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溘然长逝,举国哀丧,一夜之间城阙暗淡,山河无光,京城寺观鸣钟三万杵,紫禁城内灵幡高筑,一众身披素白斩缞的宫婢内侍绵延成白茫茫的一片,从西华门哭丧至几筵殿。

    来京藩王多是没有携带正妃,只带着几名侍妾伺候在侧,没有参与丧礼大殓的资质,娄玉珩身为宁王的嫡配正妃,一日不落地跟随宁王入宫服丧。

    丧期到了第三日,戌时一过,藩王与内阁官员接连入殿,自先帝的灵柩前分列成两侧,以宁王和郑王为首的藩王跪在朱厚照身后,不懂在官衔上算是文臣之首,但先帝崩逝的当晚,母亲在寺中佛龛前念经时突发风疾,他便离宫去了庵堂。由于殿中人多,娄玉珩几乎排到了门槛附近,身侧女眷唯有几位寄养在太后膝下的几位郡主,她穿了几日的棉绸缟素,腰间用一条没有任何花纹的雪缎系着,素面无妆,鬓边簪一朵不起眼的纯银与白色绢布挽就而成的玉钿珠花,弯腰叩首在地砖上,在一片哀泣声中随波逐流地流着泪。

    快到巳时,几位藩王耐不住困倦,起身上了柱香各自退了出去。

    娄玉珩哭得眼里带着血丝,双腿跪得麻了,抬头瞄了一眼尚且坚持跪在前方的宁王,清淡的白袍底下露出一截玄色底衬,上面落着银线捻就而成的的简易莲纹,梵音萦绕,气度高华,即便半束栗色长发只用一根乌沉木簪挽成略显蓬松的一髻,亦是一片霜白之中最夺目的一抹亮色。

    渐渐地,对于面前躺在棺椁中的老皇帝,这位为国力凋敝的大明江山做出力挽狂澜的圣主贤君,也是险些在朝堂公然赐死自己丈夫的前朝天子,她已经没有更多悲凉的感慨,心头也麻木了几分。

    他不在了,宁王的前路就平坦多了。

    忽然,前头出现一阵骚动,江彬惊呼起来:“不好了!殿下厥过去了!”

    宁王离得最近,连忙扶住朱厚照的胳膊,娄玉珩跟着凑上前来,看了眼宁王,讪讪缩回了下意识想扶人一把的手,宁王面露担忧急切,看了一眼惶然无措的江彬,道:“殿下孝义,三天都在辟谷,恐怕是体力不支了,快宣太医,将殿下挪到东配殿歇息!”

    几名侍从七手八脚地将昏迷过去的朱厚照转移到了偏殿,太医很快赶到,命侍人煮了提气的参汤,宁王眉心含愁地守在屏风外踱着步子,娄玉珩坐在凳子上揉了会儿膝盖,起身道:“如果没有旁的事情,殿下这边就交给王爷了,妾身先带着苏沐回府了?”

    “嗯。”宁王始终困顿于眼前的局势,心不在焉地点一点头,江彬撩开帘子走了出来,“王妃留步,殿下已经醒了,让您过去呢。”言罢又看一眼面容微僵的宁王,虽有些不敢直视对方,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王爷若是不放心,也跟着去看一眼殿下吧。”

    江彬垂着眼,未曾察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锐意。

    两人转入帷幕,朱厚照半倚在窄塌上,唇瓣泛着干燥的白,挥退了一干侍人,娄玉珩倒了杯热水,加了几朵清凉败火的金丝菊,温和而不失分寸地送到他手边,“山参火气太重,殿下多喝些水润润吧。”

    瞧着朱厚照眼圈还红着,高大的身躯像个孩子似的窝在毯子里,她亦忍不住恻然。

    天下臣民皆为天子服丧,只是那数不尽的泪雨又有哪一滴是发自真心的呢?至亲离世的伤痛,不论身份尊卑,朱厚照虽是即将即位的新帝,但还是个尚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他的父亲纵然为他留下了国富民强的大明基业,选拔了一干忠心赤胆的贤臣良将,扭转了风雨飘摇的险恶局势,却再不能给予他父爱,永永远远地离开他了。

