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宫灯亮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守夜的宫人却没一个敢进殿去催促位高者就寝。自淑妃死后,他失眠的毛病越发重了,可御医安神的药他却怎么也不肯喝,任谁劝都没用,若是催得紧了反而还会领上一顿斥责。

    内事监总管太监崔长海于殿门外,看着灯火映照的身影在里面来回踱步,他本想前去劝慰,可脚抬起来却又落了回去,一旁的徒弟孙一小声道:“师父,陛下有好几夜没合眼了,您怎么不进去劝劝哪?”

    崔长海蹙眉摇头,怅然道:“陛下这是心病,不是你我能劝的动的。”随后像是想起什么,吩咐道:“你去问问太医院,陛下最近吃食里面多加些什么药膳可以有助眠的功效,问完了拿着方子直接送去膳房。”

    孙一闻言忙领命而去,只留崔长海依旧立在门外。

    入夜,夜琮总算走出了文华殿,花白的发此刻显得有些凌乱,原本透亮的黑色眼瞳到这个年纪也早显得浑浊,他眼角已开始下垂,额间的皱纹也似乎比几日前加深了许多,整个人由里而外表现出老年人才有的疲惫。

    崔长海见夜琮出殿忙跟了上去,夜琮看了眼崔长海转而又看看周围守着文华殿的宫人和天枢军,向台阶走去。崔长海见状默默跟在身后却一句话也没说。

    夜琮走下三四级台阶,驻足转身看着崔长海道:“多久没睡了?”

    崔长海低眉笑了笑并不答话,皇帝嘴角上挑也不多问,转而继续向台阶下走去,边走边道:“派人去找张云,让他连夜进宫一趟。还有……”他指了指周围的宫人和守备,“今夜让他们不要靠近文华殿一步。”

    崔长海闻言忙应下来,便又随着夜琮而去。

    月牙东挂却被一朵暗云挡去了一半,让原本透黑的夜染上了一抹凄凉。张云立在文华殿正堂下神色晦暗,想来是这十几日都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夜琮坐在文华殿偏殿的棋盘旁看着张云微微示意,张云便默契的坐在了他的对面。

    夜琮望着空荡荡的棋盘,经纬之间纵横分明,他从一旁精致的木质漆盒中拿出一粒玉子放在棋盘之上,道:“学生有好久没有跟老师对弈了,这几日无暇睡眠,只好唤老师来对手谈一局,解解闷。”

    张云见皇帝落子,便也取出一粒黑子落在玉子旁,“陛下称老臣一声‘老师’,真的是折煞老臣了。”

    夜琮面色不变继续落子,“想朕幼时在神策军中历练,父皇一直让朕跟着您,朕的武艺皆由您传授,这一声‘老师’叫的应该。”

    张云落子,道:“陛下抬举,不过指点一二罢了。”

    “时间一晃,都近三十年了,朕都成了个老头,国公依旧老当益壮。”皇帝说完这句,抬头瞥了一眼张云,继续落子。

    张云惨淡一笑,“不过一把老骨头,陛下的江山,微臣还得继续替陛下守着。”

    皇帝呵呵两声,语气中略带了一丝嘲讽道:“老师这话说的,倒显得是天家无情更无可用之人了。”

    张云落子的手忽然一滞,复又将子落下,“江山代有人才出,老臣也不过是忧心而已。”

    皇帝依旧没有停下落子的手,“老师,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就是。”

    张云摇头道:“微臣只愿世代保卫大启天下。”

    皇帝抬眼看着张云,道:“哦?朕以为事到如今,老师该问一句储君之位究竟花落谁家,这不是老师一直所期盼的事情吗?”

    张云低首转变目光情绪,放下手中棋子,拱手道:“此事乃陛下之事,国之根本,微臣不敢……”

    “再不敢,二十六年前也敢了。”随后夜琮话锋一转,问道:“老师,学生这个皇帝做的可还让您满意?若是不满,老师故技重施让宁王继位也无妨。”

    张云大惊,慌忙从榻上爬了起来,重新跪在了皇帝正首的位置道:“陛下,微臣实在不明白陛下所言,还请陛下明察不要误信了小人谗言!”

