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十五年的一个夏夜,长安未央宫彻夜未眠。
梓荣殿内,正在燃烧的灯芯突然迸裂一个小火花,端坐在上首的皇后收回了思绪。
她和侍女杜鹃耳语几句,后者随后为同样在殿内等候的命妇和贵女们带来了舒适柔软的靠垫。
灵夫人自述在宴会上用了一些糕点后身体不适,还没等到回到宫中便突然小产。
医者诊治之后认为灵夫人身体虚寒,胎儿本就不稳,加上当天食用的都是寒凉之物,最后导致龙嗣夭折。
永璟帝震怒之下将当日服侍在场服侍的一百三十位宫人全部诛杀,但皇上金口未开,当日宴会的所有人还不能离宫。
众人心有余悸,此时一向贤惠的皇后成了她们的主心骨。
白瑾瑶窝在薛如风怀里打瞌睡,而韩秋烟也忍不住露出疲态,用手杵在桌上闭目养神。
“皇后娘娘,楚王来了。”杜鹃在皇后耳边说道。
此语一出,众人不禁都看向了薛如风。
皇后露出了微笑,“快请进来吧。”
韩松身穿梨宽大白色襜褕,梳着整理的远游冠,鬓边的几缕银发让平添几分儒雅。
他的脚步略微急促,直至看到妻女时才渐渐放慢。
此时不少命妇都露出了艳羡的表情。
韩松行礼之后的一席话给大家吃了定心丸,“我刚刚从大殿回来,皇上的怒火已经平息,真是多亏了白丞相。”
皇后听了也松了一口气,灵夫人出事她作为东宫之主难辞其咎,她只希望事态不要再恶化。
“想必楚王也一定出力不少,楚王也辛苦了。”皇后说道,听到白远在殿前,她的一颗心忽然就有了着落。
她当初能在一众贵女中被皇上选中,也是得益于白远对自己家族的赏识。
韩松摆摆手道,“皇后娘娘严重了。夜已深了,如风她一熬夜就容易犯便头痛,娘娘您看”
今日之事已经尘埃落定,皇后乐于卖韩松一个人情,便道:“如此,楚王妃便先回吧。”
韩家几人连同被叫醒的白瑾瑶,一同退出了大殿,就连皇后都忍不住露出了复杂的眼神,更别提其他妇人。
而此时的长乐宫长清殿内,几位皇子正在窃窃私语。
永璟帝共有四名皇子,太子薛逸虽为嫡子却非长子。
在诸位皇子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出自宣夫人,而最小的四皇子则出自入宫只有三年的江姬。
白承允走入殿内时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几个皇子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怎么坐在这里?”白承允在靠近角落的一根大柱子下找到了发呆的太子薛逸。
见薛逸不语,白承允叹了一口气盘腿坐了下来,“你的困惑在于你想得太多了。”但是还有后半句他没有说出来,想得太多却做得太少。
昏黄的烛火倒映在薛逸瘦削的脸庞上,让他本就稀疏的眉毛更加萧条。
“怎么了?”白承允问道。
“医者说,灵夫人的脉象是男胎。”薛逸目光聚焦在烛火上,“二哥功课做得最好,父皇时常夸奖;四弟骑射最好,上回春猎大放异彩;大哥的功课虽然做的一般般,骑射也一般般,但是长得最像父皇。”
薛逸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呢?功课做的不好,骑射也不精通,就连长相,都找不出半分父皇的影子!”
“要不是”
要不是因为白家和我母后,这太子的位置哪会轮到我啊!
“灵夫人出事的时候是我叫的太医,你不知道他们几个看我的眼神是怎么样的!”薛逸一如往常地等待着白承允安慰他,没有理会白承允拉扯他起身的动作,“就好似我是罪魁祸首一般!就差踩在我的脸上了!”
“什么劳什子太子!不做”
“太子殿下!”白承允大声打断薛逸的话语。
“父,父皇”薛逸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眼前的永璟帝,嗫嚅道。
“身为一国太子一无所长,毫无建树!”永璟帝抓过殿后的一只青釉圆口花瓶砸向太子,“自己不曾思量,如今倒是想着撂担子不干了!”
薛逸躲闪不及,花瓶擦着他的额角而过,在地上开了花。
血沿着鬓角流了下来,薛逸忍痛伸手去擦,却被永璟帝严厉喝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瞧瞧你那窝囊样!”