    朱厚照转头看向窗外,此时月华被重云遮盖,星辉也不见半点,往来宫人都是白衣素练,偌大的庭院中点着一盏盏白纸灯笼,鬼魅般的幽暗光芒打在他俊朗凄怆的面容上,化开一种无法言喻的沧桑,他感激地握紧手中瓷杯,仿佛这是温暖他此刻凉透了的身心唯一力量。

    他的喉咙有些干涩:“父皇离我而去,母后也大病一场,终日守在中生殿中吃斋念佛,形同出家,能够陪伴在我身边,让我觉得踏实可靠的,唯有皇叔和阿珩了……”即便是无助到了极点,他也没有把话讲满,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对方表态。

    宁王双眉微挑,靠近他身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口吻似在三年前御花园中叮嘱他好好读书时的那般温然恭顺:“殿下言重了,先帝用心良苦,为您做了许多安排,刘健、李东阳、谢迁和梁储几位大人都会好好协助殿下处理国事,还有不懂老师,也会留下帮您的忙。至于臣的话,实在不便参与国事,只能想办法为殿下在其余几位藩王中斡旋,若是他们有任何异动,臣一定会竭尽全力拨乱反正。”

    娄玉珩静静立在一旁,听着这话都觉得稀奇,如今四王虽然按兵不动,在先帝一旨遗诏的打压下谁也不敢做那个出头鸟,但他们的兵马可还驻扎在城外,而宁王人在京城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兵马大权又握在不懂手里,他拿什么去牵制四王?

    但宁王可不会平白无故讲这样一句无的放矢的空话,她略一思索,有些犹豫地接话:“别人不敢说,这位郑王可真是气势汹汹,先前就带着人去书院闹过一通,如今在城外囤积大量兵马的也是他,又对先帝的遗诏安排颇有微词,不臣之心显而易见,就算王爷有心替殿下解决麻烦,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乾清宫的那个雨夜,如果不是刘健及时宣读遗诏,只怕郑王就要指挥童叟挥军破城了,对于郑王,她实在没什么好避讳的,况且,从宁王率先接受遗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为郑王的眼中钉。

    宁王不动声色地向她递来一记眼色,像是满意她的一唱一和。

    朱厚照轻皱眉头:“父皇做出这样的安排,我也无可奈何,如今京城守军的兵力不足十万,几位王叔的祖上,都是戍守边疆能征善战的行家,不懂老师哪能对付得了啊?”他抬首看向宁王,湿润的眼眸隐隐含着期冀,“父皇在世时,虽不喜王叔们拥兵自固,但藩王的卫护职权乃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规矩,皇叔一直恪守本分,约束手下藩兵,可是这次一旦发生大的危难,还须得皇叔……”

    宁王按捺喜色,敛衽一拜:“南昌虽然兵力有限,但臣一定不负殿下重托,即便是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京城遭到战火涂炭。他日若能扫除奸佞,微臣愿将南昌护卫交由兵部管辖。”

    真是好一招以退为进啊,如此算是给忧患重重的朱厚照一记定心丸,只是京城局势瞬息万变,谁又知道到那时有何种变数呢?娄玉珩心内忍不住笑,这宁王的承诺和保证,可得跑到十八里地之外去听,哄得他侄子请他出兵来稳定局势,使得南昌暗中积淀下来的兵员打着勤王的名义名正言顺地开赴京城,若是再在人数上稍作编排,又不至于暴露实力。

    这样一出叔侄情深的场面,她都不忍心去看了,蓦地起了个轻松的话头儿:“殿下虽然忧心国事,但后顾之忧也是要解决的,咱们离开梅龙镇已有数月之久,只怕有人要望眼欲穿了呢,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将凤姑娘接来宫中啊?”

    “阿珩也跟不懂老师一样,希望我尽快将凤姐迎入宫中吗?”朱厚照很快转悲为喜,笑意和煦地望着娄玉珩。

    “这个自然,连籽言姑娘都跟着不懂老师背井离乡来了京城,咱们梅龙镇的故人,可不就差凤姑娘一位了?再说殿下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成日里就一堆不懂风月的内侍伺候着啊,总得有个可心的人在身边照顾才是,这样我跟你皇叔才能放心啊。”娄玉珩婉声说着,目光柔和得似一汪淌过对方心坎的潺湲清泉,朱厚照听得十分感触,他的母后不是一心牵挂在他父皇身上,就是顾在他那两个不成器的舅舅身上,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在意他的喜乐悲愁,他凝视着娄玉珩一身简素,竟与梅龙镇时女扮男装的布衣阿珩有些混沌不明的重合,真好,这样纯粹的情谊并未随着彼此身份的变化而有所变迁,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拉过娄玉珩的手腕,面上浮起一丝感念而唏嘘的笑意:“既然你都这么想她来,那我这两日就派一队御林军和仪仗队将凤姐接过来。阿珩,我真怀念我们三个一起在龙凤店的日子,真希望,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娄玉珩乍然一惊,隔着几层袖口,好像被他掌心烫到了似的,动作扭捏地将手腕缓缓抽出。

