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京城的天气肃冷。
周攒侧坐在靠车门的位置,眼睛紧张地盯着糊满灰尘的出租车窗外,一路上从清静的学校开过满街的灯红酒绿,又恢复清净,位置是越来越偏了。
京城很大,之前周攒一直待在学校,没怎么出来玩过,更何况现在是深夜,不得不防备。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一眼,“姑娘,您别紧张啊,打您一上车行车记录就发公司账上,现在是文明社会,谁还敢在天子脚下犯法?”
“我闺女就比您小两岁,现在读高二呢,”司机见多了警觉性很高的乘客,并不反感,只是夜间开车,不聊会儿天怕出事,“她一直想考你们学校的外交专业,请问儿好考吗?”
他还记得周攒上车的地方,听他女儿说是所有外语学生梦想的最高学府。
然而周攒是保送生,并没有参加高考,她觉得陌生人之间不该长篇累牍,两瓣肉嘟嘟的嘴唇上下一碰,干巴巴地挤出“还好”两个字。
“姑娘,您来这地方做什么?这儿边都还没开发呢,倍儿偏僻。”车内的导航仪一直提醒司机仔细辨路。
“来找我男朋友,他在这儿等我。”周攒说。
“怎么来这种地方。”
司机咕哝,以为小姑娘还是防备着自己呢,说完这一句也不继续了,好在目的地已经不远,再开了五六分钟,在一座并不起眼的建筑前停下。
然而周攒说的并不是假话,快9点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好准备上床睡觉,接到孙照佳的电话,说是喝酒喝醉了,让她来接人。
周攒付好钱后准备下车,司机又多嘴问:“这地儿可不好打车,天气预报说要下雪,要不要我等您一会儿?”
“可能有些事要耽搁,就不麻烦师傅了,谢谢您。”
“得嘞。”
好话说尽,师傅脚踩油门,带起股冷风,周攒穿着紧身牛仔裤,一截雪白纤细的脚腕裸/露在外,有些冷。
孙照佳是周攒的高中同学,高考结束的时候,两人才挑破心意。
杭城人填大学不爱往北方走,周攒又无意中得知他报考了京城的大学,正好就在她学校对面,她以为这是种命中注定的偶然,孙照佳告白后,两人顺其自然成了男女朋友。
从在一起到现在,只不过才七个月。
周攒是英法双修,孙照佳是学计算机的,课业繁重,过完大一的寒假,两人各自回了学校,细细算来,上次见面还是在机场,他们有段时间没见了。
因此,孙照佳大晚上打电话让周攒来接的时候,除了懊恼,但一想到能见到他,周攒心里头也是高兴的。
但也有些疑惑,按照孙照佳的品性,不该来“四分之三”会所,而且还喝醉了。
周攒到了会所门口,给孙照佳打电话。
孙照佳是有些醉了,说话含含糊糊,报了个房间名,让她直接上来。
周攒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得发怵,竟然连入口也找不到,花了点时间才进去,并且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到了8824号房间,就在三楼楼梯口处。
四分之三不是简单的酒吧蹦迪场所,隐秘性很好,没有一丝醉生梦死的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周攒站在走廊上,阒静无声。
她穿着白色宽松的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瘦瘦条条的,打扮很是乖巧。
会所里有些热,周攒拉了拉领子,想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来见孙照佳,她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把外套脱了,把羽绒服对半折挂在手上,然后敲了敲门。
“孙照”
她以为自己给孙照佳打过电话,他会在门边守着,门开后,名字喊到一半,周攒发现认错了人。
“我找人,找”
“知道,孙照佳嘛。”面前穿着印满baliciaga英文t的年轻男人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朝后大声喊孙照佳的名字,有种末日狂欢的激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攒错觉,包房里先是吵得人耳朵疼的电子音,在男人喊了一声后,忽然安静,随后就是沸腾潮水般的喧闹。
急切的脚步声涌来,周攒的心在冷夜里忽地一悸,她下意识想逃。
不过得把孙照佳带走,并且三令五申让他下次不准再来这种地方。
周攒硬着头皮在一众人前看到孙照佳的模样,显然是错愕不已:他穿着超大版型的黑色t恤,印着夸张的涂鸦印花,裤子是层叠链条长裤。
松松垮垮,抽着电子烟,很像三里屯街拍潮男形象,与往日里文文气气的孙照佳大相径庭。
在周攒还没开口的时候,旁边走出一个女人,手腕,脖子上挂满了各种银制品,只裹了抹胸,她挂在孙照佳身上,指着周攒问,“照佳,她是谁啊?”
