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走后,雍盛坐着,盯了半晌的残棋。

    “圣上,天色不早了。”怀禄躬身提醒,“您往哪处用膳啊?”

    雍盛抬头,这才发现殿内昏暗,已然点了灯。

    “回晏清宫吧。”雍盛抖抖袍子,站起身来,行至门槛处,闪了一眼怀禄,停下,“怎么,你像是有话要说?”

    “真是万事瞒不过圣上的眼。”怀禄收起欲言又止,拢袖堆笑,先是飞了眼色教众人退避,才凑近道,“圣上,臣琢磨着恭亲王方才的话音儿,心中总是不安得很。”

    “朕知道,你怕他凭着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朕与母后的关系。”雍盛乜斜着他。

    “皇上圣明,臣担心的正是这个。”怀禄直挺挺跪下,双膝砸向地面,发出噗通声响。

    雍盛挑眉。

    怀禄额上已见汗珠,事已至此,索性一咬牙,斗胆直谏:“圣上亲政在即,恭亲王此时揭发元德皇后病逝之事没安什么好心呐圣上,您若耐不住性子与太后她老人家翻了脸,后果将不堪设想!”

    “哼,你倒是瞧得门儿清。”雍盛背起手兜了两圈,倏地抬脚出腿,踹倒怀禄,龙颜震怒,“太监犯舌,妄议朝政,此罪当诛,朕瞧你是不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了!”

    咚的一声,怀禄被踹得骨碌碌滚了一圈,顾不得疼,爬回来接着谏:“圣上恼小的僭越,小的也还是要说!圣上此时万万不能冲动行事,谢枢相依仗太后,擅权乱国,举朝皆知,前些时圣上着小的通过李太医暗中笼络范大人,小的就已察觉圣上早有灭谢之意,但谢衡主掌兵部,近年来既主兵权,又掌兵籍、虎符,长子谢戎阳更是领殿前司都指挥使,大内侍卫多是他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羽翼未丰,不可不虑啊!”

    他一口气说完,极力抑制着心跳,面色因紧张苍白得可怕,嘴角眼周的肌肉细细跳动着。

    这番话的确是豁出了命,一犯宦官妄议朝政的大忌,二犯私下揣度圣意的大忌,桩桩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

    室内荒庙般死寂,四月里的天儿说不上是冷是热,怀禄匍匐在地,汗透重衫。

    好一阵儿过去,头顶才传来皇帝一声轻笑:“今儿是怎么了?你莫不是以为朕这会儿就要奔去跟谢衡和太后拼个你死我活罢?”

    “圣上爱母心切,阖宫上下谁人不晓?”

    “所以你担心朕受了九皇叔的激将法,自乱阵脚?”

    “臣这是怕啊……”怀禄说着,颤抖的声线已染了哭腔,“臣怕圣上一时不好想,着了道!”

    “你也把朕想得太浅了些。”雍盛言语淡淡,单手将人扶了起来,见怀禄脸上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不似做伪,心中难免有些愧疚,“哭什么来,可是那一脚将你踹得疼了?”

    “小的不打紧!”怀禄忙抬袖擦了脸上眼泪,挤出笑来,“圣上心疼小的,收着劲儿在,小的晓得。”

    “你晓得就好,方才你说的话,朕只当没听到,你也不要出去浑说。宫里到处都是眼线,光这上书房,也不知安插了几方探子,朕虽贵为天子,也是日日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你是朕的手眼,也要自己学着放聪明些,圆滑些,各个宫里都得照应到,但不该管的事儿别管,该管的事儿也少管,他们如何斗法就随他们去,咱们只先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怀禄不怎么明白:“如今后宫里人少,圣上说的是谁与谁斗法?”

