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來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沒有一个人留心到,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來,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來,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來,"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6,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來,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豁,阿q,你回來了,"

    "回來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來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來就是他,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來,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7,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沒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8,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沒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來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來,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來了,

    "他只说沒有沒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來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來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來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來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來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9,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沒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來放肆,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來,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來,他便赶紧跑,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來了,从此不敢再去做,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秀才听了这"庭训"9,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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