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没有立即离开明州城,  她带着崇文崇武继续在周遭绣品铺子打转。

    间或停下牛车前往铺子里查探情况。

    她问过几家店,心中大体有了数。

    崇武听木槿说起店里绸缎的价格,差点把手中的缰绳丢出去。

    过了许久,  他的嘴巴依旧半张,显然十分惊讶。

    旁边的崇文心中亦掀起了波澜,  崇武尚未成亲,手中有几个铜板就够他稀罕许久,  崇文每年却能领到一两银子做零花,  他比崇武见的世面更多。

    饶是如此,  依旧被乔掌柜的贪婪吓出一身冷汗。

    他和木槿转了四五家铺子,  织机质量差异极大,乔掌柜卖给织女镇绣娘的都是次品中的次品,大约花费三四两银子就能买到,他却转手用五六两的价格再卖给织女镇的乡民。

    至于绸缎,  照样如此。

    绸缎的差价比织机还要大,  上好的绸缎能卖出十几、几十两银子的高价,  寻常的绸缎也有七八两的卖价。

    当然,这是卖给客人的,从绣娘手中收来的时候大约还要低二两银子。

    且按绸缎铺子二两银子的赚头算,普通的缎子大约能有五六两的成本,  上好的绸缎则至少八两的成本,作为织女镇名声最大的巧手娘子,陈寡妇织出的绸缎能算进上好的范畴,她却只能从乔掌柜手中赚来五两银子,可见赚头之大。

    “怪道乔三汉家里时常有肉味传来,原来他在中间贪了这样多!”

    听兄长和姐姐合计中间的赚头,崇武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乔掌柜家三五不时传来的肉香味。

    木槿冷笑:“你还没算他倒卖粮食的钱呢!”

    织女镇没有种多少粮食的,  他们的粮食全靠买。

    愤怒归愤怒,木槿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东小庄的妇人都是初学者,排除个别天赋异禀的,大多数人织出的绸缎只能算进寻常缎子的范围,可以卖出卖五到六两银子。

    不过因为只买了两台织布机的关系,势必不会有太高的产量,即使有意提高效率,但生产资料有限,顶多织出四匹布,有二十两银子的进项已经很不错了。

    刨除用人成本、买桑叶养蚕的成本之后,卖绸缎的银子所剩无几。

    这还不算两台织布机的花费,如果算进去,恐怕两年之后才能回本。

    崇文对织布的了解有限,他此前并未了解过其中的道道,本以为木槿能赚钱来着,经由木槿分析才知道前两年竟一直要赔本。

    如今他们刚来到明州城定居,家中再没有几十亩土地带来的稳定进项,妹妹甚至连亩地都没有,崇文着实担心。

    因此,他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

    木槿应下众人要求之前就计算过,她知道自己不容易回本,在木槿看来,欲速则不达,如果不肯剥削绣娘的话,就要做好几年之内亏钱的准备。

    她打算用这两年试水,倘若绣娘们能熟练掌握织布的技巧、她能为产出的绸缎打开销路,后面就可以购买更多织机、扩建房屋来以量取胜了。

    听见木槿的描述,崇文迟迟没有说话。

    他知道妹妹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料到她的主意大到这般程度。

    她居然愿意一直亏本养着那群人。

    回到织女镇时,木槿等人犹如凯旋的英雄。

    织女镇入口聚了上百个乡民,多是从东小庄走过来等着木槿的,当然也不乏看热闹的织女镇人。

    见兄妹几人毫发无损回家,王李氏简直要喜极而泣。

    她嘴里不停念叨:“回来就好……”

