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疾驰踏马鞍,昨夜秋风入京关。

    自从太子治水失败逃往江南,皇帝就一直忧心太子天资不足,遇事畏缩,天降大任而难堪其能,虽祖制各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几番思虑之下,皇帝还是于数日前的中秋下诏朱姓藩王进京勤王,一来这些藩王本就接二连三的请旨问安,一再打探京城动向,二来,将这些不可控的势力放在眼皮底下,总比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放心。

    郑王藩地靠近顺天府,虽日前前往梅龙镇逗留,但还是第一个赶到京城,前后几日的功夫,韩王、谷王、辽王、裕王、晋王等人马相继抵京,天子龙体式微,一股股暗流渐次涌入紫禁城的琉璃金瓦,朱漆红牖。

    九月的宫墙内秋风乍起,亦是金桂飘香,夜晚,皇帝于奉天殿设宴款待诸王,明面上不论君臣之礼,只叙兄弟亲情,殿内设有十余桌山珍海味,琼液佳酿,更随着箜篌丝竹之声悠扬传来,舞姬翩翩入内,轻歌曼舞,一派穷奢极丽。

    列席藩王或虎背熊腰、或骨瘦如柴,身着浅金具服的宁王位列于一众相貌陋质的中年男子座下,显得格外容颜俊朗,金灿耀目。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陆续向皇帝敬酒,宁王敬完酒后一口不沾,由尚食局的侍人布菜之后,方才偶尔用一口面前的宝妆茶食,其余时间便如置身事外一般看着台上的热闹,冷眼瞧着以郑王为首的诸王把酒言欢,喝得兴致高涨,言语逐渐放肆,甚至将各自祖上戍守边防的功劳拿来夸夸其谈,几人争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却都共同指向同一位,大有不把长居内闱的皇帝放在眼里的架势。

    皇帝拖着病躯坐在中央高位,只是一笑置之,倒是坐在一旁的朱厚照眉头紧蹙。

    座上两人默然无言,众人不由得从朗声高调渐渐变为窃窃之语,最后演变为略显诡异的寂静。

    然而冷场不过弹指间,一向不显山露水的谷王轻飘飘地重新起了个头:“诸位同为朱姓后裔,只不过多喝了几口酒,怎么就跟那市井百姓似的撒起酒疯拌起嘴了?若论我大明北部边防,大宁地处喜峰口外,与北元接壤,素闻宁献王未及弱冠之龄就被太祖皇帝委以重任驻守大宁,又素有“善谋”之称,就藩后屡次抗击蒙元得胜,这才是无可争议的功勋卓著,连宁王殿下都不置一词,你们几位倒是争起来了,真是不怕贻笑大方啊!”

    谷王本就脸颊瘦削,眼角藏着笑纹时自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刻毒,宁王沉下脸色,然而很快定下心神,朱红莹润的唇瓣含了一抹淡漠的笑,眼风狭长扫了过去:“谷王说笑了,玄祖身为九大塞王之一,所得之名皆赖太祖皇帝调度有方,然事过境迁远离喧笼,终日醉心于谈诗论道,何谈功劳?”

    皇帝转首过来,复杂难明的目光巡梭在宁王身上,对谷王也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只淡淡道:“诸王都是朕的左膀右臂,有你们坐镇四方,大明江山才得以稳固无忧,既然本是同根生,就不必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在此饶舌了。”

    “是。”众人这才敛了神色。

    不多时,舞乐再度响起,乐坊换了一支更加热烈的曲子,诸人继续饮酒品宴,凌十一身为宁王贴身侍从站立一旁,默默将笼于宁王宽大金袖中被掌力捏得四分五裂、沾染血丝的碎瓷片扫至一旁。

    酒足饭饱,郑王饮了一口侍人奉来的汤羹,眯眼望着眼前眼花缭乱的舞姿,圆滚的颧骨炽热绯红,粗重茂密的眉眼一横:“这益寿胡椒辛辣汤中的胙羊肉,竟不如定陵县街边作坊中的味道鲜嫩可口,皇兄治理内廷,未免太宽仁待下了,连着尚膳监的奴才也开始放肆,真是叫人齿冷啊!”