    雍盛睃了他一眼:“你只照朕吩咐的去办,旁的少问。”

    “是是是,臣不问。”

    怀禄垂下眼帘,随侍皇帝出了上书房,望着皇帝清瘦但挺拔的背影,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意识到他服侍多年的少主已非当年懵懂孩童,如今非但深沉持重,且腹中自有乾坤定策,深谙韬光养晦之理,已初具一国之君的气象。忧的是,伴君如伴虎,圣上多疑更胜往日,方才那一脚,试探多于气愤,往后的差使恐怕愈发难当了。

    那厢裴枫白日里被侍卫拖出了宣德门,到夜里,又醉醺醺地被店家架出了勾栏院,丢只死狗般扔在了大街上。

    疾风乍起,挂得长街两侧的杨柳枝儿狂飞乱舞,裴枫仰面躺了一会儿,忽觉脸颊一凉,接着手背上又是一点水珠,没有半点回神的功夫,大雨就已倾盆而下,黄豆大的雨点打得街衢青石板路劈啪作响。

    “哈哈,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公也嘲裴某不自量力。”裴枫抹把脸,咕哝着爬起,拍拍袍上污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摸索,中途被暴雨浇得兴起,清清嗓子,唱起方才从院里姑娘嘴里听来的淫词艳曲,什么解罗裙,什么两两巫峰,不堪入耳

    路上行人匆匆避雨,各个绕着他走,只当他是哪个吃了花酒耍疯的泼皮无赖。

    裴枫又素来有些疯性,不顾他人指指点点,一路高歌着从大街转入小巷,再走过两座桥一处庵子,拐了拐去总算摸到了自家门口。

    他在京城没有家眷,只在贡院街租了一处寒酸民宅,开了门就是个寸草不生的小院子,院子里摆着三顶腌菜的大缸,这会儿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径自掩了大门踱过院子,打了个酒隔立在檐子下,刚摸黑从腰间荷包掏出开锁的钥匙,忽听背后喀喇一声响,像是谁踩到了碎瓦。

    “谁?”

    凉风裹着雨水抽打在后颈上,裴枫一哆嗦,酒意登时醒了七八分。

    眯着眼转身往雨夜里细看,空旷的院子里连个鬼影也没有,不免舒口气,自嘲大惊小怪,转回身来继续开锁,偏生酒吃多了手抖,一把铜钥匙左捅右捅捅不进锁眼儿里,急得额上淌下汗。汗水混着雨水迷了眼,他不得不拽袖子去抹,低头时正巧瞅见脚边的水洼里寒光一闪,隐约似是刀影。

    说时迟那时快,他心下一惊,膝盖顺势一软,只听呼的一声风响,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打头顶呼啸劈过,咄地砍在门上——竟是一把开了刃的大砍刀!

    “什么人!”

    裴枫这下吓得酒意全无,不顾脖子边上的刀,扭头撞开人,撒丫子拼命往院子里跑。

    哪肯他逃出院门?

    听得又是蹭蹭两响,墙边两只大缸里各跳出一名蒙面大汉,手里也持反光大刀,二话不说朝他砍来!

    裴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肯就此认命,顺手抄起倚在墙边的笤帚,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挥,边挥边叫:“几个盗贼莫不是瞎了眼睛,我这穷酸地界儿哪有什么宝贝值得你们杀人放火?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你们要还有脑子,趁着还没闹大,速速离去,免得巡夜的官差走过路过听见了声响,将你等都捉了去千刀万剐!”

    为首的蒙面人闻言嗤地一笑,道:“裴大人死到临头,还这般多嘴多舌,怪不得惹得一身官司非死不能赎啊。”

    裴枫听他对答,心头栗栗,知晓这帮杀才不为钱财而来,不由喝问:“谁派你来的?”

    那蒙面人一刀将裴枫手中的笤帚劈成两半,中门一脚将他当胸踹了出去:“哼,等你去了地府,找阎王爷问去吧!”

    裴枫被踹得跌在泥地里,呛了一口污水,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天边电闪一个接一个,穿透雨幕将院里照得白昼一般,耀得左右两把大刀冷光泠泠,裴枫自知命绝于此,心中反无惧意,扬起头颅瞪起眼睛,青白脸上两颗瞳眸亮如辰星,竟平平生出一股子昂然受戮的气概来:“裴某一生飘零落拓,然为官七载,直言进谏,光明磊落,你且替裴某捎两句话回去告诉你主子,其身不正,则悠悠众口难绝!裴枫一人之口能防,然万民之口能防乎?”

