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被说得哑口无言。

    一旦牵扯到虞家,她在楚景玄面前便常常都无话可说。

    因为是事实。

    因为她无法昧着良心否认和反驳,也没办法辩解那些与她没有关系。

    谁让她是虞家人?谁让她是被虞家供养长大?

    所以每一次皇帝被虞家的事惹得心生不快,在她面前冷嘲热讽,她除去忍受别无他法。

    有时候虞瑶也会想,皇帝究竟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怎样的话?

    沉默便要被追问。

    开口却有更不客气的嘲弄在等着她。

    但她这会儿不能继续沉默。

    皇帝翻起旧账,又这样阴阳怪气,指不定在筹谋着些什么。

    这些年她早已经学会不和楚景玄硬碰硬。

    上一回那名小宫女的事情,纯粹因为牵扯到妹妹她才没完全克制住情绪。

    “但陛下圣明英武无人可及。”

    虞瑶从肚子里努力搜罗出两句好听话,“臣妾相信陛下。”

    换来楚景玄的一声笑。

    他手指不紧不慢挑起她一缕乌发把玩,却又不说话了。

    楚景玄没有继续冒出些嘲弄之言,在虞瑶看来,是一个向好的信息。

    意味着他已发泄许多不满。

    虞瑶也不再挑起与虞家有关的话来。

    发丝被楚景玄勾在指间,一圈一圈不厌其烦缠绕、松开、缠绕。

    她恍然间记起在她入宫之前发生过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楚景玄十七岁年纪。

    姑母虽已不再垂帘听政,但对时局的影响力依然很大。

    当时朝堂上有一位姓董的大人,曾经是姑母垂帘听政时期的入幕之宾,深得姑母重用。经年累月,董大人仗势横行已成习惯,即便姑母幽居深宫,他也未收敛。

    那次,一位言官上疏弹劾他有不法行径。

    这位董大人便在当日带人将那位言官堵在家门口,把言官打成重伤。

    事情自然闹到姑母和楚景玄面前。

    彼时她对朝堂之事不甚了了,不清楚中间发生过什么,唯一晓得这位董大人平安无恙。

    因为董大人到清宁宫叩谢恩典的那一日,姑母恰巧召她进宫。

    她便陪在姑母身边,看着那位董大人极殷勤地献上一株红珊瑚盆景摆件。

    当天,她偷偷去见楚景玄,发现他心情低落。

    那时的楚景玄不会在她面前阴阳怪气,只是皱着眉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忤逆不孝?”

    她摇摇头,告诉他:“不是。”

    楚景玄默然不语,彼时以为他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待着,未多打搅。

    这件事之后又过得约莫一年,那位董大人被革职下狱。

    于当年秋后问斩。

    董大人被斩首时她已入宫为后,对朝堂上的许多事情有更为明晰的认知。

    回想楚景玄当时的沉默,后知后觉,他只不过不信她。

    对虞家,他是不是也准备秋后算账?

    虞瑶想到这里,收敛神思,瞥见楚景玄仍在纠缠她的发丝。

    “陛下手上的伤已痊愈了吗?”伸手握住楚景玄手掌,将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虞瑶拉着他的手掌放在自己膝上,掌心朝上,枕着裙摆摊开。

    楚景玄一怔,凝睇虞瑶一眼,要抽回手。

    却如他之前对待她那样,虞瑶双手捧住他的手掌不放,甚至问他:“而今可还会疼?”

    楚景玄眸光复杂:“你当真想要为你那小叔叔求情?”

    “臣妾没有。”虞瑶抬眼认真看着楚景玄,“只小叔叔若有错,便应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应连累旁人。”

    楚景玄嗤笑:“母后可不愿壮士断腕。”

    虞瑶终于还是说:“姑母年纪大了,难免会犯糊涂。”

    楚景玄不语。

    虞瑶垂眼看着他手掌上的纹路,一时也无话。

    紧紧跟随在御辇旁的大太监常禄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未听见。

    待瞧见宣执殿一小太监朝御辇赶来,他疾走几步上前把人拦下。

    走近之后,常禄问:“何事急匆匆的?”

    小太监连忙回:“禄公公,是瑞王和瑞王妃进宫了。”

    常禄已猜出或是此事。

    昨天有消息来,道瑞王与瑞王妃今日便可以抵达京城,到京城后自会第一时间入宫来请安。

    经由小太监的话得到确认,常禄略问得几句,方让小太监退下。

    他自己也退回御辇旁,躬身禀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

    “瑞王爷和瑞王妃已经进宫来请安了,现下正在宣执殿。”

