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至,绰绰日益懒散,幸而冬日里蓄了好些冰,每日都能凿上两大块放在屋里消暑。冰冰凉凉的白气似有若无地拂在脸上,倒比春日还要惬意。

    贤宗皇帝虽然下旨将他们禁足,内务府倒也不曾亏待他们,吃穿用度一应如旧。只是多了两个金风卫形影不离地看着他们,手上总拿个本儿,时不时低头记上两笔。

    若是动静小些她倒能当作看不见,可偏金风卫铠甲笨重,微一动作便吭哧作响,听着十分闹心。唯有夜间就寝的时候他们才肯退到廊外去,留得几个时辰清静。

    李屿对此亦深感厌烦,为了少被他们看管两个时辰,每日也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连几十年不曾断过的晨练也弃了。

    可他又素来惯了早起,日光落到窗沿时便醒了。

    李屿在硬邦邦的长椅上翻了个身,看向床榻,水绿丝被里伸出一节藕似的胳膊,挂在床沿上微微晃动。他不禁思索,莫不是花草也与禽类一般,有冬眠,不,夏眠的习性,一天能睡八九个时辰。

    李屿又翻了个身,摇头自嘲自己大约是被困傻了,竟费时思索这等无聊事。

    李屿叹气,若再这么软禁下去,怕是还未等贤宗皇帝消除戒心,他先给关出失心疯来。

    算算日子,今个已是端午了。

    李屿坐起身,推窗瞧了天色,日光炫目。

    床榻上传来唔嗯一声,李屿忙将窗合上。

    “什么时辰了?”绰绰半睡半醒,声音里满是软糯鼻音。

    “还早,且睡吧。”

    绰绰嗯了一声又睡了回去。

    待她再醒时,李屿已穿戴好衣物,精神抖擞地在矮桌上写字了。

    绰绰掀了被子,赤足走过去看他写的什么。

    本以为李屿被困了这么些日子,该写些个奏折什么的求求情,没想到他竟在画五毒图。

    “你怎么还有闲心画这个?”

    “端午贴五毒图,是我们凡人的习俗。”

    “你是打算把这图送给贤宗?”借献图表孝心,让贤宗顾念父子情解了软禁,这倒是个含蓄的好法子。

    “宫中自有大檀最好的画师作画,何须我动笔。”李屿收了画笔,仔细端详自己的画作,虽比不得宫中画师的手笔,至少比坊间所卖的要多几分灵动。

    “你就不着急吗?”起初她以为贤宗顶多关他们十天半个月,可如今已过了月余仍没等来解禁的旨意,也不知贤宗是不是真不打算要李屿这个太子了。

    “越是此时越不能让人看出着急,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绰绰在他边上坐下,垂头叹息。

    以前她扎根在土里,一待便是千年,也未感到过半分困闷无趣。如今在这么大的府邸里待了一月,竟已觉得憋闷了。

    “要不,”李屿侧头问她,“夜里我们出去走走?”

    绰绰顿时来了兴致:“当真?”

    “自然。”难得节日,龙舟竞渡看不了,逛逛洛阳夜市也好。

    入夜后,绰绰吸了两口冰气,呵出一道白雾扑在指上,牵动妖力将门外两个金吾卫的眼闭上,与李屿大摇大摆走出府去。

    正值端午夜,洛阳街巷处处热闹,绰绰拉着李屿将各个大店小摊都逛了一遍,连贩孩童玩物的店也没错过。只可惜他们是偷跑出来的,若是买了东西回去怕被金风卫察觉,只得忍着手痒空手逛了一路。

    平素她走不了半个时辰就喊累,今日倒是半点也不觉乏,越走越起劲。反倒是李屿怕她虚耗过度,硬要她在路边的馄饨摊歇一歇。

    馄饨热腾腾的,虽然香气扑鼻却无法入口。李屿要了个小碗,舀了两颗进去,边搅动边吹气,觉着温度合适了才给她。

    绰绰呲溜连汤吃完,眼巴巴等着李屿再吹凉下一碗。

    李屿调侃道:“别人家可都是夫人给相公吹凉。”

    “怎么,你想找个别人家的夫人?”