    除了关心木槿平安归来外,东小庄的妇人几乎巴着眼看牛车上新买来的织机,这两台织布机可关系着自己往后的营生,千万不能大意。

    尤其疙瘩媳妇,恨不能整个人黏到织布机上去。

    虽说因为明州城周遭土地有限,她家只有疙瘩分了一亩地,但疙瘩家是跟着车队到过土匪窝的,从车队里分来打土匪的一百多两银子。

    建房置物消耗掉将近二十两不假,疙瘩和他娘手中依旧能剩下一百多两。

    疙瘩世世代代过苦日子,此前唯一值得吹嘘的还是疙瘩爷爷那辈买过头黄牛耕地,乍然拥有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疙瘩直到现在都在飘着。

    有了银钱之后,疙瘩想置办许多新东西。

    “箱奁太过粗糙,合该往明州城里买些新的,还要有气派的八仙桌、圈椅……”

    幸好疙瘩娘会过日子,勉强打消了儿子的念头。

    光换物件不够,疙瘩竟打起换个媳妇的主意。

    疙瘩媳妇在逃荒路上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拉扯两个闺女走路,整个人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沧桑。

    刚在织女镇定居下来的半年,车队众人皆休养生息,即使没办法同从前硬朗的身子骨相比,却多少恢复了些。

    而且疙瘩家与旁的人家不同,他家老人孩子本就多,好吃的先紧着疙瘩并他老娘,接下来才是几个儿子,疙瘩媳妇与女儿皆排到最后头,一层层下来,肚子里有油水才奇怪。

    因此,疙瘩媳妇现在的模样比刚结束逃荒时还要差。

    手中有了银钱的疙瘩无比嫌弃,前些时日又盯着织女镇一个出落得格外水灵的大闺女瞧,瞧得对方毛骨悚然。

    要搁从前,已经是几个孩子爹的疙瘩定然没有自信盯着人家黄花大闺女瞅,然而他手里有银子,有普通庄稼人十辈子都不一定能攒下的银子,登时又有了信心。

    他在私底下发过好几回狠话说要将婆娘给休掉,疙瘩媳妇只管百般苦求。

    经历过好几回差点见阎王爷的日子,疙瘩媳妇恨得牙痒痒,奈何分来的银钱被丈夫和婆婆牢牢把持,她连半个铜子都摸不到,若疙瘩真的下狠心将自己休掉,她和两个闺女恐怕就要被饿死在外头。

    所以,听说木槿和陈寡妇愿意教授妇人们纺织和刺绣的手艺时,疙瘩媳妇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打刚嫁来王家村开始,婆婆就对自己阴阳怪气、时刻挑拨新婚夫妇的关系,对自己的不喜几乎放在了明面上,如今有了银钱的丈夫又厌弃她是个黄脸婆,疙瘩媳妇迟早会被扫地出门。

    她只盼着能学会门吃饭的手艺,最好能像陈寡妇般养活自己。

    在同木槿陈寡妇学手艺的妇人中,疙瘩媳妇无疑是最认真的一个,家去之后还会顶着婆婆和丈夫的骂声反复回想白天学了什么。

    木槿当然把疙瘩媳妇的努力看在眼里。

    穿越两年多,她足够了解周遭的风土人情,对人们朴素的价值观再清楚不过。

    如果疙瘩真的联合老娘休妻,很容易给女方扣上顶不孝的帽子,即使王宝兴都难以阻止,而且最后还会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名声坏了的疙瘩媳妇自然不会有分到家财的资格,而且如今粮食又如此紧要,没有人有余力长期接济她,疙瘩媳妇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筹码赌在木槿身上。

    队伍里与疙瘩媳妇境遇相似的妇人还有两个,不过她们的丈夫只动了心思,不至于像疙瘩铁了心把婆娘休掉,尚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妇人们小心翼翼将织布机搬到厅堂中,有的想要伸手摸摸又怕将织机摸坏了,只好将手伸回来。

    如今已经来到腊月,再有四五个月就可以开始养蚕,留给她们的时日不多。

    木槿当然愿意提前做安排。

    在做出买织布机前,她就将所有的花费以及自己大概的产量给算清楚了,她必须提前知会二十余个年轻妇人。

    木槿说道:“你们也清楚织机价贵,倘若真养蚕缫丝,诸如桑叶等又是一个大的支出,再加上你们的工钱,恐怕有三十两银子。”

    妇人们见木槿罕见地严肃,心中七上八下生怕木槿不干了亦或不肯付给自己工钱。

    结果木槿接着说的话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我给不了你们太多银子,明州城里雇绣娘给多少价我就给你们多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浑水摸鱼亦或手艺差耽搁做事的,我这里可不会养你吃白食!”