    从前他在梅龙镇的时就偶尔跟她勾肩搭背的,她就十分不自在,哪怕现在他的眼神里只有澄澈的感激,她对他的处境有那么一丝本能的同情,也不愿跟除了宁王之外的男人发生这种肢体接触。

    “殿下对凤姑娘的情深意重,我可是从头到尾的见证人,到时候,你可别仗着自己皇帝的身份欺负了人家!”

    她调侃完,暗暗瞥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宁王,唯见他波澜不惊的眼中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淡漠。

    向朱厚照循礼道别之后,两人一道离开几筵殿,沿着幽狭寂静的宫道缓步走着,只觉得那朱红赤壁随着这凄寒夜色暗淡许多,不知何处来的一只寒鸦,拍打着灰沉沉的翅膀刮过飞檐,“呀”的一声飞远了。

    娄玉珩有意打破这种无言的尴尬,笑意有些虚浮:“纵使先帝的遗诏打乱了王爷本来的计划,但是就目前的情形,一旦王爷可以从藩地调兵遣将作为后盾,只要时机成熟,四王与朝廷斗得水深火热之时,王爷就可以以勤王之名削藩坐收渔利,只是这四王之中,属郑王兵强马壮,他的藩地又离京城最近,占尽地利,是最不容易对付的一个,可王爷偏偏就得先对付他,绝不能让他和其他三王拧成一股绳。”

    宁王神色一转,原本冷沉的目光燃起一丝勃然的光芒,“不错,不过郑王最难解决的,还不是天时地利的问题,而是他这个人,表面肤浅张狂,实则粗中有细,谋略也胜于其他三王。偏偏今年黄河水灾,他的藩地怀庆府钱粮吃紧,如今马上要入冬,兵援也会后继无力,以他现在的兵力,绝不敢无视其他三王的威胁轻举妄动,所以,他还是会拖到明年开春之时再动手。”

    他要做的,就是在郑王动手之前,借朱厚照之口,将南昌的兵马部署在京城之外,进可攻,退可守,至于不懂手中的兵权,在他看来根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真的到了刀兵相见庙堂倾覆之时,满朝文武总不能让一个和尚挂帅出征吧?

    “郑王要等,咱们也不能闲着,太子年轻,心肠又软,论亲疏远近,其实王爷和郑王是一样的,郑王虽有反意,但太子还真不见得非要跟自己的皇叔斗得你死我活,所以在郑王动手之前,一定要让太子真切领教到郑王的残酷,来日动手除去的时候,才干脆利落。”娄玉珩缓缓转动着细腻心思,只是这样的话一说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这种生死打杀之事当做闲话家常一样来谈了么?

    可是一想到郑王跟宁王的针锋相对,想到他手下兵将如悍匪一样地为非作歹,她的这点自我怀疑很快被遏止,宁王冷哼一声:“心肠再软的人,一旦成为君王,也断断容不得臣子撒野,郑王犯下的忤逆罪状不胜枚举,这些都是搁在太子心上的刀子。只是这些话若由本王来讲,终究落人嫌疑,你方才讲给朱厚照听的话,他一定听得进去。”

    他的语气正正经经,尾音却带有一丝轻佻。

    娄玉珩抬起帕子轻咳一声,撅起嘴巴:“王爷若是继续多心的话,那妾身可真是要叫屈了,太子是如何追求凤姐的,王爷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就算他方才有些失态,也是误将我当成了曾经要好的兄弟,根本就不是王爷想的那样!”她想着,要是朱厚照真的对她动了什么念头,他是疯了才会当着宁王的面不加遮掩的么?这个道理她明白,宁王也该明白才是啊。

