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声东击西过后,荣王催动袖箭,连续数枚短箭朝着崔方旭飞射而去。

    那些短箭无不瞄准崔方旭身上的要害部位,锋利的箭身淬毒,闪烁着一点幽冥的光,俨然想取崔方旭的性命。

    崔方旭没有武艺在身。

    何况他被眼前这般可怖的厮杀场面闹得心慌无措,更无从应对。

    楚景玄与崔方旭隔着距离,来不及相救。

    千钧一发之际,祁寒川从后面冲过去一把将崔方旭拽到身后,又执剑几个招式将短箭悉数挡下。

    崔方旭跄踉中跌坐在地上。

    他眉目凄惶,双眸空洞无神愣愣怔怔朝着荣王看过去。

    只见荣王愤愤中收手,目中满是不甘与怨毒。

    至此,黑衣人已被降服个七七八八,余下十数人被逼着围簇在荣王四周。

    先前对楚景玄形成的合围之势被破。

    两边形势早已逆转,而哪怕荣王想要逃走,到得此时,亦插翅难逃。

    出现在楚景玄面前时精神矍铄、目光如炬的荣王,面上也终于显现出两分回天无力的颓丧。他看向那些手持长刀、面容肃杀正步步逼近的将士们。

    “今日虽是我败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父皇曾经怎样背叛于我。当年边关危急,我带着将士困守城中,几乎弹尽粮绝,我这位皇兄却按兵不发,不愿支援。若非我拼着性命杀出一条血路,早在三十年前,我已马革裹尸、埋葬沙场。”荣王说起这些旧事,又近似癫狂仰头大笑起来。

    孜孜汲汲一生,落得这么个下场。

    荣王也已说不出遗憾二字,只痴怔笑过一场,他眼中隐有泪光。

    却不再看楚景玄。

    从黑衣人手中夺走长剑,荣王眉眼沉沉,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地自刎而亡。

    荣王一死,余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弃了手中武器投降。

    灵山上的一场劫难也至此消弭。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

    祁寒川上前重新确认过荣王已无气息,复折回来向楚景玄禀报。

    山风依旧,空气里的血腥气息愈发浑浊浓稠。

    被惊飞的鸟雀又逐渐落回树梢。

    楚景玄阴沉森然的一张脸,一面沉声对祁寒川道:“你暂且留下,带人安葬好这些人,另外收殓好荣王尸首带下山。”一面走向崔方旭。

    崔方旭惨白的一张脸。

    他方才跌倒在地,身上衣袍沾染大片的污泥,发髻松散杂乱,十分狼狈。

    当楚景玄走到他面前,崔方旭仍木着一张脸。

    “我知道你有蚀心散的解药。”楚景玄盯住崔方旭问,“解药在何处?”

    崔方旭张一张嘴,没发出声音。

    楚景玄冷声:“没关系,回的路上你可以慢慢想。”他话音落下,两名暗卫已上前押着崔方旭一道下山。

    神思麻木的人被暗卫押着跄跄踉踉艰难走在下山的山道上。路难走,崔方旭也勉强从失魂落魄中找回两分理智,若此时依然不知自己被利用,那便实在太蠢了。

    往日不知楚景玄真实身份,虽是个小大夫,虽也猜到他身份尊贵,但崔方旭从不曾在他的面前觉得抬不起头。

    前些时日,即便知晓楚景玄真实身份,可被荣王的话蒙蔽,崔方旭亦不觉楚景玄如何。而这一刻,看着楚景玄背影,想起虞瑶遭他设计陷害,身中蚀心散,正生死一线,他终究羞愧难当。

    “我、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她的命……”

    崔方旭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双唇颤抖,冲楚景玄背影道。

    一声冷笑很快传入崔方旭耳中。

    崔方旭更涨红着脸,又听见走在前面的楚景玄说:“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好让她因此一辈子记得你?”

    “你利用她对你的信任下毒谋害于她,却不敢面对。”

    “反倒想继续利用她的良善,叫她即便知晓真相,也难以再怨恨于你。”

    “崔方旭,我看你其实是个账房先生。”

    “还得是个厉害的账房先生,毕竟稍寻常一些的账房先生,根本打不出你这么好的算盘。”

    楚景玄几句话令崔方旭愈发羞愧。

    再开口的时候,他声音小了许多也明显变得没有底气。

    “荣王告诉我说我亲生父亲在太医院任职时,受虞太后胁迫,被逼制出一种名为幻欢散的药。后来又因此药而卷入一场宫闱斗争,事后被虞太后推出去顶罪,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崔方旭低声喃喃道,“我家中确有一本医书记载着幻欢散,而这本医书,分明为外人所不知……”

    幻欢散。

    楚景玄挑眉,未想崔方旭身上可能牵扯到的竟然是这一桩事情。

    那场宫闱倾轧是先帝在位时发生的。推算起来约莫二十年前,崔氏夫妇若非他的亲生父母,也必在他幼时收养他,如此合计一番,与崔方旭的年龄大致对得上。

    若崔方旭所提及医书为真。

    这医书能出现在他手中本便不同寻常,为他亲生父亲所留却也说得过去。

    崔方旭不知楚景玄所想,依旧喃喃低语。

    “那个百味饭馆的掌柜的时常对掌柜娘子拳脚相加,所以……”

    “你若想解释,也应当等瑶瑶醒来以后解释给她听。”楚景玄不耐烦听这些七零八碎的话,打断崔方旭,又转而问他正事,“蚀心散的解药到底在哪里?”