    有粮媳妇头一个出来说话:“妹子你放心,俺们晓得你不容易,定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

    听见她们的话,原本打算浑水摸鱼占便宜的人感觉十分心虚,纷纷低头不敢直视木槿。

    此外,养蚕从四月忙到七八月,这还不算纺织的时间,算上纺织的话恐怕要十月。

    这几个月正好是田里活多的时候,妇人们没有后世不能经常请假的观念,到时候势必几天、十几天地请假,木槿这里的活计却没办法搁置,她唯有另想办法。

    思来想去,木槿还是打算给她们做分工。

    根据养蚕缫丝的步骤,把养蚕、抽丝、织布的活计分明白,然后大家轮班倒,从而最大程度地提升效率。

    这般做也有另外的好处。

    东小庄的妇人从未干过养蚕抽丝和纺织丝绸的活计,如果每个人从头到尾每道工序都需要参与,到时候难免会手忙脚乱出乱子,分工合作可以让她们尽快入手。

    听完木槿的安排,除却想要在木槿这里挣到足够的银两就自立山头单干的妇人之外,其余人再没有反对的。

    她们整个冬日皆耗在木槿家中学手艺,虽然陈寡妇尽心尽力地教,却照旧只学了些皮毛功夫,让她从头到尾完整地织出整匹布极难,木槿的话让众人的担忧消掉许多。

    人们根据自己学手艺的熟练程度选择之后要做的活计。

    干惯力气活的妇人大多愿意选喂养蚕,其次是抽丝,最后才是织布。

    毕竟木槿开头就提过说手艺不好把活干坏了的人她不要,织布最容易出岔子,她还是别选了。

    二十几个人里头只有荷花与栓柱媳妇选了织布。

    木槿猜想大家应当被她方才说的话给唬住了,赶紧补充:“刚开始干活的时候出岔子没事,只要不是故意躲懒不肯学,我指定不说你。”

    饶是如此,依旧没有几个人愿意干织布的活。

    木槿说的好听,谁知道她最后会不会扣自己的工钱,这种事可不兴胡乱选。

    无奈之下,木槿只能承诺每日多给织布的绣娘一个铜板,最后才堪堪选出十二个愿意织布的绣娘。

    织布的活计繁重,而且可能会连环转,必须有足够多的人才成。

    如果不是剩下几个人的织布功夫太差,木槿说不准还会再从里头挑挑。

    等送走愿意同她干活的年轻妇人,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婶子大娘需要应酬。

    织布机是值钱的大物件,有不少人盯着厅堂里的织机眼馋。

    至于说让他们自己去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买上台织布机少说有五两银子,即使手中有闲钱照样舍不得拿出来。

    盖五间青砖大瓦房才十几两,这还是能让子孙几代人世代居住的地方,他们绝不肯在土地房屋之外花费好几两银子,就算手中有闲钱也不成!