    郑王嗓音浑厚,豪横得意的笑声响彻殿宇,众人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脏再度“咯噔”一声,朱厚照脸色一僵,想要发作,却在皇帝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按捺气愤。

    宁王吁了口气,轻轻晃了下凌十一递来的崭新杯爵,缓缓道:“定陵县西通汝洛,东下江淮,南连荆楚,北通郑卞,沿海芦盐水产皆由此中转,民间小吃更以此汤颇负盛名。说起来,这定陵县本就属在郑王你的藩地,却因黄河水灾导致水运不利,定陵县漕运无能,哪怕宫中光禄寺负责食材的奴才怀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将定陵的八珍佐料及时转运入京呢?”

    坐在郑王身侧的谷王和辽王本来一副看笑话的姿态,却被宁王的话堵得神情一讪,郑王冷笑道:“没想到宁王倒是见多识广,连一座小小定陵县的街头小吃都信口拈来。”

    “见多识广谈不上,只不过前两年国家频遭天灾,本王上承天命,前往沿岸地区勘探灾情,为朝廷做出表率,不敢铺张宴饮,所以对民间风味略知一二,如今黄河水患得到疏解,沿岸整饬吏治,百姓重建家园,这都仰仗于皇兄体恤民生,圣心□□的英明。”说着,宁王拂衣举袖,朝着皇帝所在的方位略一抱拳,皇帝微微一笑,神色依旧淡定,朱厚照立刻投来一个感念的眼神。

    众人哑口片刻,随后纷纷起身向皇帝行叩拜大礼,歌功颂德,山呼万岁。

    ……

    酒过三巡,皇帝终于坐不住,在随侍老太监浦乐的搀扶下离了席,宴席一毕,诸王也都各自离去,宁王及其随身侍从则在朱厚照的挽留下留宿宫中,被安排在距离后宫较远的水云馆。

    月光莹白如水,御花园的飞檐草木皆笼罩于一片清淡皎洁的银色光晕之中,两人乘坐轿辇来到御花园西南角的揽月台,揽月台毗邻御湖,是一座古朴幽静的阁楼,四畔雕栏玉筑,栏杆缠绕着藤萝枝叶,只是到了帘卷西风的时节,花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

    这里几乎是皇宫后苑最高之处,远离嘈杂喧闹之声,是个清净适合讲话的地方。

    两人撩起衣摆一道迈上台阶,朱厚照一边吩咐侍人准备几样酒菜,一边对宁王温然道:“方才席间多谢皇叔直言解围,想必被这不快之事影响了胃口,揽月台是宫中难得的风雅所在,不妨在此续饮几杯。”

    “殿下客气了。郑王一向主张抑文尚武,在诸王之中,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况且藩王入京时日不多,难免于宫闱礼节上生疏,臣也是不忍见郑王因鲁莽无知开罪于陛下。”宁王微微含笑,刻意避重就轻。

    朱厚照神色微顿,本想将藩王入京的顾虑对宁王道出,但对方毕竟也是藩王之一,这话倒是不好开口,他倒是不怀疑宁王的忠诚,就是唯恐对方对自己的这份顾虑产生心寒的想法,于是转了话锋:“想必皇叔已经知晓,两日后阖宫准备前往燕山长陵,父皇身体抱恙,只能由我代为前去,只是祭祖一事历来干系重大,不仅六部九卿皆参与其中,宫外太常寺那边也要做好接驾事宜,一来二去颇费工夫,祭祖过后,宫内还要办一场秋场围猎,皇叔若是得闲,这几日就留在宫中吧,若是我遇到麻烦的事,也好及时向您请教,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殿下不必为此忧心,此事由翰林院撰写祭文,锦衣卫随行护驾,礼部负责一应相应事宜,若是殿下盛情挽留,臣却之不恭。”宁王微一颔首,心道这朱厚照还真是脾性难改,稍微遇到点挫折和麻烦,就一味寻求依赖。

    两人来到阁楼之上,于一张檀木圆桌两侧对面而坐,侍人摆好几道鲜蔬小菜,清冽茶酒,宁王手持酒盅登高望远,凭靠楼台栏杆俯瞰而去,只见夜色下的飞檐重重如连绵山峦,金黄砖瓦如巨龙鳞片起伏有致。

    他正欣赏这朗朗月色覆盖下的无上华光,耳边却忽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急促脚步声。

    “好久不见啊宁王!”一道黄纹白底的熟悉身影如雀鸟一般蹦跳着现了身,即便四周挂着琉璃宫灯,锃光瓦亮的脑袋在于暗夜中还是显得有几分惹眼,不懂先是盯了宁王一眼,而后围着宁王打量一圈,最后捏了下他袍服下摆的金色细纱,啧啧道:“还真是人靠衣装哈!原本在梅龙镇的时候我还没觉得你比我帅,没想到你换了这身,果然帅了很多啊,已经跟我差不多帅啦!”