    “玉珩。”宁王忽然轻轻唤了一声,浅色的瞳孔头一次散发出浓墨一般的浑黑沉重,娄玉珩被他这样一唤,轻松的姿态瞬间变得绷紧,认真迎向他的目光。

    “在梅龙镇,听你说起你救了太子的命,我曾有一瞬间的转念,或许取信于太子,你跟他的交情,会是一个极有利的筹码。我一直都认为,为了成就大事,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但他毕竟与我同为朱姓后裔,若是他真的存了什么悖逆人伦的意图,于本王而言又何尝不是奇耻大辱?”耳边呜咽着的风声有些萧瑟,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暗淡的白烛宫灯晃得他神色有些模糊,娄玉珩极力辨别着他的话,明白他在意的不外是皇亲的尊严和脸面。

    她别过头,怅然轻呼了一口气:“其实王爷也清楚,待到太子继位大统,我们便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做事,不过玉珩会掌握好分寸,不让王爷夹在其中难堪。”

    其实这层顾虑是连宁王自己也没想到的,扶持朱厚照登上帝位这一步本就让他懊丧不甘,不管这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当着他的面就这般轻纵逾矩,这样一个枉顾礼教不知廉耻之人,也配当大明的皇帝么?

    等到来日成了事,他一定会重新教他这个侄子做人!

    不过娄玉珩的意思他也听得明白,事已至此,她跟朱厚照的交集已经在所难免,那么眼下能做的,只有忍,这也是他一直的做法。他眸光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当真是女要俏,一身孝,宽大垂顺的素服穿在她窈窕纤细的身躯上,腰带松垮得像是系不住,别有一番柔弱可欺的风情,事情想得通了,他也不想心思狭隘地跟她产生膈膜,两厢沉静之下,他忽然转身,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娄玉珩身子一抖,月光撒在雪腕间的碧色镯子上,任由他牢牢握着,仿佛是一种永远也不会松开的感觉。

    ……

    十五日丧期一过,钦天监选定吉时,尚宝司设立香案祭天酬神,教坊司奏响的中和韶乐响彻紫禁城,司礼太监刘瑾宣读诏书,次年改国号为正德元年。

    国不可一日无君,沉寂了一段时日的紫禁城再度溢出华彩,朱厚照在礼部官员的随行下依次前往天坛、农坛和太庙祭祖,一路上鼓乐喧天,倚仪浩荡,山呼万岁,万人空巷,城外兵荒马乱的困局得以缓解,沿途百姓皆换上颜色艳丽的衣衫,仿佛都在期待眼前的这位新帝能够为他们带来万象更新的安定生活。

    奉天殿内明黄与天青色帐帷垂垂掩映,是最肃穆的颜色,阶下百官分成两列,不懂站在六部阁臣首位,一身金字白底的僧衣极为引人注目,以宁王和郑王为首的藩王站列于另外一侧,衣着皆是绚丽庄重,形成数道金灿灿的光晕。朱厚照身着龙纹衮冕,在刘瑾和江彬的陪侍下坐到蟠龙金椅上,保持着端正的仪容,俯瞰脚下这片天光云影一般的锦衣华服。

    他向来孝敬先帝,从未产生过急于取而代之的忤逆心思,但真的来到这凌云绝顶的万人之巅,当真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酣畅滋味!

    他飘渺着回想到了父皇临终前对他的托付——

    朕知道你很仁慈,做皇帝有时候仁慈是必要的,可为了江山社稷,仁慈也许是一个绊脚石,做皇帝要懂得牺牲,特别是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为了保住社稷的稳定,你就要牺牲一些人,甚至是你自己!

    我一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将大明江山治理得山不动,水不摇,官清民乐,国泰民安,任谁敢动摇朕的江山,朕都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向下扫视的目光庄严凛冽,落到近处那抹浅金色的俊秀身影时稍稍柔和几分,他却觉得皇叔们藩王仪制的金色服制比起往日黯然失色不少,宁王微一抬眸,刚好撞见朱厚照投来的一记类似托付的眼神。

    他回以朗颜一笑,却被朱厚照对襟龙袍胸口处金龙盘飞的图案晃得眼前一刺,强自忍耐住把对方从御座上踹下来的冲动。

    初冬来临,下了两场小雪,苏门答腊和安南等附属藩国接连派出使臣来朝恭贺,热烈喜庆的气氛弥漫在皇宫内外,百姓亦逐渐恢复了秩序井然、丰衣足食的生活,四面垒墙仿佛将京城内外割绝成了两个世界。