    做好分工,木槿就开始与陈寡妇有针对性地教授手艺。

    尤其纺织丝绸的活极其困难,若想卖出好价钱,须得尽量减少瑕疵,在没有东西练手的情况下想让十几个人顺利出师,着实不简单。

    陈寡妇悄悄把木槿叫到里屋:“她们没法子练手,除却一两个脑子灵光的,光听听不明白,咱们最好想想别的主意。”

    木槿明白她的意思。

    陈寡妇刺绣纺织的技艺极为娴熟,虽说如今尽心尽力教东小庄的妇人学手艺,碍于无实物教学,到底受了些制约,对于没有天赋的人而言,学习过程可谓极其煎熬。

    木槿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的到底,又花费几钱银子从旁处淘换来许多棉花,让她们暂时练手。

    会纺织粗布的人不少,然而纺织粗布与纺织精细丝绸的织机、法子却有差别,木槿没钱买生丝给她们练手,唯有用纺织丝绸的办法织粗布,最后出来的成品当然质量堪忧,不过木槿又不靠它赚钱,能起到教学作用就让她极满足了。

    就在妇人们风风火火学手艺的功夫,年关渐渐靠近。

    外头早半年就没有了集市,压根无法赶集采买物件。

    王宝兴原本还想带领族人们去上回采买猪肉的明水村再买些回来,结果人家说几个月前被他们采买去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眼下再没有剩余啦。

    王宝兴只好无功而返。

    他用大力气把手里的拐杖戳到地上,竟戳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土坑来。

    “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命!”

    王宝兴心里早就憋了口气,站在距离他几米外的木槿清楚王宝兴不过在借过年的由头发脾气而已。

    毕竟过年都如此荒凉萧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不好的地方。

    东小庄的村民亦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大伙原是本分种地的庄户人,不饿死就成,脑子里装的事情有限。

    持续两三年的灾荒以及后头逃命的日子却教会了他们如何未雨绸缪,明州城周遭的日子越发难过,许多人家靠着往年的积蓄才勉强存活,后头如何还不晓得哩。

    东小庄没有菜和肉,人们就擀面条下了吃,面条有长寿的意思,他们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熬过人吃人的灾年。

    而织女镇,则全然没有过年的意思。

    乡民们手中的粮食还是从乔掌柜手里强买回来的,饶是如此照样不够吃用,大人孩子皆勒紧裤腰带,不被饿死已经足够欢喜,哪敢继续要求旁的呢。

    乡民们经常抓上把粮食熬糊糊吃,里头有粮食有水,格外管饱。

    即便只是水饱,过几个时辰又开始饿的要命,大伙依然乐此不疲采用这个法子。

    陈寡妇感叹说:“没办法呐,转过年来还不晓得是啥年成,再大吃大喝就要被饿死啦!”

    她没了丈夫,自己独自带麒麟过活吃过不少亏,陈寡妇却从不怨天尤人,她对自己当下的情形是极满意的。

    当初她不光从乔掌柜处得来银子和粮食作为补偿,后头更在乡民族人们去乔掌柜家低价买粮食时掺和了把,家中有上千斤的存粮,再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就连平日瞧她不起的几户人家,人口比陈寡妇家多好几口子,手中的粮食却比陈寡妇更少,现在别说讥笑,他们饿到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陈寡妇咬牙切齿地对木槿道:“自打孩子他爹没了,麒麟几个叔伯不帮衬我们便算了,还趁机将我家两亩地给占去,如今粮食不够吃才想起我家来,竟厚着脸皮管我要粮食!”

    “你给他啦?”

    “当然没给他,我拿笤帚把他们轰出去了。”

    说到此处,陈寡妇才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她从前无依无靠,即使受到族人欺凌也不过在背地里抹眼泪,如今东小庄的人迁过来,陈寡妇又教给东小庄的妇人手艺活,她们不光不欺侮她,反而对她格外敬重,陈寡妇仿佛有了主心骨,说话做事也变得硬性起来。

    当麒麟叔伯前来讨要粮食时,陈寡妇话都不许他们说几句,直接拿笤帚将人给赶了出去。

    那时,她仿佛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慰。

    陈寡妇边拾掇旁边的织布机边发牢骚:“被那伙子人欺压好几年,我今日才知道他们就是个纸糊的老虎,禁不得吓。”