    闻言,虞瑶抬起头,微讶中望向楚景玄。

    此时她也真正明白过来楚景玄为何带着她离开清宁宫。

    瑞王和瑞王妃必命人提前递过消息。

    楚景玄事先晓得他们会到,而她这个皇后不能不露面,又赶上那么一桩事,便干脆带她一起走。

    本是一件欢喜事。

    可两个人吵闹过一通,那欢喜难免缺少斤两。

    却来不及多问,又有一名清宁宫的小太监赶来禀报说是虞太后呕血昏迷。

    他们复乘御辇折回清宁宫。

    虞三夫人已被杨瑜君劝着离宫回府,把芸儿也一并带回去。

    本在宣执殿的瑞王楚辰远和瑞王妃沈碧珠得知消息,很快赶到清宁宫来。

    瑞王楚辰远只比楚景玄小上一岁。

    虽非一母同胞,但或母妃皆早逝的关系,两人在皇子中算亲近些的。

    与楚景玄身上那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的气质不同,这些年一直待在阙州的瑞王楚辰远身上俨然有种闲云野鹤的潇洒自在,眉眼也透出几分温润气质。

    沈碧珠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穿一袭丁香色夏衫,梳近香髻,腕间一对紫玉镯子,笑起来颊边两个甜美的酒窝,环佩叮当,婀娜动人。

    又大约近朱者赤。

    虞瑶瞧沈碧珠身上同样沾染一股明媚活泼的气息,比往昔更甚。

    两相在清宁宫见面,无瑕叙旧寒暄。

    太医赶来为虞太后诊脉、施针、开药方,待夕阳西斜,虞太后终于悠悠醒转,算勉强撑过去了。

    迟一些,虞瑶和沈碧珠相携着跟在楚景玄和楚辰远身后从殿内出来。

    外面天已经黑了。

    楚景玄看一看天色,对瑞王楚辰远道:“五弟与王妃一路奔波劳累,今日天色已晚,朕便暂不多留你们在宫里,你们先回府好生休息。待明日朕再安排下去,在宫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瑞王楚辰远与瑞王妃沈碧珠二人回到京城便入宫请安。

    又在清宁宫待得大半日,难免疲乏,因而瑞王不推辞,应下楚景玄的话。

    沈碧珠握着虞瑶的手,冲她眨了下眼睛。

    “皇嫂,明日我再来向你请安。”

    她们本相识已久,沈碧珠的这一声“皇嫂”多少带着调侃之意。

    虞瑶悄悄捏了下她的手说:“回去休息吧。”

    楚景玄先行步出廊下。

    偏头望一眼,却见虞瑶没有跟上来。

    虞瑶正与沈碧珠说话,确未怎么注意到楚景玄如何,尚是瑞王楚辰远的一声“恭送皇兄皇嫂”叫她有所反应,松开沈碧珠的手,随楚景玄离开清宁宫。楚景玄送她回凤鸾宫便乘御辇走了。

    同样疲累的虞瑶无瑕揣测他有何种心思。

    回到凤鸾宫,沐浴过后,简单用过一些吃食,她早早歇下。

    许因白日里发生太多事情。

    虞瑶一夜被各种各样的梦来回折腾,便休息得不太好。

    晨起念着晚些要见沈碧珠,梳妆时她特地多扑上两层脂粉遮掩。

    却仍叫沈碧珠看出来。

    休息过一夜,沈碧珠与楚辰远很早便入宫来请安,去探望虞太后。虞瑶正巧在清宁宫,因而沈碧珠与她一道过来凤鸾宫。瑞王楚辰远则去宣执殿见楚景玄。

    吩咐流萤和流月奉上茶水点心和果品后,虞瑶屏退殿内的宫人,和沈碧珠两个人单独说话。

    沈碧珠便仔细看她两眼,问起她是否夜里休息得不好。

    “不知怎么做得许多梦。”

    虞瑶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晚些困了再补上一觉便无碍。”

    沈碧珠眼底的担心并未消散:“昨日见你不方便多说,但我瞧着你也像一副很累的样子。”她拉着虞瑶的手,压低声音问,“瑶瑶,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隔着长长时间的一句关心使得虞瑶心弦轻颤。

    但她脸上依旧笑意温和:“近来事情多,确比往日累些,不过不碍事。”

    “我不是说这个……”

    沈碧珠小声,明亮的眸子看着她,“你和陛下,还好吗?”

    沈碧珠犹记得她们出嫁之前,虞瑶曾为入宫为后一事踌躇难言。

    个中因由,不甚清楚,只记得她当时说害怕。

    然而太后娘娘的懿旨已下,虞瑶终入宫,被推上皇后之位。

    沈碧珠也记得,大婚之初尚在京城未去封地,她瞧着皇帝对虞瑶不错,走时倒无太多担忧。

    虞瑶微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沈碧珠总觉得虞瑶有些奇怪,便不肯随便放过这个问题,又追问:“那,有什么好?”

    虞瑶觉出沈碧珠在逼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盘问起我来了?”

    沈碧珠不由叹气。

    如若帝后关系和睦,自然可以坦坦荡荡、明明白白聊一聊。

    有意回避,恐怕当真是有问题。

    “我记得……”沈碧珠握一握虞瑶的手,“你入宫之初,我没有和王爷去封地那阵子,陛下待你关怀备至。你才入宫便生得一场大病,病中食不下咽,只惦记着一种青梅糕。御厨做出来的味道不对,得知我身边的大丫鬟会做,陛下半夜来王府讨人,让你翌日一早能吃上。”

    “那时你和我聊起陛下,也不是现在这样。”

    “瑶瑶,你和陛下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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