    东跨院书房内的炭火烧得温热,被积雪压弯了的竹枝在窗前浮动着。平淡无事的午后,娄玉珩坐在书案对面的轩窗下,低头绣着一枚腊梅锦囊,耳边不时传来宁王翻动纸张的轻响,自从获得朱厚照的首肯,他便命凌十一连夜返回南昌做好安排,做好兵将名册、一应解决军饷粮草之事,三万大军沿着赣江之畔悄然逼近京城,自然,他的手上还有一支秘而未动的军队,是他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轻用的雄骏力量。

    暖阁内安静如斯,宁王瞥了一眼娄玉珩手边案几上翻了几页的《左传》,冷不防地问了句:“前两日你不是还说没有耐心做这些针线功夫吗?怎么今日又做起来了?”

    “还不是籽言闹的,前两日王爷入宫见驾,籽言好像是跟不懂闹了点不痛快,来到咱们府上让我给她评理,看到我挂在琴架上的菊花香囊,非要我也绣一只给她。”娄玉珩浅浅微笑着,忽然蹙了眉道,“听籽言说,蒲乐在几日前就把凤姑娘从梅龙镇接进宫来了,前天皇上下旨封了李妃,赐居昭德宫。我真是没想到,皇上如此喜爱她,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把她带回身边,怎么没有封她为皇后呢?”

    “李凤不过是一个无名村镇的酒家女,能爬进紫禁城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难道还想位主中宫执掌凤印么?”宁王头也不抬地轻嗤了一声,像是说着与他毫无关联的事情,娄玉珩想到先前宁王对李凤的种种亲密撩逗之举,觉得这人翻脸真是跟翻书一样,软语娇俏道:“民间说,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王爷怎么能以出身来定人前途呢?”

    “汉高祖起于农桑,奋剑而取天下,太祖皇帝崛起布衣,驱胡虏而定江山,凡志成者,无不秉怀聪慧神武之资,加之后世千锤百炼之功。本王并无意否定她的出身,只是并不觉得她具备母仪天下的品德和才干。”宁王漫不经心地说着,抬眸看了一眼娄玉珩,忽然发现她的侧影很美,在明亮窗纸的映照下,她低着头,脊背纤薄,修长的雪颈有着弓一样的柔美弧度,烟绿色的回纹锦袍有如春水映月,外罩那件淡黄色砍袖领口上的纯白绒毛几乎与她颚线融为一体,别有一番袅袅出尘的情韵多姿。

    他不禁起了逗弄心思,放下纸笔缓步走到她身侧,负着双手轻声道,“不出几个月,连皇帝都要换人做了,王妃还在这讨论皇后的问题?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呵。”

    娄玉珩停下手指,一脸讶然地望着他,纵然平日里听惯了他大逆不道的话,但真的听到他讲出这样类似允诺的戏言,她还是有些意外。

    因为她当真从他戏谑的眼眸中觉察出了一丝煦暖而笃定的情怀。

    罢了,她且只能信他一信,也明白这一刻自己在他眼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轻易难以撼动的分量,唯有坚定走向他,不遗余力地与他同担风雨,也盼他能一诺千金。

    ……

    逢上十一月中李凤生辰,朱厚照命人将宴席开在御花园倚翠湖旁的延春阁,面阔五间的殿宇外围砌一圈穿花龙纹汉白玉石栏杆,龙凤望柱头,一面临水,殿门洞开时,隐约能听到鼓乐坊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

    殿正中设一张金漆大桌,其下分列成两侧,分别是藩王亲贵及其家眷的坐席,另一侧则是宫中女眷。这虽然不是娄玉珩头次入宫,但还是第一次出席宫宴,为免喧宾夺主之嫌,她刻意择了件如云似雾的碧蓝色藕丝云锦上裳,下着淡紫色如意绡纱裙,垂在腰间的橘黄色宫绦算是一抹俏丽的点缀,于一众颜色娟丽的衣香鬓影之间,颇有一种飘然世外的高洁雅清,只是发饰仍以闪烁尊贵的赤金钗环为主,眉心垂下一缕极为珍贵的点翠红宝石珠子,又平添一抹矜贵妩媚,这也是宁王对辛蓝的吩咐,他可不希望自己堂堂一个亲王,正妻王妃清汤寡水地坐在身侧。