    黑黢黢的夜空电走金蛇,沉沉雷声陡然炸响,像铁铸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

    为首的蒙面人瞧他一副凛然不畏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憷,厉声吩咐:“还愣着做什么?早点办完了好交差!”

    “是!”

    旁边两个手下闻言举起手中的刀,裴枫直勾勾瞪着两把刀兜头劈落,然而它们始终没能落到自个儿的脖子上,“铛”“铛”两声,两把刀不知被何物打中,荡了开去。

    蒙面人大惊,举刀护在身前:“何人躲在暗……”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的咽喉上就已中了一镖,镖尾缠着赤色的布。

    血的腥味猝然在天地间炸开,剩下两名蒙面人面面相觑,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个冲向裴枫,一个冲向半掩的院门。

    裴枫下意识想逃,但无奈两条腿软得面条一般,忽然颈后传来一股大力,他被人整个儿拖着往后急退,正当他以为自己没被大刀砍死也要被自己衣襟勒死之际,身后的人终于松了手,一道纤瘦的身影猱身抢上,与蒙面人正面对上。

    而另一边,蒙面人刚冲出院门,数息功夫,活着出去的他就已成一具死尸,被一个撑伞的男人重新拎进来,摔在裴枫身侧。

    院子里的打斗也很快止歇,原本空旷的地界上此时有三个人,三具尸首,和一地血水。

    裴枫胃里翻滚,脸色难看到极点,忍了又忍,扭头呕吐不止。

    “裴大人放心,待会儿会有人上门来将尸体处理干净。”

    干燥的斗室内,一灯如豆,陌生男子黑发如墨,上半边脸覆着薄薄一层描金面具,镂空的眼眶里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瞳。裴枫与他对视,不一会儿就齿关发冷,搓起手臂。

    “秋荻兄若冷,就先去将身上湿了的衣裳换下。”男子提醒道。

    裴枫不动,狐疑道:“你怎知我表字?”

    男子悠然呷了口冷茶:“在下知道的可不止区区一个表字,我还知道,当年令尊贻误军机被贬一事,是遭小人构陷。”

    裴枫愀然变色,蹭地起身:“你是何人?”

    男子答非所问,自顾自续道:“云州裴氏,骁勇善战,到你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自幼熟读兵书,上能观天象,下能明地理,识得风角,用得奇门,明明一身屠龙术,却受限于小小一个御史之职不得发挥,你憋不憋屈?”

    “与你何干?”裴枫瞪起眼睛,随即悲从中来,苦笑出声,“小小一个御史?哈,就连这小小一个御史的官职我也保不住,屠龙术?那都是空话。”

    他摆摆手:“天下有识之士岂止我一人?但你看如今朝野,一眼望去,狗苟蝇营者沆瀣一气,贪生怕死者骑驴找马,仅有的几位清流名士自顾不暇,朝廷从根儿上就烂了,烂了的根上长出了参天畸木,畸木堵住了泉眼,这才使得那些真正的有用之材报国无路!”

    “所以你便要拼上性命,去挖了这棵大树!不得不说,秋荻兄虽弃戈从文,骨子里却仍保留了武将一夫当关的气概!”

    话语间不乏讥讽他鲁莽之意。

    裴枫湿透的身子晃了晃,颓然坐下,半晌咬牙道:“哪怕挖不去,我也要给它松松土!”

    “说得好听。”男子两瓣精致的薄唇扯出尖刻冷峻的笑,“送死而已。”

    裴枫怒目:“你……”

    不等他发火,男子又截住话头:“你可知今夜是谁派人来杀你?”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除了谢衡,还能有谁?”裴枫一声冷哼,随即又感到一丝违和,缓缓皱起眉,“不对,我前脚刚刚犯颜直谏,若后脚就在家中横死,岂非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是他姓谢的杀人封口?谢衡会如此蠢笨?”

    “谢衡是只老狐狸,当然不笨。”男子转着手中粗瓷茶杯,眯眼道。

    言下之意,有人想借机嫁祸,也来给这棵姓谢的大树松松土。

    裴枫打了个冷颤,心中霎时浮现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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