    皇帝将手中的玉子丢回盒中,转身看着下首的张云,故作疑惑道:“哪句话是谗言?是那句‘雍山虽远不至海’还是那句‘蜀山虽陡却有仙’?”

    张云此刻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心口阵阵发凉,夜琮早已不是三十年前那个无权利无倚靠的蜀山王,他是皇帝,是大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当年之事也只是为了铲除镇北侯,老臣如今绝没有要让宁王取而代之之意!”

    夜琮起身,俯视着跪在地上襄国公,却并没有上前扶起,而是来到御案前,从众多纸张中拿出一张,细细读道:“韩氏女,名秋容,正西三十三年入宫,侍长兴宫洒扫,元西三十五年病卒。”读罢,拿着纸卷走到张云面前,轻轻松手,那一页纸便似一片落叶,飘在了张云面前。

    张云在听到“韩氏女,名秋容”几字时,目光猛然一怔。他自以为当年做的天衣无缝,以为夜琮永远不会发现真相,只是如今看来还是低估了这位天子的谋算。

    夜琮看着张云的脊背,忍了自己一腔怒火,只是淡然的又重新坐回棋盘旁,盯着残局道:“若不是这一次重新清理宫人,我还不知道当年的疯妇居然是冒名顶替入宫。二十六年了,每每想起那一夜,朕都懊悔为何和要喝那盅酒。”

    张云此刻再没了往日的城府,抬头看着皇帝道:“陛下,老臣……”话还没说完,夜琮却挥了挥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只是如今老师若还还要不遗余力的推举君凝当这个太子,就要好好想想襄国公一府人的性命在你手里还能攥多久,影宗还会不会放过你这个始作俑者。”

    张云一时语咽,他谋划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自己的血亲可以坐上东宫主座的位置,将来成为至高无上之人,而自己也可一世荣光。只是如今看来夜琮已然发现当年事情真相。如今为了保全襄国公府,以退为进才是最佳选择,于是他只能道:“陛下,当年的一切都是老臣的主意,与小女无关更与宁王和宣阳王无关!”

    夜琮听着张云这一番辩驳冷笑一声,挥手将棋盘之上所有落子掀翻在张云面前,落子击地,声声清脆直击人心。夜琮看着跪的卑微身体却无任何颤抖迹象的张云,失笑道:“襄国公立储之心不死,那便让整座国公府来陪葬可好!?”

    张云闻言再也无法矜持,皇帝对自己的称呼已从“老师”变作“襄国公”,他不禁跪着向皇帝又靠近了几步,故作悲切道:“陛下!”

    皇帝冷颜瞧着假做焦急惊慌的张云,恨不得上前亲手撕下这一副伪善的面孔,他喘了几口粗气,抬手指着张云道:“如果不想让张氏一族走了镇北侯的老路,国公应该清楚今后该怎么做!十几年来,你费尽心思追查朝阳军旧部,甚至动用南境武林中人和南滇玄空门,可韩党依旧除不尽,更是无孔不入,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成立了影宗。上次是定远侯夫人,这次是君泽和淑妃,下次呢?人家早清楚是谁做的这一切,你却还在一意孤行!”

    张云此时才恍然明白夜琮究竟为何这般不肯立储,如今宁王不是储君还好,若为储君只怕那些藏在暗处的朝阳军旧部,便会如黑夜之中栖身在宿主身上的吸血水蛭,会使出更阴毒的招数来对付宁王和襄国公府。想及此处,张云浑身颤抖原本还算镇定的眼神终究慌乱起来,尽是再吐不出一个字。

    夜琮看着年迈的襄国公此番模样,叹了口气道:“国公也该是颐养天年之人,朕不希望几日后桌案上全是弹劾襄国公贪墨渎职的奏本,或是举荐宁王入主东宫的奏折。记住,朕保的不是你襄国公府,而是朕的儿子。”

    张云身体微微颤抖却也才松了一口气,只要夜琮不发落自己,襄国公府便还有希望,如今以退为进才是良策,想及此处复又叩首道:“谢陛下!”等他再起身时,空荡荡的文华殿里只余他一人。微风顺着门边窜了进来,吹起他花白的胡须,顷刻间便老了十岁般,原本坚挺的脊梁竟然开始有了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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