    跟随宁王入席后,娄玉珩算是头次与这几位如雷贯耳的藩王打了照面,辽王与韩王年近四十,相貌平平散发着一股儒将气息,谷王骨瘦嶙峋,维持着眯缝双眼捋着胡须的动作,总有一股江湖术士的怪异之感,郑王长得浑圆粗犷,由于具服下裹了棉衣,更显得膀大腰粗,一双浓眉大眼总是桀骜冷淡,令人不敢直视,再看一眼挨在自己身侧的宁王,玉质天成,清贵无极,对比真是太过惨烈。

    她也是到了这时才发现,面前的这几位藩王都没有携带正妃出席,反而是几位年轻貌美的妾室陪在左右。

    看来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到了暮色时分,朱厚照还未现身,众人便早早入了席等候。李凤先行来到殿中,一左一右跟着惜缘和一位尚宫嬷嬷,身后众星拱月似的跟随一众打着宫扇的婢女。由于排场极大,娄玉珩很快移过视线,但见对方从梅龙镇的民女装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袭玫红色刺绣金线芍药的曳地玲珑长裙,杏金色的绢纱披帛长长地拖在丝绒红毯上,头顶上一水儿的珠翠金铛,可能是从村野草民到宫廷皇妃的转变太过颠覆而梦幻,满头的金饰隆重得不讲章法,反而有些失了美感,坐在几位藩王身后的侍妾早就对这位新宠上位的皇妃心存好奇,却在见到真容之后互相觑了一眼寥落下来,反而将目光投向近处的宁王。

    即便如此,这样的李凤,也是娄玉珩从未见识过的春风得意。

    李凤的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在余光扫到端坐在席间的宁王妃时,尽管已经听不懂和皇上讲了阿珩的身份始末,她还是有些惊讶于对方换了红妆后的上佳姿容,再看一眼坐在娄玉珩身侧的宁王,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悄然浮了上来。

    得知朱正真实身份的那一刻,是她此生前所未有的激动喜悦,但听说阿珩与宁王的真实关系时,她又莫名有些涩意。纵然飞上枝头成了皇帝的女人,却只能身居妃妾之位,而娄玉珩却是宁王唯一的嫡配正妻,更让她不敢细想的,是她当初若是从了宁王所求,也只能在王府做个侍妾,何况论容貌气度,她也是自惭形秽。

    真是应了那句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她在心底轻叹过后,还是要迎上去问候故人。

    “好久不见了。”李凤步伐婀娜地来到娄玉珩面前,娄玉珩端然起身,双臂交叠,弯腰屈膝按宫规行了大礼,“臣妇拜见李妃娘娘,恭贺娘娘良辰芳诞,长乐未央。”

    李凤正欲伸手将她扶起,却在身侧嬷嬷的提醒下讪讪缩回手臂,只浅笑着回道:“王妃免礼了。”

    不知怎么,她瞧着向自己恭敬行礼的娄玉珩,心中那种微妙的不平衡感削减许多。

    宁王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边扶着娄玉珩坐下,一边起身微笑道:“今日是李妃娘娘的喜事,娘娘不如先行入席,等到皇上来了,再叙旧情不迟。”

    “多谢宁王提点。”李凤懵懂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嬷嬷,不知自己是否又失了规矩,便在两人的搀扶下转身走向自己的席位。

    不多时,朱厚照终于在一群随侍太监的簇拥下迈进大殿,满殿人影幢幢,瞬间止了交谈私语,纷纷起身问安。跟在他身侧最近的内监有些脸生,白胖的脸蛋像是一块发面馒头,淡灰色的长眉垂至颧骨,明明是个奴才,可偏显露出一副养尊处优的富态和傲然于众的刻薄,就连跟在身边的江彬都唯唯诺诺不敢直腰,被此人压过了风头。