“前前女友。”
“前女友还来这里找你?你不乖哦。”女人仰着头戳了戳他的脸,“想让我不三不四地做你女朋友?她要是找我麻烦怎么办?”
这是对孙照佳的最后通牒。
周围都是爱玩爱闹的主,不介意看戏,而且这种将别人碾压在脚下的戏让他们兴奋。
“她穿得好土哦,怎么还会有人这种打扮啊。”
“f大的学生是不是只知道苦读书?小镇做题家那种?”
“学霸嘛不就是这种。”
“孙照佳,你行不行啊,不行就别给雨欣姐添乱,多得是有人要追。”
“对啊,你不和前女友恩断义绝,怎么体现对我们雨欣的爱嘛。”
周攒感觉自己像是被脱光了站在众人前,无数双眼睛审视着自己的隐私。
她以为今晚只是简单地来接孙照佳回学校,然后明天她给孙照佳买生日蛋糕过生日,未曾想到门后等待她的是有预谋的羞辱,到现在她哪里还不知道:孙照佳早就劈腿,喊她来不过是
满足众人的恶趣味,是追求雨欣的投名状。
她起初有些懵,而后藏在心底嶙峋一角的潘多拉魔盒打开,被她刻意遗忘的耻辱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顿时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这让周攒无端地想起小学时候,过年前,债主纷纷上她家讨要债务的情景。
小周攒被妈妈护在身后,脚趾害怕地抓地往后缩,使劲缩,恨不得隐身才好。
周攒猛吸一口气,转身想走,就被之前的英文t男人挡住:“妹妹,干嘛着急着走,说两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别放心上。”
“你们闹够没有?”周攒憋着满肚子羞辱,她真想据理力争,她真想愤怒,但是她清醒地明白现在的自己孤立无援,一旦她声音响了,生气了,其他人更加要笑话她,把她当疯子看。
“孙照佳,快点,你还是不是男人,磨磨唧唧的。”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催促着,众人的视线投向孙照佳。
“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男人说爱我,也就嘴巴图个爽快。”白雨欣失落地娇嗔。
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孙照佳犹豫,过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周攒,我当时追你真没想到你这么好追,也没想到你会答应,其实在一起没几天我就后悔了,而且你也不给睡。我是上了大学遇见白雨欣,才明白什么是真爱,你以后别来纠缠我,看见你就烦。”
“哇哦!”
“牛逼我孙哥!”
“牛逼哇牛逼!”
“没想到f大的女生这么容易上手,easygirl嘛不是。”
“不是你喊我来接你?谁纠缠你了。”她为自己辩护。
然而没人在意真相,他们只想看自己想看的。
周攒被人踩中痛处,手脚冰冷,浑身发抖,这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绝不让自己矮人一等。
但她的心脏空敞敞,任由冷风叫嚣。
也许事情发展都在意料之中,爽过后其他人又回到包房里,开始下一轮狂欢。
“早点来陪我。”白雨欣对孙照佳恋恋不舍。
走廊又归于寂静,留下周攒和孙照佳,但孙照佳留下来并不是为了道歉,他是清理余下战场。
他和白雨欣早就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开始联系,她父母是京城本地人,有体面的工作,算不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但供白雨欣小富二代的优渥生活还是绰绰有余。
无论如何,都比周攒有钱。
孙照佳其实也不想和周攒闹得这么难堪,奈何白雨欣玩得极端,如果没有这一茬让她开心,估计也追不到她。
孙照佳低着头不敢看周攒,他稍微一动,身上的链子咣当咣当响。
面对周攒,他很烦躁,急于摆脱,他舔了舔唇:“我其实早就想和你说分手了,但没想好怎么说,你也别觉得我这是出轨,根本就不是。你人好,站在雨欣的角度替她想一下,谁会愿意背上小三的名号?”
