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洛水畔,水面平如镜,一根细麻绳穿过其中。

    小荞一手撑着芭蕉叶遮阳,一手喂绰绰吃梅子饼。

    元合堂的梅子饼,取新鲜饱满的青梅去核,拿陈皮汤泡过,晒干成饼,酸酸甜甜的,夏日里吃来最是生津解渴,绰绰很是喜欢。

    可就是价钱贵了些。她把早前杨玉绰制的十来个香囊全卖了,也只够买小半袋。

    小荞低头瞧了瞧脚边那空空如也的藤篓,又看看绰绰手里晃动不停的鱼竿,心道得多傻的鱼才能上她们的钩。

    才刚这么想着,鱼竿忽然抖动起来。

    “上钩啦!”小荞欢喜地扔了芭蕉叶来,帮绰绰把鱼竿收回来。

    今晚可算有肉吃了。

    之前为了拿到公主府的游园请柬,三婶娘孙氏花了家里半年的伙食钱疏通关系。结果只游了小半日,咸宜公主就黑着脸把贵女们赶了回家。

    银子折进去了,高枝却没攀上,孙氏一恼,便把家里当成了庵堂,整整五天过去了,饭桌上一丝荤腥也没见过。

    “清蒸还是红烧?”绰绰喜形于色,当牡丹花的时候哪敢想吃鱼这档子事儿,不被飞禽走兽给嚼了就算走运了。如今既阴差阳错当了人,岂能不好好享受享受这口腹之欲。

    “红……”烧字刚到嘴边,又被小荞咽下,“赤鯶公?”

    小荞苦了脸,怪不得这鱼敢上绰娘子的钩。国朝姓李,李与鲤同音,所以鲤鱼也算皇亲国戚,直呼“鲤”字是犯讳的,得叫赤鯶公。小荞虽不识字,却在三四岁时就知道《玄元律》上明明白白写着,赤鯶公食不得,取得即宜放,吃了挨板子。

    小荞把那尾金贵的鲤鱼解下,捧起来左右看了看,鱼嘴上的伤口不算大。那鱼挣扎得厉害,溅了小荞一脸咸水。绰绰拿藤篓接住了,却没打算把鱼放生。

    “咱们偷偷吃一尾,没事的。”绰绰以为这禁食鲤鱼的规矩毫无道理,皇帝姓李便不吃鲤鱼,那万一皇帝姓史可又怎么说。

    “城门军会查的,抓住了要吃官司的。”小荞急了,她家绰娘子以前最是循规蹈矩,如今不仅偷了府里晾衣的竹竿出来钓鱼,竟连皇亲国戚也敢吃了。

    “那就不进城,咱们架个火烤了,吃进肚里谁晓得是什么鱼。”难不成这鲤鱼还真入了他们李家的族谱,少了一尾也能数得出来。

    小荞可没那胆子,却也实在找不出话来劝她,只好跟她抢竹篓。两人拉扯着,硬生生把竹篓扯出个大窟窿,那尾倒霉的鲤鱼啪地摔在地上,尾巴半死不活地拍打着。

    小荞吓得脸色发青,腿一软,猛地就跪下了,喃喃说着:“完了完了,要挨板子了。”

    真没出息。

    绰绰虽然嘴馋,却也怕把这个小丫头活活吓死,只好捧起那条滑腻腻的鲤鱼,狠狠抛回水里去。弄得手上又腥又滑,嫌恶极了。

    小荞这才定下神,抚着心口,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是求菩萨保佑那条鱼平安无事。

    绰绰没了垂钓的兴致,收了鱼竿打算回家。远远便听见混着马鸣的车轱辘声,探头看去,是一辆三匹马拉着的马车,棕顶朱漆,车厢有半间屋子大。

    如此浮夸的马车在洛阳城里并不少,坐在里头的人大多姓李。

    小荞拽了拽绰绰的衣袖:“娘子娘子,你说里头的会不会是寿王。”李姓王孙虽多,但小荞也只认识风头最盛的寿王。

    爱谁谁。李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绰绰把鱼竿往肩上一扛,还没迈出步子,那辆马车已在她眼前停下。

    车里露出一只修长的手,绣着锦鲤的绸布车帘子掀了起来,竟然又是李屿。

    才隔几日又碰见他,晦气!

