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户是柳大户的外号,真名叫柳德厚,“厚德载物”四个字他用了俩。

    人不死,不能盖棺论定,柳大户是不是厚德载物不知道,但外号从来没有叫错的,柳大户确实大户。

    阡陌连片的土地不论,可以拿去当学校的大宅子不论,城里的生意也不论。

    柳大户儿子就有四个,一个比一个有本事,都不是老实守家的人,全在外面干事情挣活钱。还有三个女儿,女婿也都不弱,也在外面干事情。

    可谓大户了。

    只是如今不行了,儿女们都没回家,柳大户只剩了孤家寡人一个,住在河对岸的两间看田屋中。

    本来有一个年轻姨太太的,分地之前,他劝走了她,“咱们离婚吧!反正你也没生孩子。你回你那穷娘家去吧,以后是你们的世界了,你以后找个年轻人过日子,跟着我只有受苦。”

    白胜咳嗽了一声,推了推看田屋的柳木门,压低嗓子喊了一声:“东家,您在家吗?”

    “是不是胜子?”柳木门打开,柳大户抱怨道:“不是说不让你来嘛!怎么又来?”

    “来向您讨个主意。”

    “唉!”柳大户叹了一声,“你这是害己害人,进来吧!又有啥事?”

    虽然是看田屋,倒也宽敞,进门算是间小客厅,有桌有椅,还有一座小小的灶台,也有碗有水缸有粮食,卧室的门关闭着。

    在以前,每逢庄稼收获季节,这里是白胜常住的地方,他倒也熟门熟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了,“东家,以前我偷您东西送给老郭您都知道?”

    “抗日嘛!不能叫偷,你做得对。”

    “您也给过老郭银元?”

    “怎么来问这个?谁告诉你的?”

    “老郭和我闲聊,他说的。”

    “嗨,他倒是个好人,没有忘了这些事。怎么突然来问这个?你告诉他,本来都是老百姓的钱,又不是我们柳家的钱,拿去打日本鬼子是应该的,不用老记着。”

    “我今儿来寻您还是为钱的事。”

    柳大户也已经坐下了,悠忽站起,“什么意思?他不信我没钱了?又来要?”

    “不,不,不是。”白胜双手连摇,“不是郭区长让我来的,也不是向您要钱。是我们打算在河上修座桥缺钱,有人出主意说拆祠堂修桥,祠堂怎么能拆?可是桥必须得建,所以来找您寻个主意。”

    “祠堂怎么不能拆!拆就拆呗!”

    白胜瞪大了他的眼睛,“东家!您支持拆祠堂?”

    “当然支持,桥比祠堂有用,如今太平年月,正应该修桥。”

    “可,可,可那里面有祖宗牌位,群众可不答应。”

    “不答应就做工作呗!这不是你们的强项吗?如果派了你去做工作,你就告诉群众祠堂其实也不是开天辟地就有的,老百姓修祠堂从唐宋才开始的,也只局限于巨富大家,到了明清两朝,寒门才开始修祠堂。以前没祠堂的时候,日子还不是照过!”

    顿了顿,柳大户看见了白胜目瞪口呆的样子,又说道:“唉,百废待兴,国家又穷,以后的日子有你们难的,恐怕这种非常手段要时而用之了。胜子,这种非常事,你别拦,拆就拆,干上几十年,后代有闲钱了,他们自然会再建。”

    “怪不得陆老师也支持拆祠堂建桥。”

    “这主意他出的吧?”

    白胜点点头,“嗯。”

    “他身体怎么样?”

    “陆老师身体好得很,您身体看着也行。”

    “唉!”

    柳大户又叹了一口气,“胜子啊!你还是不懂,你看到的是表象,柳某人如今是一堆历史的垃圾,心劲没了,不过也不能怪谁,历史嘛!滚滚长江东逝水。没事你走吧!你在这里老呆着对你我都不好。”

    白胜站起身,掀开水缸看了看,又掀开面袋子看了看,“该挑水了,我明儿让贤儿来挑。”

    “行,让他来吧,挑水我还真挑不动。贤儿来就别带菜了,我学着种了点白菜萝卜,够吃了。”

    “还有一件事,白莽的姑娘和柳白的妹子与欧阳公安员不清不白,两个小姑娘要了人家的贵重礼物”

    “别管,别出去说。”柳大户抢了白胜的话头说道:“现在不是提倡自由恋爱吗?你记住,凡是提倡的你都不要出头去拦,拦不住。这是历史潮流,你硬拦,只会毁了你自己。”

    白胜走出门外,回转了身,“东家,您总帮我,我还偷您东西,我”

    “停!”