    经过这些时日的大起大落,陈寡妇总算看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里正从前总对族人们说大伙打断胳膊连着筋,遇事理应互相帮扶,陈寡妇心眼实在把话听进心里去,她觉得族人们欺负自己丧夫不时占小便宜不打紧,遇见大事总该帮扶她一把。

    等出了乔掌柜的事,她才恍然大悟自己压根没没有想的那般重要。

    里正不惩治乔掌柜便罢了,紧要关头竟还想将她交出去,陈寡妇顿时寒了心。

    回过味来的她清楚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织女镇的族人靠不住,她先同木槿把眼下的事办起来要紧。

    木槿性子厚道,从不会亏待身边人,如果真的把事情办起来赚了银钱,自己总归能得些好处。

    有了银钱就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族人们怎么都要高看她几眼。

    等麒麟长大娶媳妇真正将这个家立起来,陈寡妇就算死也安心了。

    ——

    当然,越迫近年关,周遭出现的乱象越多。

    刚进腊月,木槿就停了在自家开设的纺织教学。

    原因无他,外头天气太过寒冷,把刚烧开的热水泼出去登时就会结成小冰晶。

    屋子里只有一个炉灶,平时把炕烧暖和之后木槿和孩子窝在里屋倒不会着凉,外屋却并非如此。

    外屋打通之后有四间房,即使烧着炉灶,照样不可能把屋里烧的太热,平时都在零度上下,比外头略微暖和点罢了。

    木槿无奈之下只好给大伙烧热水,有讲究人会拿汤婆子暖身体,没有汤婆子就捧着装满热水的陶碗让自己暖和点。

    等到腊月来临,天气越来越冷,坐在外屋时间久了双腿都会冻麻,木槿便果断叫停这项活动。

    好几个妇人不想离开。

    她们顶着丈夫和婆婆的冷眼整日呆在木槿家,挨了无数奚落。

    妇人被骂急忍不住还嘴:“当初你也愿意俺学门手艺补贴家里,才几个月就变卦了。”

    当时听说自家婆娘要跟木槿学手艺不假,男人以为婆娘每日顶多过去一两个时辰,谁成想她会每天窝在人家家中,只到了饭点才会家来,男人心里憋了好大一肚子气。

    “你瞅瞅哪家妇人跟你一样整日不着家,连饭食都不做的,你再嘟囔俺就把你休掉!”

    他的观念根深蒂固,觉得女人就该在家中围着灶台转,即便眼前是农闲季节他无事可干,照样等着婆娘从木槿家回来做饭,婆娘不家来做饭的话,他宁可让自己和儿女饿着也不会靠近灶台。

    一两日还好,时间久了,男人难免有怨言,夫妇二人因此闹了好几回口角。

    得亏他婆娘性子倔,否则早就放弃了。

    他婆娘寻思赶紧把手艺学会要紧,最好明天就开始养蚕缫丝赚银子,如此才能扬眉吐气。

    奈何天气太冷,还要耽搁好几个月时间,光想想就难受。

    这不,疙瘩媳妇回家就挨了打骂。

    疙瘩应当憋了好久,冲他婆娘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疙瘩媳妇虽然在逃荒路上反抗过丈夫和婆婆的不公、再不复昔日的逆来顺受,不过家中银钱攥在婆婆手中,她轻易挨不到,疙瘩又生起休妻的念头,她少不得做小伏低。

    整个冬天,疙瘩媳妇在木槿家学完东西就赶紧家去做饭洗衣,生怕丈夫将她赶出家门。

    厌倦一个人的时候,即使对方是仙女也能被挑出无数毛病来,疙瘩本就瞧家里的黄脸婆不顺眼,她整日不着家更让疙瘩产生怨念。

    今天疙瘩媳妇家来,不出意外迎来丈夫的白眼。

    不晓得她哪句话说错了,疙瘩竟直接拳脚相加。

    疙瘩媳妇吃的本就极少,身上没有几两肉,根本没办法反抗疙瘩,很快便被打到鼻青脸肿。

    说实话,成亲数十年她也被打过好几回,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严重的时候,疙瘩媳妇蜷缩在地上慌了神。