    娄玉珩猜也猜到了,此人便是伺候朱厚照长大、掌握内监大权、令朝野惴惴的司礼监大太监,刘瑾。

    在她看向刘瑾的同时,刘瑾也注意到了她,在看到朱厚照对娄玉珩点头致意时,腻白的脸上缓缓泛起一丝油滑的笑。

    近日吏部左侍郎王鏊为宫中举荐了一位名叫唐寅的年轻画师,唐寅在书画上极具造诣,不仅山水花鸟画得墨韵明净,挺秀洒脱,画过的仕女更是形象准确,神韵独具,敷色妍丽,气象高华,因此被朱厚照安排在延春阁的一面屏风旁临场作画,随时画下李凤的席间姿容。刘瑾默默退后一步,对江彬低声道:“今日宫中贵客众多,你也忒没眼见儿了,还不赶紧去跟唐画师吩咐一声,除了李妃娘娘之外,这场面上还有值得入画的美人呢!这差事要是办好了,你离咱家在皇上身边的位置,也就不远咯。”

    “是,小的这就去办。”江彬眉眼弯弯,他一早就有此意,在得了刘瑾的提示后,心内更加雀跃。

    开席之后,娄玉珩就开始默不作声地品尝着珍馐美酒,她是肯吃苦的人,但在饮食上一向有些贪嘴,遇到合口味的就敞开了胃口吃,遇到不合口味的一口也不愿多尝,面前的八珍豆腐和红烧鳜鱼是她今晚最爱,再配合饮一口宫廷膳司房为皇亲女眷特酿的清甜果酒解腻,只觉得口舌舒畅,心旷神怡,她正陶醉于眼前的妙舞轻歌的辉煌锦绣之中,忽地就听到不远处的谷王打了个嗝。

    谷王喝得多了些,摇头晃脑地盯着殿内随处可见的匾额,转首看向朱厚照和李凤,“皇上,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这延春阁中的匾额乃是成祖皇帝的手迹,只有上联而无下对,今日是李妃娘娘的芳辰,又听闻娘娘乃是江南当地有名的才女,不如赐教一二。”他并未给对方回绝的机会,慢悠悠地朗声念了出来,“窗意包涵画……”

    李凤听了不禁色变,朱厚照记得在与她书信来往时,她是能够将一些诗词脱口而出的,便轻声宽慰道:“你随意一对吧。”

    曾经为了与往来文人打上交道,她是读过一些唐诗宋词,但也仅限于忙里偷闲记上几句诗集上的内容,如何具备即兴和诗的本事?

    她垂着头,一时间为难不已,甚至感觉头顶的金饰压得头骨生疼。朱厚照倒是被这对联惹出了几分兴味,众人屏息的沉默间,双眼放亮地看向坐在阶下一侧沉静不言的娄玉珩,“朕听闻宁王妃的祖父娄大学士,乃是曾经国子监司业吴与弼先生的关门弟子,想来王妃定是饱读诗书,锦心绣口。阿珩,你可对得出来?”

    娄玉珩头皮一紧,她倒不是不能对,事实上,她在踏入这遍布内匾的延春阁的刹那,就被这雅趣环生的布局吸引住了,只是她不愿拂了李凤的面子,也不想抢了她的风头,奈何朱厚照讲了这样的话,若是她开口推辞,那不就等于将远在上饶的娄氏一族的脸面千里迢迢丢到京城来了?

    略作权衡之后,她只得起身轻声回了句:“天容酝酿春。”

    “好!”朱厚照抚掌一笑,眼中光芒四射,“窗意包涵花,好一个天容酝酿春!”

    “看花生意蕊!”谷王听了并未放过,继续念了下去。

    “听雨发言泉。”娄玉珩也不示弱,曼声回应。

    谷王赌气似地又择了字数更多的一对:“地学蓬壶心自远!”

    娄玉珩盈然轻笑:“身依泉石兴偏幽。”

    “拂槛露浓晴树湿!”

    娄玉珩望了一眼寒风卷起的帷幕,脱口道:“卷帘风细落花香。”

    四两拨千斤一般的妙语连珠,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谷王又在屏风处寻到一处,咬牙道:“春蔼帘栊氤氲观物妙!”

    “香浮几案潇洒畅天和。”娄玉珩的诗兴被勾了出来,对得愈发从容。

    谷王终于有些泄气,但又很快在头顶看到一处最难对的,语气变得扭曲:“玉砌风清,五色祥光连栋宇!”