    李屿伸手弹她脑门:“胡说什么呢。”这朵小牡丹,自己撩拨人的时候花样百出,轮到他想招她撒撒娇却又不通人性了。

    绰绰揉着脑门:“也不全是胡说,我毕竟是要当牡丹仙子的,你若真想另寻个夫人生儿育女过日子,倒也没什么不可。”

    “你成心气我是吗?”李屿扔下勺子,不乐意再吹馄饨了。

    绰绰端过碗,舀了一小勺汤试了温度,正合宜。她又舀起一颗馄饨,正要往嘴里送时,李屿忽凑过来,一口将那勺子包住,连馄饨带汤吃了。

    绰绰怕他还要抢,赶紧端起碗将剩的两个都舀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见她吃得像只松鼠似的,李屿解气不少,也便不计较她方才的混话了。

    “咱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吃完馄饨就回去吧。”李屿道。

    夜色渐浓,街上也渐地冷清了,绰绰点头答应,她也有些乏了。

    李屿掏了通宝结账,起身之际,忽听见一声箭鸣朝他们而来。李屿立刻将绰绰拉到身后,挥动佩剑将箭打落。

    未等他看清是何人暗算,刺客又发一箭。李屿顾着正面应敌,不料背后又射来一支暗箭。待他察觉时已来不及应对,只顾得将绰绰揽入怀中,左肩被利箭射中。

    事发突然,绰绰还未反应过来,已身在李屿怀中。眼前是一支红羽箭,箭头没入他的骨肉,殷殷鲜血缓缓往外淌,将他的青布衣染出一片红。

    此情此景,绰绰竟觉鼻尖泛酸,眼眶有些发烫。

    “别哭。”李屿见她双眼泛红,怕她落泪失了妖法,忍着疼痛提醒她。她那么在乎道行,若是至此成了凡人,岂不要更难过了。

    绰绰红着眼望他,有那么一刹觉得当个凡人也没什么打紧的。

    闹市行凶引得行人四逃,金风卫闻讯而至,但刺客已先一步逃了。

    领头的金风卫街使一眼便认出了李屿,脸色刹地白了。

    李屿干咳两声给他打了眼色,他才没当街跪下高呼太子。

    街使将自己的坐骑让给李屿和绰绰,将二人护送回太子府。

    一路上,绰绰坐在李屿身后暗暗施法为他止血。

    “你怎么那么傻,我堂堂花妖岂会被暗箭伤着,何需你替我挡。”

    “那般危急之时,我哪记得你是杨玉绰还是牡丹妖,只记得你是我要护在怀里的人。”

    绰绰的鼻子又发酸了,忙仰起头让夜风多吹吹她的眼眶,她还得留着妖力帮李屿保命。

    待他们回到太子府时,李屿气色红润,反而是绰绰双唇泛白。小荞和枇儿过来扶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也未见伤处,还以为她是伤在什么不便为人知的地方。

    府中驻守的金风卫见了负伤归来的太子,既惊又怕,谁也不知太子与太子妃是何时出的宫。领兵值守的中郎将只觉身子凉了半截,视死如归地入紫微宫禀贤宗去了。

    府内太医孙奇为李屿诊伤,拔了箭缝了伤口,心里暗暗称奇,明明伤在血脉处却未见伤口迸出多少血,缝合之后竟像是快要痊愈了一般。莫非太子真如坊间所传,是天命所归之人?

    孙奇心中肃然,恭敬说道:“太子伤势已无大碍,卑职回去配些化腐生肌的伤药,每日敷于伤处即可。”

    “有劳太医。”

    “不知……”孙奇犹豫了片刻,弱声问道,“若是陛下问起,卑职当如何应答?”他这一问便是在表忠心了。

    “据实以告便可,旁的我自会向父皇说明。”

    “是。”

    孙奇告退回药庐配制伤药,绰绰凑上去,还要用妖力帮他治伤,手掌刚抬起来,李屿便握住她手腕拦住了。

    “你再疗伤他们该以为我是妖了。”李屿帮她将鬓角的乱发拨至耳后,“我无大碍,不必担心,你本就不剩多少妖力,别再动用了。”

    绰绰反握住他的手,紧紧握着为他捂热,脑袋不自觉往他身上靠过去,脸颊贴在他右肩。

    “你打算如何向贤宗解释?”贤宗那边定是瞒不住了,禁足期间私自出府等同抗旨。

    “实话实说。”

    绰绰微仰起头:“你不怕他一生气废了你的太子位,甚至,要杀了你?”贤宗可不是个气量大的,若是生起疑心来,即便是亲骨肉也不会手软,否则当年李峪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就光对付一个李霖?”李屿抚着她的秀发,丝丝牡丹香气逸入鼻间,“哪怕现在就逼宫篡位我也胜券在握,只不过是不想徒增动乱罢了。”

    大檀如今安稳太平,贤宗也还是世人心中的明君,此时篡位必然会被扣上乱臣贼子之名,不必等蒲抱山作乱,自有人揭竿而起。

    知道他还有退路绰绰也便放心了,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行刺的人是谁?会不会是李霖的余党?”

    “尚不知是谁,我会去查的,你不必担心。”李屿神色微黯,方才那几箭分明是冲着绰绰来的。

    从当年花朝节杀死杨玉绰,到后来藏书阁纵火,再到今日行刺,只怕都是同一人所为。

    真凶是谁他早已心中有数,只是不宜让绰绰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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