    不就是身具服么?至于让人这样大惊小怪的么?

    宁王早已见惯不懂的无礼之举,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忽然想到娄玉珩,那个女人,替他整理衣冠时眼睛几乎放出光来,简直同样的不可理喻……思绪迅速回转,他随即背负双手,做出诧异的口型:“不懂老师?怎么是你啊?”

    不懂随意往凳子上一坐,目光直直盯着桌子上的酒菜,一副垂涎许久的样子,朱厚照笑语解释道:“之前不懂老师曾在迦叶寺替父皇解天象之困,父皇就十分欣赏他的才能,这回他又在梅龙镇阴差阳错做了我的德业老师,所以父皇就把他调回京城,安排在我身边,以便随时传道授业。今晚说好了要跟不懂老师用膳的,就是不巧跟宫宴撞上了,不过咱们现在可以接着喝两杯了。”

    宁王微一勾唇,自然不会被皇帝这种表面理由糊弄过去,不懂却在满饮一大口酒之后,神色慵懒地接话道:“除了这个,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啊,书院内部出了点事,应院士就地把书院解散了,我这个失业的闲人,要不是皇帝老伯好心收留我,我还真就只能回我的寺庙撞钟咯!”

    朱厚照惋惜一叹,有些忧愤地看向宁王:“的确如此,没想到我这一离开,书院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听不懂老师说,在咱们启程回京之后,郑王就带了人去书院搅闹,接着应墨林负责编纂的《元史纲领》就出了差错,说不定就是郑王搞的鬼。”

    宁王听了一愣,心内发笑,娄玉珩的这一手笔果然奏效,他正想与此事撇清关系,这口锅扣在郑王头上实在再好不过,便扶额做出些无奈愁容:“那还真是可惜了,郑王做事不讲章法,亏得皇帝对他多有容忍。”

    “是啊,大张旗鼓来书院喊打喊杀的,竟然能在编书这种事上下功夫,看来郑王也不是个无知莽夫呢!”不懂伏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戳着瓷盘中的甘露饼。

    宁王微一抬眸,只见不懂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似要从他脸上钻研出什么来,这件事非他亲为,本来就不必心虚,他微微一笑回以对视,不懂亦是回以浅淡轻笑,漆黑透亮的眼眸弯成一排月牙。

    把酒临风算是良辰好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各不退让的微妙气氛,朱厚照坐在两人之间没有察觉,只是朗若星辰的眸中划过一丝极为罕见的森森寒气,蹙着眉头甩了甩手,“算了,这晦气的事不提也罢!”

    他深深记得《左传》中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言罢,朱厚照又眺望一眼玉砌栏杆下紫禁城楼阁阙宇的琉璃砖瓦,连绵浩荡如江水浪涛,任凭他是何等狷狂自负之人,任凭他是什么皇亲显贵,无一不得俯首称臣,匍匐在这皇城脚下,而他,才是来日唯一坐上这城中无上高位之人,对于这一点,从他出生那一刻,便已注定。

    少倾,他一拍脑门,好像想起什么来,朝着宁王那侧凑了过去,“日前母后因为一直担心父皇的事,凤体违和久不见好,我去她宫里看她,听她说你在今年春夏交接之时纳了王妃入府,怎么一直没听皇叔说起呢?”

    宁王微愣,抿唇干笑了一下,一时没想好如何回应。

    不懂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惊闻,一下子兴奋起来,伸长脖子凑了过去,“不是吧?宁王殿下?要是掐算日子,你可是在到梅龙镇之前才新娶的老婆啊?那你还跟凤姐勾勾搭搭的,你也太风流多情了吧!”