    “在……”

    一愣之下,崔方旭深吸一口气,回答,“在酒楼后院正厅里。”

    楚景玄微怔。

    崔方旭颓然低下头去道:“藏在别处都不安全,藏在那里是最安全的。”

    前些日子,他频繁出入酒楼后院同虞瑶见面。

    偶有独自留在正厅里的时候,索性寻机将解药藏在正厅里,因晓得荣王不可能找得到这个地方。

    楚景玄只觉一口郁气凝结于心。

    下山的动作变得更快,一离开灵山,他策马直奔酒楼。

    ……

    回去以后,在后院正厅里,楚景玄当真找出崔方旭所说的解药。

    但对这解药信任不足,他把瓷瓶交给周太医,让周太医立刻查验一番真假。

    流萤看见崔方旭被楚景玄的暗卫押着回来,诧异不已。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弄不明白,然瞧见崔方旭面上的羞愧之色,她也知虞瑶中毒当真与他有关。

    流萤不由得咬牙暗恨。

    只现下并不是追究计较这些的时候,盯得崔方旭几眼,她也看虞瑶去了。

    上午楚景玄带着暗卫离开。

    过得没有多久,常禄便赶过来了,而周太医也暂且为虞瑶行针以护住她的心脉,延缓毒素扩散。

    尽管如此,虞瑶从上午起一直陷入昏睡。

    楚景玄至床榻旁,见她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倏而犹如回到三年前。

    仿佛回到南苑那一场刺杀过后。

    她为他挡箭,受伤中毒,命悬一线,日日夜夜在生死边缘徘徊。

    那种摧心剖肝的痛楚比三年前来得更为深刻。

    光看着,楚景玄垂在身侧的手已下意识紧握成拳,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心痛是自恨,是他再无法承受一次这种境况,是无法承受哪怕一点点她会出事的可能。

    万千情绪皆化作一句:他不希望她有事。

    三年前如此,三年后更是如此。

    在正厅找到崔方旭所说的瓷瓶里面装着的乃是药粉。周太医从瓷瓶中少少取些出来化在用白瓷碗盛的清水中,又以银针刺破虞瑶的中指,泛着乌黑的鲜血滴落瓷碗。那滴血与化开药粉的水混合在一处,鲜血中的乌黑之色渐褪去。

    “启禀陛下,此药确有解毒之效。”

    周太医将瓷碗送到楚景玄面前。

    楚景玄凝视虞瑶,一撩衣摆在床榻边坐下,平静道:“那便马上开始为皇后解毒做准备。”

    房间里有刹那的安静。

    始终一声不吭的虞敏这个时候冲到楚景玄跟前跪下,一磕头道:“陛下,我愿帮姐姐解毒,无怨无悔。”

    流萤听言,也上前几步在虞敏的旁边跪下来:“小姐对奴婢有活命之恩,既小姐有难,奴婢愿意为小姐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望陛下成全。”

    楚景玄没有看她们,只淡淡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妹妹,一个是跟在她身边十数年的贴身婢子,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是要让她往后余生活在自责里?虞敏,你想让你姐姐再失去你一次?”不待她们出声又说,“你们都退下,也只管照顾好宁宁和昭儿,让常禄进来。”

    虞敏和流萤没有起身。

    楚景玄对周太医道:“解毒之法若有什么疑虑,可以去问一问崔方旭。”

    周太医会意,当下退出去。

    和常禄一道进来的还有几名暗卫,虞敏和流萤被他们强行带了出去。

    留下常禄交待过些事情,楚景玄也命他退下。

    他在来灵河县之前,本便做过最坏的打算,防的恰恰是万一,此时倒也无须做太多的安排。

    目光一寸寸贪恋望着床榻上的人,在无人打扰的寂然中,楚景玄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虞瑶脸颊,又慢慢划过刻在心底的嫣然眉眼。他心绪平静,不止是这三年多的时间里,而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更知道,此事风险极大,若无事便罢,倘若有事,落在他身上,至少那些人必会尽力救治。

    他若顺利活下来,于她不过是一如往常。

    即便出现意外……想来,也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太大影响。

    这些时日,一点一滴看在眼里,他知道她可以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好。

    往后定然也会很好的。

    楚景玄摸索到虞瑶锦被下的手掌轻握在掌中,痴痴看她,又抓过她的手,俯身吻一吻她的手背。他抓住她的手掌,将掌心贴在他的侧脸。

    “瑶瑶。”

    眷恋轻唤一声虞瑶小名,闭一闭眼,楚景玄偏头轻轻吻了下她的掌心,在静默中嘴角微弯。

    这么做,大约——

    至少他对她可以不是一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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