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麻利地将满桌狼藉撤了,换了盘新鲜果子上来。

    廊亭内,绰绰与李屿对坐不语,各自看着手边的红纸。

    乔大娘领着一个白发道士走来,月辉铺在他银白发丝上,浑身都似耀着光。李屿张望了许久也看不清他的容貌,直至他走入廊亭,才终于看清了。

    的确是秋鹤龄。

    数月不见,乌发皆成了银丝,看起来愈发老成,更有得道方士的气韵了。

    李屿摆手让他入座,吩咐乔大娘下去,莫让旁人上来打扰。

    “不过一年光景,先生何以白了头?”

    秋鹤龄盘腿坐到蒲垫上,淡淡笑道:“在王爷看了是只过一年,于老道而言,已过一世。”

    李屿眼眉微动,难道他也重活了一遭?

    绰绰没听明白他们打的是什么哑语,也没耐性猜谜,她将红纸推到秋鹤龄桌前,质问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秋鹤龄转过头,端详绰绰面容,模样未变,但神采气度皆是不同。

    “先生既主动来见我们,必定是有话要说的,何必再卖关子。”李屿亦急切想知道秋鹤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他的重生究竟是不是他所为。

    秋鹤龄深深吸气,清幽花香与浓烈果香相杂,沁人心脾,更衬出记忆里的尸山血海是多么可怖。

    “我本一云游方士,少年时学艺不精,虚度年岁。直至蒲抱山兴兵造反,眼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方悔恨自己无兴济苍生之能。于是闭关苦修,习得置换生死之法。”

    “果然是你。”李屿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得此老道相助,他复兴大檀有多了一成希望。只是他想不明白,明明他初见秋鹤龄时,他还是个连妖也不曾见过的寻常道士。

    难道他当初是装出来的?

    秋鹤龄朝李屿拱手躬身,道:“说来老道当向王爷致歉,彼时我虽修得置换生死之法,却也自知凭我一个方士即便重回大檀鼎盛之时也无力扭转局面。而那时,王爷已登上帝位,率兵将荡清敌寇,收复河山。奈何大檀积重难返,百姓依旧穷苦。而王爷亦积劳成疾,命在旦夕。

    “老道相信,王爷有治世之才,若能重回盛檀必可铲除奸佞,复兴江山。但当时我不过一寂寂无名之辈,无法得见天颜。故,未得王爷首肯,私自开坛设法,令王爷重回初生之时。”

    “先生何须致歉。”李屿躬身回他一礼,“先生心系大檀兴亡,予我拯救黎民的机会,是我该向先生致谢。”

    绰绰冷眼看着他们对拜,气鼓鼓问秋鹤龄:“你们二位不觉得当向我致歉吗?你们复兴你们的,凭什么毁我修行。”

    秋鹤龄又朝绰绰一鞠:“这的确是老道的不是,但也或许,是天意如此。”

    “大檀败落便不是天意,我被砸死就活该是天意?”绰绰气愤不已,怒冲冲瞪着秋鹤龄。

    秋鹤龄并无丝毫畏惧,平静道:“娘子莫恼,且听我将话说完。”

    绰绰暂压怒气,反正这老道对她的法术没有钳制,晚些再揍他也不迟。

    “王爷殡天之后,我亦想将自己的魂魄送回当年,好辅助王爷成事,于是便在自己寿数将尽之时再次动用法阵。而这置换生死,换的是不同时空之中相似的魂魄,我本想重回出生时,却没想到重生后的王爷在少年时已与我相遇,还一同在喜寒苑中降妖。当时我学艺不精,被绰娘子缚于绸布之中险些窒息,那时的魂魄亦与将死时相似。因缘巧合,我重回的便是当时的躯壳。”

    李屿恍然大悟,怪不得短短一年秋鹤龄变化如此之大。他又问道:“那你为何不辞而别?”

    “我知王爷虽已重回盛檀却也未能改变天命,即便当时向王爷言明一切恐也是徒劳。倒是杨贵妃提前殒命被花妖附身一事,或可为转机。但我虽在道法上小有所成,于妖邪术法上所知仍是不多。又忆起前世在北方一道观中曾读过一书,详记了妖道的许多密窍,故北上寻访。”

    “书上写什么了?”绰绰十分好奇,“可有重修妖身之法?”