    她总觉得疙瘩这回铁了心将自己这个累赘丢弃、然后欢天喜地迎娶大闺女,最后只能扯开嗓门大喊求救。

    车队里上百号人都是同甘共苦过的,距离近的几户人家听声音不对劲赶紧过来拉架。

    幸好有人赶回来,否则真不晓得该如何收场。

    疙瘩媳妇倒在地上扯开嗓子哭。

    她被打的鼻青脸肿,纵使没有伤到要害处,照样遭了不小的罪,那副模样着实可怜。

    疙瘩也有话要说,他指着瘫坐在地上哭闹的婆娘破口大骂,最后连不守妇道都骂出来了。

    疙瘩仿佛提前打好了腹稿,说话时格外有逻辑:“她嫁来俺家数十年,俺家再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她呢,明知道老娘把俺拉扯大不容易,却照旧不敬老娘,如今更是整日不着家,俺留她做甚!”

    他私底下好几次放话说要把婆娘给休掉,今日头一回把话拿到明面上说。

    疙瘩媳妇伏低做小半年多,眼看他要将自己逐出家门,径直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疙瘩又拽又挠:“你这个黑心肝的,不就欺负俺娘家人不在,自己不晓得看上了哪个贱蹄子对俺非打即骂就盼着将俺打死好给她腾位子才对!”

    见她当着许多人的面戳穿自己的小心思,疙瘩立马变了脸色:“你胡吣什么,若非你整日胡思乱想不肯安生,俺怎会容不下你。”

    接下来仿佛成了疙瘩媳妇的独角戏,她又哭又闹甚至在院子里滚了几圈,而疙瘩却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因为婆娘蛮不讲理而深感无奈。

    在外头人看来,不讲理的好像真是疙瘩媳妇,疙瘩迫不得已才要休弃她。

    “疙瘩家的,你先别跟你当家的闹了,莫要让旁人看笑话。”

    有跟疙瘩家亲近的人劝道。

    王宝根与疙瘩亲缘最近,他夫妻俩却没跟着斥责侄媳妇,反而将疙瘩拉到屋里说话。

    王宝根质问:“你真跟织女镇的人勾搭上了?”

    嫂子和侄儿向来不叫人省心,看侄媳妇毫不犹豫把话给说出来,王宝根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疙瘩最怕王宝根这个叔父,他有种自己被看穿的感觉。

    疙瘩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看他的作态,王宝根就明白确有其事,他皱着眉头问:“是哪家闺女?你私底下勾搭的?”

    疙瘩被逼急了,唯有老实交代:“是织女镇上的,俺跟她爹娘透了口风,她爹娘愿意把人嫁过来。”

    那闺女叫苇叶,不光有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脸色白里透红,在乡下汉子看来漂亮极了。

    虽然苇叶的白与周氏完全不能比,却比周遭大姑娘小媳妇好看许多。

    疙瘩不同寻常的目光当然被苇叶爹娘给注意到了。

    此事放到旁人身上,看见自家等到过年才满十五的闺女被个快三十有四五个孩子的汉子看上,他必会怒气冲天恨不得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给打死,苇叶家不同,她家养活了七八个孩子,爹娘早就看出东小庄家家有粮食有银子,如果把闺女嫁过去还能回过头来帮衬娘家。

    他们没有拒绝疙瘩的意思。

    时间久了,疙瘩便摸清楚对面的心思。

    不晓得他同苇叶爹娘说了什么,那边只说自家闺女不可能给人做小,让疙瘩看着办。

    疙瘩仿佛得到承诺,费尽心思想要将家中的黄脸婆休弃,今日便是抱着将事情闹大的心思来的。

    王宝根气得从后头踹了疙瘩两脚:“好啊你,手里头有点东西就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啦,你爹竟生出你这个忘本的东西!”

