了戏班子被刘瑾手下迷晕那回事,她就一直随身携带一瓶解毒丸,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派上用场。

    叶子微愣,到底还是扯了扯嘴角接过。

    她轻道一句“多谢”,便纵身跃入无边夜幕之中。

    望着叶子瞬间消失的身影,苏沐逆风询问:“小姐,咱们还去找人吗?”

    “不见到他,我放心不下。”娄玉珩想到他可能在郑王那里遭遇的一切可能,心房猛地被揪起,朱宸濠,你到底怎么样了?

    天边暗云缭绕,林地上空旌幡蔽月,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盘踞在山路上,首尾相隔五里之遥,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入牙帐,一名千户飞奔着来到帐中:“启禀王爷!飞鸽传书!”

    郑王身罩铠甲,浑圆的身躯像一条肥硕的金鱼闪烁着金光粼粼,指尖碾开纸条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大家听着!谷王韩王和辽王已经准备好一切,我们现在就准备好,明天就发兵打回京城!这就是我们建立万世基业的开始!”

    彼时城内明月高悬,一道身着赭红色大明官袍的苍老身影独坐在京兆府衙门的“为民请命”的牌匾之下,以手支颐,脑海中响彻着不懂和洛少鹄的话,更还闪过一幕幕二十多年前身受百姓敬仰叩谢的画面……那时的洛亦,进士加身,高中状元,怀有一腔千载谁堪伯仲间除天下之患,安天下之民的热血高涨,官清法正,意气风发!

    此刻京城大门之钥就握在他手,从忠贤到奸佞的万劫不复,只是一个转念!

    当夜,郑王的营寨附近,马队及巡防步兵准备整装齐发,大营的军监里,宁王静静地盘坐在墙角沉思闭目,他虽脸色苍白,额发微乱,却端方如仪,意态恬淡,全然没有阶下囚的狼狈困窘,忽听帐帘被掀起,耳边传来匕首刺入皮肉的声响,他淡淡睁眼,身着郑王大军服制的凌十一肃然下跪:“属下来迟,王爷您受苦了!”

    宁王如同打通了任督一般“嚯”地站起身来,昏暗的灯烛拉长了他颀长的身影,凤眸中一片雪色极寒,今天晚上,他便要将这里变为人间炼狱般的刀山火海!

    循着叶子离去的方向,娄玉珩与苏沐一路摸到营寨门外的一棵大树后面,营地中央悬挂着的一面赤色大纛上,一个斗大的“郑”字十分炫目,两人穿着郑王服制的甲胄,压低了帽檐淡定地从大门进入,两人正庆幸着没有被守门士兵盘查,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喂!你过来帮个忙!我去解个手,你去把这些草料拿去马槽喂马!”

    苏沐被人喊住,娄玉珩小声道:“你先去,一会儿我们到后门汇合。”

    还好只是喂马,她松了口气,接着就孤身一人茫茫然地在营帐间穿梭着,忽然就听到营帐外面有些异动,数十名黑衣人从栅栏跳跃而入,刀枪剑戟,黄甲士兵战至一起,她连忙寻了个就近的帐子躲到帘幕后面,却突然发现乔装的凌十一佝偻着身躯缓步走入帐中。

    很快,里面就传来刀剑相劈的喊杀声,接着,她就见到一道银灰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翻腾而来,夜风卷起的发带凌乱而飘逸。宁王手持长剑瞬间抖落出数十个尖峰,身形变幻虚实难测,郑王连忙举刀一挡连闪带避,宁王转动手腕,数十个剑锋又合而为一,直直刺向郑王喉咙,郑王身躯高高荡起躲开锋芒,不料胸前的护心镜还是被划了一道狰狞发亮的剑痕,这三招两式下来,他就知道宁王的武功远超他的想象,那日不过是宁王故作示弱,他终于如梦初醒!

    就在今夜,血脉同宗的宁王朱宸濠与郑王朱祐枔注定要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筛选!

    “果然是你!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郑王恼羞成怒地怒叱。

    “绝对不可以这么说,其实你已经很聪明了,只不过,我比你更聪明!”宁王笑得粲然,周身寒雾迭起。

    “这一切原来都是你的阴谋!”郑王恍悟后更加切齿,眸中亦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畏惧和胆寒,“为了扰乱视线,你就把你的行踪败露给我!我把你困在我的军中以作挟持,却方便了你作内应,好接应你的杀手,为了让我相信你真的束手就擒,你连自己的手下都杀!你好狠!”

    郑王话音一落,有的人已经睁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她不敢相信吹花竟是死于宁王之手!一股凉意从足下窜起,紧接着,宁王横扫长剑,不假思索地接口道:“为了成大事,不要说一个手下,连自己的妻儿都可以杀!”他面上阴狠,即将诛灭敌人的兴奋与快感冲昏了他的头脑,可当真是冲昏么?他该是清醒地回到了数月前的自己,可不知怎么,喉咙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一般,噎得他如鲠在喉。

    狠戾无情、泯灭人性的话语落到帐外之人的耳中,如雷电乍破,轰得她脑中嗡鸣。一时间,娄玉珩的世界,那些缱绻勾画的斑斓色彩全无,坍塌为白纸黑字的废墟,渐渐地,废墟也烧为灰烬,一片空白,最后只剩下一句——

    为了成大事,不要说一个手下,连自己的妻儿都可以杀……

    成大事,不要说一个手下,连自己的妻儿都可以杀……

    连自己的妻儿都可以杀……

    妻、妻儿都可以杀……

    是啊,早在梅龙镇的时候,当她亲眼见到宁王为了取信李凤,命叶子将阿虎那个孩子从房顶推了下去,她就担心有朝一日自己是不是也会如阿虎那般,神不知鬼不觉地缺胳膊断腿,或是成为南昌赣江水面上的一具浮尸,宁王绝非善男信女,她一直都知道,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也清楚,但是又为何在她每一次遭遇困境的时候,他都以一种怜惜不舍的态度一次次软化她原本绝不糊涂委身的坚持?

    在洛府不懂刁难时帮她解围,将刘瑾千刀万剐来泄愤,在宫宴上屈尊与她琴笛和鸣,原来他每一次的维护,都伴随着他背后的所谓“大事”的目的,难道不是吗?原来这些,根本就什么也证明不了呵!

    就在不久前,她还暗暗同情紫禁城中那些前途未卜又不得君心的女人们,可事到如今,自己才成了最可笑的那一个!她怎么,这么悲哀啊!

    就为了一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呵呵……她想笑,营帐里面的刀剑相碰的清脆声她已经听不到了,再也没有留在原地的力气,她淡然仰头,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走到满院血流成河的尸体中央,恍然惊觉,比起地上再也无法呼吸的死尸,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她驻足片刻,忽然背后一道寒光闪过,误将她当做郑王士兵的宁王手下向她劈砍而来,另一道黑影当即疾跃而来,替她拂去那道致命的刀刃,同时将她头盔刮了下来,一头柔滑青丝顺势披散开来,如云似雾,朗朗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

    “王妃,您……”叶子看到娄玉珩的双眼红得像是充了血,有些咋舌。

    王妃?多么讽刺啊!娄玉珩勾唇一笑,匆匆向外奔离数歩,最终扶着粗糙刺人的树干停了下来,终于,靠着树干缓缓滑坐下来,将头埋在膝盖间,用冰凉的手指捂住面庞,任凭喉咙火辣似刀割,亦没有留下一滴泪。

    “小姐,你怎么了?”耳边响起苏沐关切的问话,娄玉珩一头扎进她怀里,紧紧握住她手臂,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意,“苏沐,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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