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盛于轿内轻轻抬了抬手,怀禄便上前将跪伏在地的裴枫扶起,弯腰替他掸去膝上尘泥,笑说:“圣上微服私访,一切从简,你只站着陪他说说话就好,不必拘礼。”

    裴枫这会儿还有些迷瞪,只是点头。

    点完头抬眼又见圣上正凝眸细看他,登时如芒在背,好不自在:“草民愚钝,不知圣驾亲至,有失远迎。”

    雍盛默视他,仿佛今日头一回见到这个刺儿头下属,忽地旋出笑来:“迎不迎的另说,指不定你这会儿在心里怎么骂朕呢。”

    裴枫连忙回说:“草民不敢。”

    “哦?”雍盛轻轻挑眉,表示不信,“朕刚刚才撤了你的职,你不怨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早在那日大庆殿犯颜直谏,草民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仅是脱下这身官服,还远远算不上最坏的。”裴枫向来无所顾忌,抬头直视雍盛,双眸恍若淬了火的热刀子,“君为臣纲,君辱臣死,草民即便有怨,怨的也绝非君父。”

    怨了,但还没完全怨。

    雍盛叹口气:“朕知道你真正怨的是谁,朕亦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怨朕的。你一口一个草民,今君还是君,而臣已非臣,秋荻啊秋荻,难道你已不愿再辅佐朕?还是说,你认为朕之平庸昏聩,实在不配再做你的君父?连你也要弃朕而去了?”

    这一句接一句的发问,明明是再轻柔平淡不过的嗓音,却字字是刃,句句见血,直刺得裴枫浑身一震,垂下那颗矜傲的头颅。

    “臣,不敢。”

    他已大气都不敢出,非是害怕,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眼前的皇帝与他印象中的竟判若两人。

    尽管说的是自嘲自贬的话,但那种气度,那种压抑的沉痛与无形的威压,促使裴枫心间猛然升腾起一簇热烈的火苗,他激动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被滚烫的希冀激得颤抖。

    “朕听闻你是云州人?”雍盛紧跟着又缓下了声气。

    “是。”裴枫如实回答,“臣祖籍云州酌县。”

    “云州……”雍盛向后靠在轿厢上,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又回到平日里懒恹的模样,喃喃道,“云州该是什么样子?朕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此生连京师也未出过,实在肖想不出边陲重镇的模样。”

    “京畿繁华,云州苍莽,危城深池,长烟朔风,重峦叠嶂。”裴枫直起腰,深沉的目光投往遥远的天际,“臣幼时曾随先父镇守荥关,腊月里,天晴时,风又紧又烈,刀子一般,裹挟着草场与鲜血的腥气,割得人头面生疼。一下雪,就搓棉扯絮,冰封辕门。夜半城头击柝,账中笳鼓喧喧,战事一起,又翻成烽火黄烟,角声满天……”

    他的描述引起雍盛片刻的失神。

    “陛下?”直到裴枫唤他,雍盛转眸,漆黑眼瞳深处中泛着常人看不懂的波澜。

    裴枫忽觉,他竟从未认真思量过,眼前这副金玉堆铸成的精致皮囊里究竟藏匿了什么。

    不只是他,恐怕朝堂上乌泱泱的鱼鱼臣工中,找不出一人曾仔细揣摩过天子圣意。

    因为不重要。

    天子不过是个象征,在忠臣眼里,他是大雍皇室乃至君权的代名词。在乱党眼里,他是一块遮羞布,仿佛只要有他在,他们再怎么犯上作乱都不算窃国夺政。作为一个象征,他那层身份的存在感那么强,他个人的存在感却那么弱,尤其是当帘后那位的光芒又实在太盛的时候。

    当天上有月亮时,无人会在意星星怎么想。

    “令尊……裴重山裴将军?”雍盛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裴枫眉棱一颤,从纷杂思绪中抽离,他万万没想到雍盛对自己过世了足有七年的父亲还有印象,沉声回答:“正是家父。”

