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以与卫含真、逍遥散人重会,青鱼心中大定,由百里赢之死所生歉意日减。眼见百里济美定下一月限期将近,她反心神松快,没事人儿一般,整日笑哈哈,只埋头练功。乌夏瞧她憨实模样,又是放心,又是替她发愁。

    钟飞英亦是左思右想,终究还是听了入耳,决计叫青鱼先远远躲了出去为妙,只这去处无法定夺。时日紧迫,她便叫来青鱼,问道:“你可有甚稳妥处,可暂避祸端?”

    青鱼一呆,搔头道:“要么,我便还回庐山去罢。”自她落草起,正经居处也只三个,一处是平江府与妹妹同住的小草屋,一处是庐山竹舍,一处便是黄山了。而亲友中,卫含真便是泰山的,逍遥散人虽能荫蔽于青鱼,却是个餐风露宿的疏狂之性,还须不时入京,委实不便携青鱼同行,故而卫含真当日并未提起。

    钟飞英皱眉道:“不可。”庐山只孤零零一间竹舍,且距黄山极近,先前不为人知便罢,倘有心一寻便着,更无前辈高手相伴,与自寻死路何异,甚至不比黄山,好歹尚有她与一山弟子。各大门派中有些交情的,未必拦得住百里济美。便拦得住,人家也未必就肯趟这浑水。

    钟飞英兀自操心,青鱼却出起神来。提及庐山竹舍,她便不禁思念师父史纤凝,并忆起师父临终嘱托。害师父的凶手不知是谁,小师弟且流落无踪,延寿谷亦还不曾去。如此想来,未尽之事尚有许多,绝不能就此白白送命,青鱼头脑一清,脱口道:“延寿谷!”

    青鱼实则不曾细思,只不过突然想起它来,既要远远躲出去,延寿谷也必有一行,不若索性二事并一。即便终究没躲过,至少可向徐衡转达师父遗言,不算一事无成了。

    钟飞英一怔。当年因着徐柔惠艺从黄山,她们师姊妹其实同徐衡交情不浅。徐柔惠之事后,史纤凝去延寿谷找徐衡,只立下赌斗之约,不曾大开杀戒,也有顾念旧谊之故。徐衡此人与徐柔惠虽为兄妹,脾性却是天壤之别,颇为可亲。他不肯透露徐柔惠下落,却也没对史纤凝翻脸无情,每逢年节甚而还有节礼送来黄山,年年不辍。

    无论徐衡是深心处对史纤凝暗藏愧疚,还是不欲与黄山结仇,总不至将史纤凝唯一弟子拒之门外。更有一极妙处,钟飞英曾听徐柔惠提及,延寿谷中有秘道。延寿谷以医术立于江湖,不重武学,便特特备下秘道,以防被江湖纠纷殃及,抑或伤患亲属去寻仇闹事。青鱼躲去延寿谷,百里济美万料不到,即便被追去,借秘道一用便了,不费徐衡半点事,更不需高手庇护。

    钟飞英只先前不曾想到,此时细一思量,那竟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去处了!她霍然起身,吩咐乌夏:“取纸笔来!”又对青鱼道:“我这便修书一封,你奉予徐衡,料他必不会推脱。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派你一个师姊妹过去传信,倘无消息,万勿冒失乱跑,只管在延寿谷住着,可记住了?”直把青鱼当做孩童般叮咛。

    青鱼“嗯嗯”点头不迭,也自欢喜。她这欢喜,并非为着小命可保,而是觉着一旦离开,黄山便再不受自个牵连。那徐衡不肯对她师父说实话,青鱼心里始终不以他是个好人。无论此去有何获,百里济美死活要寻麻烦,也只会寻到徐衡头上。

    虽十分粗浅,她这些想头若叫卫含真、乌夏等人知晓,怕不俱要额手称庆了。实心人终于动了些脑筋,总算孺子可教,不枉卫含真花的那些水磨工夫。人自不可有害人之念,青鱼却记住了卫含真同她说过的“以直报怨”,坏人不该有好报。终归她这一去,好人必得安宁,坏人或有恶报,可不正是皆大欢喜。

    待乌夏取来纸笔砚墨,钟飞英刷刷写就信函,再亲手封好,递与青鱼道:“事不宜迟,你这便动身,路上不可耽搁。”青鱼应是,抬脚要走又猛然想起,正正跪下磕个头道:“师叔保重,我若是再回不来,也不必费神为我报仇啦,百里掌门怪可怜的。我虽不愿被他杀,真个死了也不怨他,只怨徐柔惠和花落去那起子恶人。含真妹妹说她们恐怕还要再害师叔和师姊妹们,师叔千万小心,莫中她们算计。”