    王宝根自来通透,他一下子就明白疙瘩手中有闲钱生出撩拨小姑娘的心思了。

    疙瘩也不打盆水照照,他一个快三十有婆娘孩子的人,人家凭啥愿意跟他,还不是看上他手里的银钱粮食!

    王宝根怕他闹出不好听的,追问:“你同外头那个常来往?”

    疙瘩赶紧摇头:“俺都是跟她爹娘说的。”

    他当真没说谎。

    刚开始的时候,苇叶只管顾忌男女大防不敢靠近他,待他同苇叶爹娘商量好聘金之后,苇叶见到自己仿佛见了鬼的模样。

    对方一味躲着疙瘩,就算疙瘩有意亲近也没法子。

    王宝根义正言辞地同他说:“你爹没了,我这个当叔的免不了多管你。你且听我两句劝,侄媳妇跟你吃了十来年苦头,上万里逃荒路都走过来了,咱不能忘本,否则往后还有哪家人愿意同你来往?”

    疙瘩不情不愿地回答:“那疯婆娘不光整日不着家,还不敬俺娘,俺家容不下她。”

    有男女大防在,王宝根当然不好与守寡的嫂子多接触,他常嘱咐婆娘让她多往嫂子处走动。

    荷花她娘多次同王宝根说起嫂子的事,王宝根对寡嫂的性子摸得格外清楚。

    就疙瘩母子俩的性子,别说人家欺负他们,他们欺负侄媳妇还差不离,逃荒路上险些把侄媳妇并两个孩子饿死的事就在那里摆着呢。

    王宝根好劝歹劝,最后撂下句:“我不管你如何,只要你敢把侄媳妇休掉,你就当没我这个叔父罢。”

    疙瘩今年虚岁二十八,王宝根不过比他大十岁出头,疙瘩爹没的时候王宝根刚成家不久,年轻的他可怜侄子没了爹,就算自己勒腰带也要接济他们孤儿寡母,王宝根不曾想到小时候惹人疼的侄子长大后会是如此德行。

    疙瘩平日受到王宝根颇多照扶,而且王宝根在王氏宗族里很有几分脸面,他也借着叔父的光谋到些好处,疙瘩于情于理都不愿意同王宝根断了关系。

    他拉住王宝根。

    王宝根对兄长唯一的儿子狠不下心来,他以为疙瘩有心悔改,奈何疙瘩牢牢抓住王宝根的衣袖却始终不说话。

    原来疙瘩既舍不得叔父带来的好处,又不愿舍弃年轻的苇叶,他存了鱼和熊掌兼得的意思。

    王宝根就那样看着疙瘩。

    疙瘩嗫喏着不出声。

    王宝根将衣袖从疙瘩手中夺回来:“你且想想吧,想想是不是真要将同甘共苦的婆娘丢弃、想想往后该如何应付族人的白眼……”

    疙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亲眼看着王宝根越走越远。

    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木槿也听见动静赶来。

    与疙瘩媳妇呆了好几个月,木槿对他家里的事可谓一清二楚,她率先把在院子里撒泼打滚的疙瘩媳妇拉起来。

    瞧他们的架势,今日恐怕没办法善了,无论如何都要出个结果。

    疙瘩灰头土脸从屋里出来,见那个黄脸婆挨着木槿等人哭诉,不用想就能猜到她必定在编排自己。

    她身边围了一圈妇人,中间不乏有婶子大娘。

    老一辈的还好,几个年轻妇人听疙瘩媳妇说疙瘩看上了外头的人,皆气愤不已。

    她们和疙瘩媳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有几家男人眼见自个儿手中有了几辈子挣不来的银钱,竟生出了不规矩的心思。

    虽说没有像疙瘩一样把想法实施,却不时在心里想想,觉得有了积蓄的自己拥有迎娶更年轻更漂亮婆娘的机会。

    “竟是个如此没良心的,你起早贪黑陪他过苦日子,他竟黑心肝想要把你扫地出门……”