    当年戚氏造反一案,牵连无数,血洗朝野,凡与戚家走得近的文臣武将都被弹劾问罪,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裴重山作为戚铎亲信,自然也不例外,排挤,打压,一贬再贬,直到贬无可贬,死异乡。

    这场政治动乱发生在幼帝继位的那一年,那年雍盛才九岁。

    裴枫忽然好奇起来,如今皇帝长大了,他如何看待当年那些早已被盖棺定罪的“乱臣贼子”。

    念头一起,心脏突地一下,跳得能弹起五两重的金子。

    他攥紧了拳头,直视雍盛。

    雍盛也直视着他。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此次贬你重回故里。”雍盛却先一步探身道,“实是朕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秋荻啊,朕有要事相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望你莫要记恨朕。”

    裴枫连忙正色:“陛下折煞卑职,谈何相托?谈何记恨?君有令,臣莫敢不从。”

    “朕若想以君威压你,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地找来?又何必亲自与你说这些交心的话?”他听到少年天子以一种奇异的沉郁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云州之重,关乎死生,但如此紧要之地朕却插不进手,实是军中无人,处处掣肘。朕此行,不为旁的,惟愿秋荻能重振乃父雄风,有朝一日再替大雍,替朕,戍守边疆!”

    裴枫闻言一怔,领悟到皇帝话中真谛的刹那,鼻孔翕张,心潮澎湃,差点站立不住。

    皇帝知晓当年的真相,并且他愿意信任他的父亲,此时也愿意信任他!如此,云州裴氏岂非昭雪有日?苍天有眼,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裴枫死而无怨!一颗心越缩越紧,又紧又烫,像绞干了的热毛巾,泪水不期然夺眶而出。

    是感激,是愧疚。

    “君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臣此去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撩起衣摆,砰地双膝砸地,万千话语都凝聚在这郑重的三跪九叩大礼之中。

    雍盛受了,唤道:“豹舒。”

    立于轿子右侧的侍卫随即应道:“属下在。”

    “云州路遥道险,你与裴枫同去,紧随左右不可擅离,一路上若出了什么纰漏,朕唯你是问。”

    “属下遵旨。”

    一切安排妥当,君臣二人又密密商议一阵,裴枫领着豹舒受命而去。

    过了许久,那顶轿子仍停在竹林掩映的阴影里,不动分毫,仿佛它连同它的主人,都想在这里呆到地老天荒。

    眼看着日头西斜。

    怀禄站得腿酸,温声提醒:“爷,该回了。”

    每回微服出宫,他的怀里都像同时揣着七八只猫,挠得他坐立不安,生怕出什么意外。

    “不急。”之前一番谈话似乎用尽了雍盛的气力,他软绵绵地斜倚车壁,嗽了几声,忽然心血来潮,神色间多了几分活力,“来都来了,再去庆春楼逛逛。”

    怀禄脸上得体的笑容裂开了:“庆春楼鱼龙混杂,多的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爷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朕只是想吃他家的烤鸭了。”

    怀禄一脸信您有鬼:“奴才差人去买就行了。”

    “嘶。”雍盛作势就要钻出轿子,“走不走?不走朕自个儿腿儿着去。”

    “走走走。”怀禄连忙抢过轿帘,堆上油腻的笑,“爷还是坐轿子去吧,不能这么抛头露面的,甭说遭歹徒惦记,就说在大街上被那些个大姑娘们瞧见了,影响也不好。”

    雍盛奇怪了:“怎么就不好了?朕是长得伤风败俗了还是怎么着?”

    “这说的什么话?”怀禄酸得像吃了一百颗柠檬,阴阳怪气,“爷是不知道自个儿长得多俊呐,勾得姑娘们都没了魂儿,可不造了许多风流孽吗?”