    这……娄玉珩在心底默数着字数,独特的成长环境导致她崇尚的大多是自然之景,对于这类描绘宫廷奢丽之景的诗作并不擅长,可这是成祖皇帝的上对,基调和意蕴都不能缺,她一时犯了难,下意识地垂手,仓促间轻轻碰了下坐在一旁唇角噙着淡笑的宁王。

    “铜鉴昼静,四时佳气集蓬壶!”宁王轻轻晃了下金足杯爵,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随即目光冷冽地看向气得双颊绯红的谷王,“成祖皇帝留下的半幅手迹,乃是为了启迪后辈学思,你将成祖的一片苦心当做为难入宫不久的皇妃娘娘和本王的王妃的不堪手段,难道就不怕皇上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吗?”

    “宁王未免太上纲上线了吧?大伙儿只是想以这些诗词礼乐的风雅之事为娘娘助兴,怎么就大不敬了?”郑王向娄玉珩投来一缕森然可怖的笑意,“话又说回来,今日赶上李妃娘娘寿辰,本王和谷王等人都各自带了府上舞姬为娘娘献舞,既然宁王妃怀有这般咏絮之才,也定是舞乐皆通,既在诗词上替娘娘解了围,不若就当众献上一舞,权当为娘娘压压惊,如何?”

    宁王面色骤紧,转首向郑王睇去一记眼刀。

    娄玉珩同样面容一僵,这话,分明是将自己与那地位卑贱的舞姬相提并论,她就算再能屈能伸,又怎能以王妃之尊忍受这等折辱?可是为了大局,唯有忍耐,此刻她忍得越多,来日在拔除对方的时候才能越痛快,见宁王有起身之势,她连忙扣紧他手腕,屈身转向朱厚照:“臣妇久居深闺,并不擅长舞艺,但愿以抚琴一曲,向皇上和娘娘请罪。”

    朱厚照本就对琴曲礼乐颇有兴趣,并未察觉到对方的难堪屈辱,反而乐颠颠地点点头。

    宁王忽然拉住她衣袖,对站立一旁的侍人淡淡吩咐道:“请鼓乐访的人取来琴笛,本王与王妃一起为皇上和娘娘助兴。”

    娄玉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酸楚泛滥的眼眸望向他隐忍淡泊的英俊面容,唯见他眼中一抹自制与了然,怔忪间,侍人抬了乐器上来,她克制着激荡心怀,来到琴架前坐下,动作熟稔地一挥纤指,曲折连绵的琴音即开,宁王掩饰着愠怒,拿起托盘中的一管崭新玉笛,和着娄玉珩抚出的春江花月夜,附唇吹奏起来。

    琴笛相和的天籁之音宛若来自春回大地的时节,如池中睡莲曼妙清幽,又如岸边垂柳婉转回肠,韵律逐渐悠扬,令人仿佛置身于远望江水月华初升的春江月夜之景,幽美邈远,惝恍迷离,渐渐沉浸于一个深沉、寂寥、宁静的空明境界,一切的世俗烦忧,都不愿再被人想起。

    殿内极静,一名侍卫静悄悄地潜入殿中,为皇上递上一封来自山西边境的战报,站在阶下的蒲乐跟着神伤起来,兀自感叹道:“大雪都下了两场,也不知道山西的将士们何时才能击溃这股瓦剌军队还朝啊。”

    娄玉珩面色一凛,径自换了首气势高昂的曲子,雄浑有力的曲调从弦中溢出,宁王几乎是同时变换音律,修长的指尖交错律动于琴孔之上,以虚实难辨的气息汇成一股强劲的气流,仿佛置身黄土沙场,为战场上拼搏厮杀的将士们摇旗打气,为他们的勇武无畏而击节叫好。

    近乎完美的琴笛之奏响彻大殿,气破苍穹,娄玉珩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又埋下头,抿起朱唇暗笑着。

    辽王和韩王算是经历过沙场的老将,听到这般振奋人心的霸气浑音,不免触目生情忆起种种离合悲欢,亦不得不暗自赞叹这琴笛之合,身侧的副将甚至跟着抚掌相和。殿中,除了郑王依旧不屑之外,无人不为这天作之合感到悦目娱心,欲罢不能!

    余音绕梁,久久不散,随着一个颤如击石的尾音,一曲毕!宁王与娄玉珩对视一眼,眸中各自泛开一缕欲说还休的柔情,只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朱厚照斜眸看了一眼尚且还在痴愣中的李凤,低头叹了口气。

    自此,有关宁王夫妇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佳话传遍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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