    秋鹤龄点点头:“却有此法。”

    李屿煞是意外,当初他说秋鹤龄的书中可能有重塑妖身的办法,不过是诓骗绰绰的,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样的法术。

    “怎么做?”绰绰又喜又急。

    秋鹤龄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娓娓说道:“娘子本就不属于这副躯壳,待杨贵妃寿终之时自可脱身,到时再另选一株牡丹为身,便可重新修行。”

    “就……”绰绰不敢置信,“这么简单?”

    “不简单。”秋鹤龄继续道,“草木修行,需得天时相合。向阳者,汲盛世富贵而生;背阴者,喜哀戚愁怨。老道之所以说娘子花身被毁乃属天意,正是因大檀已现衰落迹象,邦禄不足以供娘子度过天劫。”

    “你的意思是,我若想重为花妖,还得帮你们更改大檀运数?”绰绰实在怀疑,这老道莫不是在砌词诓骗自己。

    “娘子的命数早已与大檀系为一体。”秋鹤龄道,“若将来娘子重回花身,然大檀风雨飘摇,百姓尚无处安身,花木又如何扎根。”

    蒲抱山作乱后,大檀百姓流离失所,掘草根树皮为食,她又如何能够安安静静修行。绰绰想,这老道士说的或许有些道理。

    “只要你助我成事,他朝我登基为帝,以举国富贵供你修行。”李屿眼中闪烁着明月皎辉,仿佛已看见了将来的盛世太平。

    秋鹤龄亦道:“富贵气象以宫城最盛,将来可将娘子花身置于宫城藏库旁,必可增益道行。”

    绰绰咬唇思量,她如今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不管秋鹤龄说的是真是假,至少有一线希望。

    她猛然一拍桌子,果盘上的小刀腾空飞向秋鹤龄,眨眼功夫已飞至他眉心处,距肌肤不过毫厘。

    绰绰眸光凌厉:“你若敢骗我,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秋鹤龄镇定自若:“不必娘子动手,余自行了断。”

    狠话放完了,绰绰将刀子收回手上,挑了颗圆润鲜亮的苹果削起了皮。

    见绰绰答应了,李屿喜不自胜。他重生二十余年来一直孤军作战,如今有一妖一道相助,定能一帆风顺。

    秋鹤龄站起来躬身向他们辞行,李屿想留他去忠王府内住下,秋鹤龄摇头拒绝:“我已将所知之事尽数相告,留在洛阳于大事无益处,倒不如继续云游修行,待有所成再来见王爷。”

    李屿不好阻他修行,点头允了。

    秋鹤龄临行时忽想起一事,又停下对绰绰道:“绰娘子若想重回花身,切记不可落泪。一旦落泪,便是与这皮囊连结了七情六欲,到时将难脱肉身,而且妖法尽失,与凡人无异。”

    绰绰郑重点头,庆幸自己向来不爱哭。

    秋鹤龄走在月色之中,银白的发色、灰白的道袍,渐渐远去看不真切,仿佛被月辉吞噬。

    他走远后绰绰才猛然想起来:“方才倒是忘了问他,为何之前要放火烧我。”

    那次藏书阁走水,李屿一口认定是秋鹤龄所为。

    “大约,是有什么误会吧。”李屿暗暗庆幸秋鹤龄走得快,这件事情不好让绰绰知晓内情。

    念在他告知重回花身之法,绰绰决定大度一回,暂不与他计较此事。

    绰绰吃完了苹果,手上沾了黏黏的果汁,左右寻不着自己的帕子,李屿将自己的给了她。

    绰绰擦了手,低头竟见帕子上绣了一朵牡丹与一条鲤鱼。

    可惜,鲤鱼是在水里游着的。

    “还是我画的好些。”绰绰将帕子还给了他。

    “那么丑的画,我怕被人见了笑话”想起她那拙劣的笔法,李屿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将帕子对了四角叠好捋平。

    思及三个月后她与李屿也将如手帕上绣的一般朝夕相处,忍不住问道:“你如今娶了我,就不怕将来贤宗又要夺我为妃吗?”

    李屿将帕子收回袖中,淡道:“我不是李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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