    朱厚照虽也有此疑惑,但还是被不懂的话惹出了几分不快。

    宁王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地道:“凤姑娘才貌兼备,我只视她为挚友。她与太子殿下经历一波三折的考验之后相知相悦,这才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是我先前轻纵失了分寸,还请殿下不要介怀。”

    想到梅龙镇所历种种,朱厚照再一次被宁王的言辞恳切打动,“皇叔的为人我还信不过吗?我跟凤姑娘,还是多亏了皇叔成全。”顿一顿,他不禁起了些别样的兴味,“说起来,皇叔素有侠王美誉,朝野上下更是无人不知皇叔绝世风华,凡眼见皇叔者必然过目不忘,不知是多少官家小姐的春闺所盼,先前就听说韩尚书的女儿对皇叔钟情许久以致抱病不起,纵然落花有意,皇叔却从不纳妃妾入府,想来皇婶定然是位九天仙子般的美人,这才入了皇叔的眼。皇叔此番进京,少不了王妃在身边照顾,不如下次将皇婶带进宫来,咱们一家人也好热闹热闹?”

    宁王俊颜微红,握起酒杯抵在唇边,机锋流转的眼波倒映于杯中酒液泛起的微澜。

    先前朱厚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央他带阿珩进宫,想必是对娄玉珩好感颇甚,他倒是不担心朱厚照会在继位大统这个档口闹出什么违反伦理纲常的丑闻来,就是担心娄玉珩先前一直女扮男装,又在梅龙镇以宁王府家仆自处,纵然她无意为之,但难保朱厚照不会疑她居心,如今皇后病着,想来是没那个召见王府女眷的精力,稳妥起见,还是尽量避免两人相见。

    话又说回来,朱厚照说的什么?九天仙子般的美人?娄玉珩么?虽然她如今还算有几分姿色,但想到新婚夜掀开盖头那一刻,他还是感到一丝如芒刺背。

    转瞬间,他谦卑笑笑:“殿下过奖,真是让臣汗颜。只是王妃性情不拘,疏于礼节,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还得请府中姑姑稍加训导,才好入宫朝见,否则要是闹出什么笑话,只怕会丢了天家颜面。”

    他无心贬损娄玉珩,实在是不得已的托词,不过一想到她曾经竟然打算夜半翻墙这回事,这番话,倒也不算诋毁她了。

    “这倒奇了,听闻皇婶乃是出身于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难登大雅之堂呢?”朱厚照失笑,见宁王有些隐忍难言的样子,一时也不好追问,“罢了,既然皇叔如此说,那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倒是阿珩,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过我,我又跟他朝夕相对了两个多月,几日不见,我就有些想他了,等过了这段时间,皇叔可一定要把他带过来啊!”

    “……是。”宁王勉强点了下头。

    “我说殿下,你别只顾着见什么皇婶嘛,我从梅龙镇出来的时候,凤姐可是好生嘱咐我,让我打听你的情况呢,你别是拍拍屁股走人,就不管人家了。”不懂不咸不淡地插话进来。

    “这怎么可能呢?”朱厚照想到李凤,怀念起长街酒巷中的那道粉衫倩影,露出腼腆一笑,“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既然承诺带她离开,就不会食言。只不过,眼下宫中事宜千头万绪,父皇母后俱是身体状况不佳,我实在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等到各方尘埃落定,我再风风光光把她迎进宫里。”

    “这样最好。”不懂稍稍放下心来,之前他主动放弃对李凤的争取,算是成人之美,也是认为朱正的一片真心配得上李凤,可不知怎么,当他得知了朱正当朝太子的身份,却反而替李凤生出一股潜在的忧虑。

    而恰恰因为朱厚照贵为太子,他的这股子忧虑,也是庸人自扰的惘然。

    朱厚照又看向有些心不在焉的宁王,促狭一笑,道:“皇叔近来留宿宫中,只怕皇婶要一尝相思之苦了,若是来日有机会,我再跟皇婶赔罪。”

    “殿下说笑了。”宁王暗自好笑,这娄玉珩但凡跟他同处一室,连睡觉的姿势都是僵硬的,生怕他吃了她一样,哪来的什么相思。

    他默然一叹,他不在的这几日,想来她能放松许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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