    说着她不由叹口气,道:“唉,是我没有本事,让师叔与各位师姊妹为我操碎了心。师父的吩咐也办不成,只能到了地下给师父和师公赔罪。不过徐柔惠恁般坏,小师弟倘还活着,不知在哪儿,过着甚样日子哩。师父说无需着意寻找,日后抓着徐柔惠,师叔莫忘了问她小师弟。还有我屋中……”

    如此絮絮叨叨,唯恐遗漏,竟是遗言也似。只连屋中物什如何处置,也说给堂堂一派掌门,岂不可笑。钟飞英却静静听罢,微一颔首,道:“我理会得,你去罢。”

    青鱼回房先负上还生剑,收出轻飘飘一只行囊,再去与众女辞别。余娇赠她身衣裳,刘令一又拿出数包蜜饯果子硬塞与她,路上甜甜嘴儿。乌夏最讲实惠,除钟飞英吩咐外自掏荷包,多送银两若干。何泠泠只道她不日便归,兴高采烈拍手道:“你去哪里,有好吃好顽,莫忘了捎些与我哩!”

    此事机密,钟飞英耳提面命,严令青鱼、乌夏不得泄露“延寿谷”三字。青鱼嘴里答应何泠泠,心道:“对不住啦,不是有意哄你,今日说不得便是永别,愿你和师姊们都平平安安,日日都有好吃好顽。”再是恋恋难舍,终须一别,乌夏轻拍她肩。青鱼收住话头,最后挥挥手,下山而去。

    她月余来练得勤奋,钟飞英指点尽心,还可时时切磋,功力颇有长进。一路向西南疾行,五日后到得梅山。梅山上下延绵千里,其地汉人少有,诸多蛮夷杂居,多以渔猎为生。青鱼是个没见识的,但见各色稀奇服饰头簪,咋舌不已。

    延寿谷深藏梅山,虽盛名于外,其所在鲜有人知。来前钟飞英只指明大致,青鱼鼓起勇气,开口相询土著,蛮夷之语却与中原不类,叽叽呱呱鸟语也似,半个字也不通。偶遇中原打扮江湖人,青鱼惧怕招事,更不敢上前。没奈何,青鱼一头扎入高山密林,专寻幽僻处打转。

    这一找又是两日过去,算来一月期限已至,青鱼颇是焦急。跑得累了坐下歇脚,摸出炊饼没滋没味啃上两口,尤心里惦记,不住左顾右盼。不远处林间突有瑟瑟声动,青鱼只道又是山鸡野兔之属小兽,几日里数百只也见过了,便不以为意。

    没想枝叶一分,钻出个光光的脑袋,嘴里嘀嘀咕咕:“小花便罢,不叫小叶,不叫小果,不叫小根,偏天天差使小爷,欺负老实人,忒也不公。看小爷回去不给你茶里加料,衣上撒粉,好好整治你!”说着似乎想到甚有趣处,“嘿嘿”正笑,猛抬头见持饼呆坐的青鱼,吓得“哎呦”一声大叫。声音尤稚,却是个一根头毛也无,身负背篓,七八岁的男童。

    青鱼亦唬一跳,转而大喜,窜起叫道:“小和尚,不不小大师,你竟会讲中原话,可是中原来的!”男童大怒,扯开嗓子道:“哪来不长眼的小娘皮,乱叫个甚,张开你狗眼细瞧,小爷我哪里像个和尚!”

    青鱼这才发现他所穿不是僧衣,反更似道袍,想是为着行事便宜,袖口束带,裤脚绑紧,愈发糊涂。这不僧不道的,究竟是个甚么童子,难不成生来便不长头发?终究是说错了话,怕再惹恼他,青鱼忙道:“勿怪勿怪,是我没瞧清楚,小,小公子原谅则个。”

    男童仍不满意,道:“公子便公子,甚么小不小的,小爷我是大公子!”青鱼心道:“可你不也叫自个‘小爷’?”她再笨也晓得这话绝不能出口,立时改口道:“是了,大公子,大公子可是住这山里,能否指我条道路,敢问延寿谷在哪里?”

    男童斜眼扫她,不答反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来的,找延寿谷作甚?”倘是寻常武林中人,莫说忍受他一小儿傲慢无礼,这会子早如捉鸡一般拿住他逼问了。青鱼却不以为忤,道:“我叫青鱼,自黄山来,奉掌门师叔之命,寻徐山君送信。”这却是钟飞英教她的话,避祸自不能逢人便讲。

    男童诧异道:“黄山派掌门派你来的?小爷不信,你把信拿来我瞧。”把手一伸,催促青鱼。荒山野林里冒出的小小孩儿,名姓来历且还不知,无缘无故竟要看他人信函,青鱼连摇头道:“那可使不得,大公子便告诉我延寿谷在哪,这信只可交予徐山君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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