    “娘子要回城?暑气难耐,不如我送你一程。”

    “好啊。”虽然讨厌李屿这个人,但绰绰绝不会意气用事,毕竟靠脚走路实在太累。

    李屿本以为她会推辞两句,没想到绰绰一口应下,不等车夫放下脚凳便提起裙摆跨上了马车,和他印象里那个妩媚风流的女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绰绰一进马车便感到一阵清爽凉意迎面而来,他们这些皇亲贵胄惯会享乐,才刚入夏,车里就已备了冰鉴。冰冰凉凉的白气幽幽往外冒,车外暑气腾腾,车里却是凉秋一般,怡人得很。

    “酷暑难耐,娘子可吃些瓜果解暑。”

    马车内还摆了七八盏精致的瓜果小点,绰绰略略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梅子饼上。

    她毫不客气地取了一块,这梅饼不只个头比她方才吃的更大更圆,味道也更加甘甜。

    “这是元合堂进贡的陈皮梅饼。”李屿见她吃得颇有滋味,便将那碟梅子饼换到她手边的位置。

    “也是元合堂的?”绰绰又尝了一口,舌头在嘴里打转,疑惑道,“怎的比我买的更好吃?”莫非是那掌柜欺她不识货?

    李屿闻言微微一笑,道:“百里挑一的上品才能进贡宫廷,自然与坊间售卖的有所不同。”

    凡人出生便分三六九等,这个她是知道的,只没想到连吃个梅子饼也得矮人一等。绰绰好似忽然明白了为何孙氏总要她往李家挤,这贡品的梅子饼确是更好吃些。

    “那日公主府匆匆一见,倒忘了请教姑娘芳名。”

    绰绰本想胡诌个名字糊弄他,但转念想到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弟媳,到时候见面反倒不好圆谎,便如实报上了姓名。

    “杨玉绰,这名字与娘子很是相衬。”

    李屿,鲤鱼,这名字跟他也很相衬,整日锦衣玉带,闪闪发光,远远望着就跟长了鱼鳞似的,为人也狡猾得很。

    绰绰剥了颗荔枝塞进嘴里,甜得发腻,还沾了满手黏糊糊的汁液。她取了帕子反复擦手,之后便再动过那碟荔枝了。

    李屿挑开车帘望着花红柳绿的山野风光,道了句“洛阳春光果真格外绚烂”,又回头问绰绰道:“听闻花朝节之时洛阳女子会扮作花神郊游赏花,将彩帛挂在花枝上以庆贺百花诞辰。”

    绰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洛阳一年一度的盛事。

    “不知姑娘今年是扮作了哪位花神?”

    绰绰刚要答他,他却先抢了话:“我猜定是百花之首的牡丹。”

    “确是牡丹。”牡丹是百花之首,也是洛阳开得最好的花,大多数洛阳女子在花朝节时都会扮作牡丹花神,不过杨玉绰扮的花神绝对是众人之中最出挑的。

    “姑娘姿容丰艳,扮作牡丹花神最是相衬。”李屿这话出自真心,他虽不喜杨玉绰德行,但对她的容貌却也说不出半个差字。尤其今次相见,明媚张扬,像一朵才刚半开的牡丹花,分明知道自己盛开时的美艳,恃美而骄。

    从前倒不知李屿的嘴巴这样甜,比起那荔枝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屿一锤手,似乎十分遗憾:“可惜早前我回长安办事,未能赶上花朝盛况,不如绰娘子与我说说今年花朝节都有什么趣事。”

    花朝趣事?不知花妖借尸还魂可算趣闻?

    她总觉得今日的李屿有些古怪,在杨玉绰的记忆里,李屿一心权势,对着贤宗皇帝的时候总装出一副听话孝顺的模样,对着其他人却总冷冰冰的,与他说话也不多理睬,仿佛什么都瞧不上似的。

    可眼前这位,热情得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见绰绰拿了块酥饼,李屿提起茶壶给她斟了杯乌梅浆。绰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心思开了个小差,猛地想起来了,那日在公主府她明明拉了李屿的手,却并不能听见他心中所想!

    “娘子怎么了?”李屿见她骤有几分惊恐之色,又问道,“莫不是花朝节发生了什么不快之事?”

    他为何要追问花朝节的事情?这个李屿一定有问题!

    绰绰收敛神色,坐正身子。他既想打探那就遂了他的意,只管看看这个命定的仇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花朝节那日,我险些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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