    雍盛:“……”

    你永远可以相信这个死太监拐弯抹角拍马屁的功夫。

    庆春楼不是京城最贵的酒楼。

    但绝对是京城逼格最高的酒楼。

    只有被店主或公众承认的才子名士才能获得入场资格,凭你是官二代还是商界巨鳄,没文化?没才名?对不起,出门左转,隔壁那家适合你。

    这种张狂的气质往浅了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往深了说,是主创团队拥有清晰明确的受众意识,精准迎合了文人们那颗自负矜傲的心。

    这里由此聚集了海量的文人骚,每日里不是清谈老庄,就是赛诗操琴。

    而文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这里产出了无数名篇佳作,也产出了无数借这个讽那个的阴阳社论,成为了一代舆论输出高地,战斗力十分惊人。

    官府对它很头疼,但民众对它喜闻乐见。

    雍盛则觉得,这楼还没被推了简直就是奇迹。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是它背后的隐藏股东。

    因为是甲方爹,雍盛走的是vip通道,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二楼他的专属包厢。

    掌柜的姓任,名四季,作为一名高级打工仔,早在接到老板信儿的时候就洒扫庭除,焚香拂尘,做好了接待准备。

    雍盛落座净手,绿纱窗下,人声鼎沸,是那帮文人们正在评选当日诗魁。

    “今儿拟的什么题?”雍盛自怀禄手中接过滚烫的毛巾拭手。

    “回公子,今日咏枫。”任四季穿一身青灰长袍,虽是商人,但体态潇洒,不卑不亢,没半点铜臭气,但眼里那点精光骗不了人,“为免缚了手脚,只出题不限韵。”

    “四月里头咏什么枫?”雍盛瞥他一眼,“我看你是石臼里舂夜叉——瞎捣鬼。”

    任四季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我不光今天捣,我还要连着捣上好几天捣它个鬼哭狼嚎呢,您说是不是?”

    雍盛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颇为赞许地给了他一个“放手干”的眼神。

    此前他只吩咐了任四季近期要为裴枫造势,具体如何实施一如往常并不过问。

    毕竟,一个合格的老板,只看最终的kpi。

    而一个合格的打工仔,该学会自己看着办。

    任四季一脸“包在我身上”,问:“公子这回饮什么茶?”

    “不喝茶。”雍盛道,“有什么好酒,上些来。”

    任四季闻言,一脸为难,拿眼睛询问怀总管。

    怀禄之前刚因为来不来的事儿惹了雍盛不快,这会儿压根儿不敢多嘴,也只拿眼睛瞪任四季。

    两人瞪来瞪去瞪得眼仁儿泛疼,雍盛幽幽道:“你俩这是脱裤子推磨转着圈儿地败兴?”

    任四季被这很接地气的歇后语呛得一咳,眨巴眨巴酸胀的眼睛:“公子身子弱,恐怕经不住那等虎狼烈酒,恰好昨日刚进了两坛合欢花浸的梅子露,最是轻柔绵密好入口。”

    关键是度数低。

    雍盛哼一声,摆摆手,算是允了。

    这边酒水还未上,院中掌声雷动,诗魁已经评出来了。

    雍盛拂帘望去,只见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寒酸文士拄着拐,正含笑接受众人的道喜,他作的那首《咏枫》被大声诵读三遍后,誊抄于绢帛,悬示于院前聚贤榜上。

    “这不是跛儒薛尘远么?”雍盛识得此人,皱眉,“怎么数月不见,清减成这副模样?可是生了什么大病?”

    “只是心气儿上一时顺不过来罢了。”任四季回答,“上月里春闱放榜,他名落孙山,受了同砚几句奚落就气病了。”

    “哪位同砚?”雍盛随口问。

    “喏,就这回考中进士的……”任四季正要指,那人就自个儿蹦了出来。

    “好一个‘百花迎春终归谢,丹枫何日重临秋’!”一位衣冠济楚的公子哥单手摇扇,一脸“无事不管,见树踢三脚”的刻薄样儿,阴阳怪气道,“敢问薛兄,这百花归的‘谢’是什么‘谢’,这重临秋的‘枫’又是什么‘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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