    柳大户拦住了他,“帮你就是帮我。我时日不多了,再告诉你一句话,你应该让贤儿去识字班读书的,地里的农活慢慢干总能干完的,你如今正在运上,后代不读书可就白瞎了。”

    “好,都听您老人家的,您保重身体。”

    “知道了,你走吧!记住,祠堂拆就拆吧!白柳两家的祠堂都是大条石大青砖盖起来的,那些木头也都是好木头,足够盖一座大桥了。”

    到得区上,白胜抬头看天,太阳正在中间,他虽然没有手表,也知道离下午两点还有很远,先去买了两个烧饼填了肚子。

    进得区政府时,正看见郭区长在院子中和一个穿一身军便装的年轻女子聊天。

    郭区长也看见了他,忙即招手,“来,来,老白,我们正说你呢。”

    那女子听了,抢行几步,一把抓住了白胜的手握住了,“白胜同志,对吧?我姓萧,萧芳,县上刚下来的工作队员,听说你们白柳庄要修桥对吧?这是大好事啊!”

    萧芳的手很小,又软。

    人也年轻,看上去不应该超过三十岁,丰盈漂亮,一双大眼睛。

    白胜参加工作一年多来,女同志是见过,但打过交道的却还没有一个,握手问候的,萧芳是第一个。

    他有点不习惯,轻轻挣脱了手,“啊!萧同志,你好。”

    萧芳不管不顾,干脆伸出了两只手,一把又紧紧握住了白胜的手,“叫我小萧,怎么样,建桥的事有眉目了吗?”

    “有一点,不多。”

    “嗯吭。”

    郭区长咳嗽了一声,“老白,萧芳同志下来主抓妇女工作,待会开会的主讲人,不管你们建桥的事。”

    “妇女怎么了?妇女啥都不能干?妇女占了全国人一半,说不定白胜同志的这座桥要由我们妇女建呢?”

    “你懂建桥?”郭区长满脸的不信,“你要懂建桥我就会生孩子。”

    萧芳脸不红心不跳,放开了白胜的手,“不懂可以学嘛!谁生下来就啥都会了!你老郭生下来还不会吃饭呢!你看你如今这大个子不都是吃饭吃出来的。”

    “这家伙,比白朵的嘴还厉害。”白胜心中暗思,“我把难题给她算了。”

    “萧同志,我们那河呢,是土河,要修桥必须有石头和大砖,大木头也能不少。人工是没问题的,我们白柳庄可以出义务工。技术,郭区长也答应了由他去请。”

    “嗯哼,缺钱对吧?”萧芳问。

    “缺很多,我们那河,水不大,河却不小。”

    “没钱!”萧芳一摆手,没钱的理直气壮的样子比郭区长还要理所当然,“咱们干工作,从来都是自力更生。”

    “去屋里谈吧!”郭区长提议说,“萧同志刚进门,白同志也是刚进门,站在院子里像什么话!你们吃饭了没有?”

    萧芳厉害不改,猛一摆手,“只争朝夕,又不是秘密工作,哪里不能谈?谈不完吃什么饭?刚才白胜同志说眉目‘有一点,不多’是什么意思?”

    “想到了办法,可是阻力肯定很大,要得罪群众。”

    “得罪群众啊!?”

    萧芳犹豫了起来,她看向了郭区长,继续说道:“得罪群众的事情不能干。”

    “老白你说说具体办法嘛!也许萧同志能干呢!”郭区长激将了起来。

    “拆祠堂,动员群众拆祠堂。”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芳忽然大笑了起来,吓了白胜一跳,心中暗自寻思,“一个女人男人一样笑”

    “老郭,我决定了,我就去”

    萧芳很明显忘了白柳庄的名字,她转向了白胜,“你们庄叫什么来着?”

    “白柳庄。”

    “对,白柳庄,我决定了,我就去白柳庄蹲点开展妇女工作。祠堂是压迫妇女两千年的大山,是旧政权、族权、神权、父权、夫权的载体和象征物,早该砸个稀巴烂了。”

    萧芳慷慨激昂说完,又猛地伸出双手抓住了白胜的手,上下猛摇,“白胜同志,您水平很高啊!没吃饭吧?走,去街上,我私人请客。”

    白胜并没有听懂萧芳前面说了什么,但他听懂了萧芳请客。

    五十年代的人,虽然吃得上饭了,也吃得饱饭了,但刚从饥饿岁月过来,遇到吃饭是不会推让的。

    “好,郭区长一起吧!”

    “行,便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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