薛逸缩着脖子瘪着嘴哭泣的模样无疑让永璟帝心头火烧得更旺了。
永璟帝四处搜寻着可以继续教训太子的物件,这时候几位大臣匆匆赶来。
“皇上息怒!”白远躬身道。
“太子殿下!”御史大臣杨孝悌急急拉着薛逸的袖子,示意他赔罪。
作为太子太傅,他是看着薛逸长大的。
薛逸无大才,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也因如此,其余几位皇子都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然而杨孝悌知道,薛逸本性纯善,若是引导得当,未尝不是一位好君主。
所以这几年来,即使有人质疑太子资质平平,杨孝悌一行人等还是据理力争,加上白家的暗中支持,储君之争才得以避免发生。
“我知道错了,父皇,求父皇饶恕!”薛逸跪了下来,他暗暗叫苦,只叫永璟帝听了他的后半段话。
此时早已经有机灵的小黄门跑去梓荣殿通风报讯,皇后顾不得那些个贵妇和闺秀,匆匆赶往长清殿。
然而等到她赶到之时,殿内只剩下几柄残烛和两位少年的伶仃身影。
“逸儿!”皇后看着薛逸头上和头发粘连在一起的血痂,心疼不已。“快传太医来!”
“皇后娘娘,皇上吩咐了,不准传召太医,说是要太子殿下吃一堑长一智。”白承允道。
皇后当然知道这已经白承允很委婉的说法了,心中愤懑不已,但还是强笑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长清殿殿内“嘭”一声合起来。阻隔了殿内一缕被拉长的暖黄色烛光。
白承允大步走向台阶下那个颀长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的微弱啜泣声隐没在脚步声里。
“老爹,走吧。”
“嗯。”
两人迈出步伐的节奏出奇的一致,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被浓厚的黑夜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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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在城外清税,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府里每个人照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梦娘说着停下收拾衣裳的动作,纠结道,“要不我还是不回去了!”
白瑾瑶揽住梦娘撒娇道:“哎呀,梦娘你不是说要给我带好吃的小鱼干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是啊,梦娘,”木棉也在一旁帮腔道,“您唯一的侄儿成亲,您怎么能缺席啊?”
想起几年未见的老父老母和大哥,梦娘脸上浮现出眷恋之情。
她出嫁之时侄儿还在蹒跚学步,前几日收到来信,侄儿竟要娶妻了,可谓是白驹过隙。
“府里头这多人照看着呢,您就放心去吧。”木棉说道。
看着坐在牛车上挥手的梦娘渐渐远去的身影,远眺的木棉和白瑾瑶同时舒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噗嗤”一声笑出声。
“木棉,咱们去”白瑾瑶看着同样展颜地木棉,以为找到了隐藏的盟友。
“女郎,梦娘这可还没有走远呢!”木棉笑着回身,“老爷走之前不是叫您好好练琴看书么?”
“我们就去外头走走,回来就做好不好?”白瑾瑶拽住木棉的袖子,不肯让她走。
“不成!在外头遇见坏人怎么办?”木棉道。
“就去城门,城门在招募新兵,这么多御林军在,你说哪个敢闹事啊?”白瑾瑶道。
新政中的一项便是关于戍边军的变动,正德朝男子年满二十三岁便要到边疆服役两到三年。
但今年新政将服兵役的年限降低到一年,并许诺会给服役的人家免除一定的土地清税费用。
这使得今年的参军人数格外的多。
“慢些!”木棉带着帷帽,提着裙子追上白瑾瑶。
到底是小女儿心性,木棉最后还是被白瑾瑶说得心动了。
然而城门的景象和她预想的大相径庭,只见熙熙攘攘的人们闹哄哄地聚集在城门外,木棉在人群中艰难地前进中,连帷帽险些被打翻。
“锵锵锵!”一名军士敲墙手中地铜锣,大声吆喝道,“听好了!参军须年满二十三岁,为期一年,想要报名的,在这里画押,核对身份后即可离开!”
说着他将一份告示贴在城墙上,大大咧咧地站在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身后。
那男子用口水沾湿食指指尖,翻开桌上的案比,吟唱般叫道:“许多福,阳上村,年二十五”
人声嘈杂中,白瑾瑶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挥手喊道:“狗蛋!狗蛋!”
话音刚落,人群里好几个人回过头,“谁在叫我?”
白瑾瑶不禁咂舌,叫木棉站定等她,自己钻进了人群中。
“我说,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啊?”白瑾瑶伸手拍拍身穿藏蓝色布衣的狗蛋说道。
狗蛋认出了她的声音,笑道:“我娘说这个名字好养活。”
狗蛋的父亲奚文飞善意地冲白瑾瑶笑了笑,回到队伍中继续排队,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原来,一位方士在奚家讨水喝的时候,曾看着自己大腹便便的妻子叹了一口气,和他悄悄说了一番话,“这孩子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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