“这样说清楚也很好,不是么?”
心是不是越撕扯越麻木?
越□□越坚硬?
周攒眼睛干涩得要滴出血来,耳朵嗡嗡的,听孙照佳说话像是在听笑话。
当初她怎么就看上这么个东西。
周攒稳定身型,往前走两步,孙照佳不得不正视她。
和周攒在一起几个月,他很清楚周攒是品性很不错的人,如果家里条件再好点,孙照佳真会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但品性好在金钱面前又算什么?
孙照佳暗淡渺小,仅剩的教养让他自惭形秽得低头,“我们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分手不能体面点么?”
“体面?你做出这种事还想要体面?”周攒轻讽。
“那你想怎样?别想玩报复,雨欣家里有人,信不信弄死你。”
回答他的是甩在他右脸上的三个巴掌,在长而空荡的走廊上清脆且响亮。
孙照佳没想到乖巧文静的周攒会这么用力地打他,右脸迅速泛红,火辣辣地疼。
周攒攥紧手心,声音如寒冰冷脆:“分手就分手,难道我还会挽留你?什么本来早就想和我提,硬拖到现在,无非就是没找到下家。拿我来当你的垫脚石,孙照佳,你少恶心人。”
被周攒一语道破,孙照佳彻底不装了,而且打也被打了,算是让周攒出过气。
“要这么想随你。”
轻飘飘丢下这句话,孙照佳头也不回地开门进入包厢,门落锁的那刹那,他心理负担全然落地,愧疚心已荡然无存,心安理得地迎接震天响的音乐,和白雨欣。
而门外的周攒,活生生地吞下满肚子委屈,下嘴唇被咬出一道血痕。
本来是该马上掉头走的。
但她气愤,委屈,羞愤,不甘心
她长久地钉在原地,无助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叮———”
金属块从楼梯上稀稀落落地往下滚,周攒听到声音慢慢地转过身,抬头往上看。
满目碎光下,银色的金属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一直滚落到她脚边。
———是只打火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楼梯口处站了个西装革履的挺拔男人,面容英俊,脸上挂着略带歉意的笑。
他似乎要说什么,还没开口,周攒瞪了他一眼,连忙跑着下楼去。
盛着漫天碎星的眼眸在她一瞪的瞬间,那张坚韧的鹅蛋脸上终于滚落两滴泪,郁孟平看着发怔,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逝。
他起步下楼要去捡打火机。
忽听得楼上有人喊他:“二哥,怎么还在这?要不留下来得了。”
郁孟平也没料到刚出来就碰上一群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尴尬地处在那从头到尾,结结实实地看了场好戏。
dupont的打火机握在手心里发凉,郁孟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回道:“不了,下次吧。”
往日郁孟平都要待到两三点才回去,他们看出他今天莫名揣着烦躁,也不强求。
周攒从会所出来的时候,果然如司机所料,这地方位置偏,她等了十几分钟,没见到出租车的影子。
目光所及之处,附近停着的都是豪车。
他们大概率是不需要打车回去的。
周攒觉得自己真是蠢死了。
好好地在寝室里不待,白白送上门让人家羞辱。
之前从学校打车过来,花了不少钱,现在还这么晚,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交车。
在周攒以往的人生中,从没有夜不归宿过。
眼眶发潮,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掏出手机准备查回去的路线。
可是手机一点也不听使唤,内存小,卡机情况严重,周攒每操作一步,就要等四五秒,在她耐心耗尽的时候,电量跳出来显示只剩下20。
都不够她回学校。
在陌生的环境下,周攒更加恐慌。
郁孟平将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小姑娘,小半张脸缩在宽松的高领里,盘靓条顺,低头间披在身后的长发游到前胸,再抬头时眼底有着急的光。
她像是枝积素凝华的玉兰,不枝不蔓,立意高洁。
那帮小屁孩还说土,郁孟平笑了笑,分明是他们没有格调,不会欣赏。
郁孟平将车子缓缓开到她面前,停下,车窗半落,露出张温致雅意的脸:“回f校么?要不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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