    与疙瘩媳妇交好的妇人越说越激动,好似被驱逐的人是她自个儿。

    妇人围着疙瘩媳妇说和,男人则在告诫疙瘩。

    他们觉得这种事想想还成,不过自己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三妻四妾是地主老爷和官老爷才能拥有的,休妻另娶这种事实在不行。

    一向喜欢掺和儿子媳妇屋里事的疙瘩娘罕见没有在里头添油加火。

    她有她的考量。

    经过十来年柴米油盐的消耗和无数次争吵之后,疙瘩夫妻俩的感情早就不复当初成亲时的蜜里调油,相比于从娇羞新妇变成黄脸婆的儿媳,疙瘩更偏向老娘。

    凭借自己的泼辣以及儿子的支持,疙瘩娘在家中作威作福好不快活,眼下她同儿子孙子才是一家人,而媳妇则是外人。

    如果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形势就与眼前不同了。

    疙瘩耳根子软,那个小蹄子要想把疙瘩哄骗去不会太难,到时候他们母子俩势必会离心。

    与其让娘家近在眼前且凭借年轻能牢牢抓住儿子心的新人进门,还不如把疙瘩媳妇留在家里,横竖儿子不待见她,自己再磋磨她都没有问题。

    最最重要的是,她和儿子才是一家人,外人永远没办法加入进来。

    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疙瘩娘出人意料地站到了儿媳妇旁边。

    他家事情闹得这般大,整个东小庄的人都过来了,中间自然少不了王宝兴的调和。

    疙瘩娘边抹眼泪边对王宝兴道:“俺家疙瘩是个孝顺的,知晓他媳妇对俺不恭敬,气得失了分寸,族长你别怪他。”

    她觑着王宝兴的脸色,见他没有恼怒,接着说:“她好歹在俺家呆了十年,虽然走岔了道,但一个妇人在外头活不下去,只要她愿意改,俺这个当娘的做主留她在家。”

    听他娘说前半句时,疙瘩心里充满窃喜,只要再加把火,他就能迎娶苇叶了。

    待听见第二句,疙瘩险些叫出声来,这和此前说好的不一样呐!

    当初他说要将婆娘休掉时,娘也是愿意的,还拉他在屋里说了半天媳妇的坏话,才过去几天功夫她竟换了说法。

    疙瘩脸上是藏不住的吃惊。

    其余人也差不离,打疙瘩成亲起,他娘就处处为难儿媳,仿佛是儿媳将疙瘩给抢走了,疙瘩媳妇没少受他娘的磋磨。

    没人想到在疙瘩打算休妻的紧要关头,他娘替儿媳说了话。

    疙瘩忍不住出声:“娘,这……”

    他本想说这和他们说好的不一样,结果却被老娘打断:“俺晓得你为了老娘才如此,眼下族长和诸位族老都在,大伙都瞧见了她的真面目,想必她再不敢如此了。”

    疙瘩娘话里话外都在给自己儿子扣孝子的标签,仿佛疙瘩当真是为了妻子对老娘不孝才狠心休妻的。

    疙瘩媳妇却顾不上那么多,对她而言,只要能留下来就是好的。

    她当然愿意离开疙瘩,然而同疙瘩和离之后被流言蜚语中伤的只会是自己,且她没有土地,独自活下去的机会实在太小。

    如果疙瘩在土匪窝里没了就好了,她反而可以带着儿女银钱悠闲过活,疙瘩媳妇如是想道。

    疙瘩却闷闷不乐,待人们散去后狠狠踢了把桌腿。

    事情本来就要成了,他眼看着有希望把苇叶娶进家门,却不成想被老娘坏了好事。

    疙瘩不明白,娘明明厌恶家里的黄脸婆,为何在紧要关头偏帮她。

    此事成了困扰疙瘩许久的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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