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庚理了理衣袖,自如地提起案上的茶壶为自己与谢温斟了两杯。

    看着低头浅饮的自家子侄,谢庚心中还是难掩自得的。

    兄长虽去得早,但留下的幼子实在是争气。当年兄长去世后,他便将谢温接到自己身边抚养。

    谢温自幼喜好诗书,勤奋好学。虽然性子乖僻了些,也不愿习练武艺。但之后也成了一位声名出众的出色郎君,他也不负兄长的重托。

    只是他这侄子,名满洛京。可偏偏深恶官场之道,迟迟不肯举官任职。终日里不是四处踏游,就是访观清谈。

    谢庚这些年都要磨破了嘴皮,最后才能让他到太常府中做个小吏官,也好混个清雅的声名。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年倒是柳暗花明。谢温像是突然想通了,竟主动愿意从族中举孝廉任官,最后还进宫做了个尚书郎中。

    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官,与瘐氏那些人家里的郎君比不得。但好歹是谢温自己得来的,可比那些靠家族之辈要让谢庚舒心的多。

    何况尚书郎虽官卑但若是在朝中熬上些许资历,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就在谢庚略略对谢温今后的官途放下心来之际,没想到不过半年,谢温便得到了天子的青眼,成为陛下身边的亲近宠臣。

    更是在长公主回京之时,抓住陛下与朝中重臣相争是否要在郊外拜迎长公主之事,借谢家之力为陛下力争到郊外迎亲。

    自此之后更得圣心,不出一年便加官尚书郎,今后更是前途无限。

    谢家在朝中经营多年,但族人多以典仪文学之优任职太常,掌管朝中宗庙礼仪祭祀之事。

    与瘐家他们不同,谢氏并未有与天子争权之意。故在谢温提出要借家族之势助天子一臂之力时,谢庚也是赞同的。

    与把持朝政军权等世家相比,谢氏以文才冠绝众家,主管清贫繁琐的太常府事仪,向来与朝中大多数人没有什么利益瓜葛。

    长公主是否能让百官郊外相迎之事也本是太常府应管宗室礼仪之责,谢家此举不过是顺势而为。

    谢庚看着面前容姿出众的子侄,心中愈发满意。

    天子年岁渐长,他观瘐家之势终究不能长久。若谢家之中能出一位深得天子恩宠之辈,或许也是他们谢家的一个机会。

    见叔父一直看着自己也不开口,谢温倒是也不急。

    只是安静地为二人添茶,等叔父说明来意。

    “如今阿温你荣蒙皇恩,公事之上自然不可像以往那般懈怠。听闻天子最近常常向身边近臣询问国事,若有不解疑虑之处,可时常到我书房询问。”

    谢庚语气平缓,但却是全全一副爱护之心。

    天子身边进出,自然有应守的规矩。自家这阿温却又偏生是个散漫性子,他虽指望有出色的儿郎能助谢家再进一步,但却不肯让谢温深陷囹圉。

    何况天子如今到底羽翼未丰,某些人顾忌着天子,却不会对天子身边之人心慈手软。

    “叔父放心,阿温晓得的。”

    谢温郑重地点了点头,叔父对他不仅有教养之恩,更有这么多年的爱护之情。他对谢庚一向是敬重有加。

    看着恭敬顺从的谢温,谢庚心中满是欣慰。

    又说了一些朝政之上的经验之谈后,谢庚话锋一转:

    “听闻你这几日调用了家中的部曲?”

    谢温眉心一跳,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不过是与朝中的一些年轻臣子相互拜访,只是他们多是小世家,温也不好大动干戈,便常常让部曲往来。”

    谢庚好像也不在意谢温的回答,只接着说道:“你如今在朝为官,确实应当对这些事上些心了。以前你万事不管,我也不好多言。只是到底京中情形纷杂,你行事待人还是要多多思量才是。”

    说罢,谢庚也不等谢温开口回话,将杯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后便起身离去。

    “谢氏虽不能与瘐氏之辈争胜,但到底还是百年大族,叔父在朝中也是有些脸面的。阿温,若是心大了,便可放手去做。

    你,终究是谢家的儿郎!”

    谢庚站在谢温面前,话语坦诚,字句中却藏着一个世家大族的底气与傲骨。

    谢温低头,拱手向叔父行礼送谢庚走出房门。

    他落后一步将叔父送出院外,心里却想了许多。

    他支调了族中部曲,有暗中操控京中舆论之意。但却不能将此事放于众人眼下,便暗中遮掩,让族中众人只以为他入朝后,多与一些无名小氏之辈往来。

    叔父恐怕也是听了些风声,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罢了,或许也是认为这些小世家掀不起什么风浪。

    今日特意提起,恐怕还是担忧自己与小世家走得太近了,在京中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不用送了,就在府上也不必如此。”,谢庚站在院中,朝与他一同出来的谢温摆了摆手。

    谢温也不与叔父推让,只抬手再向叔父行了一礼。

    谢庚点点头,刚要离去,却瞥见谢温手上的伤痕。

    “阿温,你这手?”

    谢温一愣,将手展开,手上长长短短细碎的伤痕暴露无遗。

    “天子好骑射,最近我也想将武艺练起来,怕是那个时候伤着了。”

    听闻此言,谢庚更是满脸宽慰的地点了点头。

    “阿温懂事了,君子自然是要文武皆通才好。只是平日习武要有法度,不可冒进,明日我便拨了族中的武师来你院里。”

    谢温目送这心情大好的叔父离去,心中犹存些许不忍。

    可又想到了许多事,更是满心复杂,一时间也有几分心烦意乱。

    独自回到房中,谢温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抚过装着满盒绢花的漆盒,眉眼深沉。

    “郎主!郎主!家中出事了!您快回一趟家中吧!”

    谢温已经记不得那是何年何月了,或许是冬天或许是夏天。

    他也不记得自己当时身在何处,或许是在某处山间林地,或许是在哪里的荒郊溪涧。

    他只记得醉意朦胧中,谢丰跌跌撞撞地奔到自己面前,涕泪泗流。

    将壶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谢温却只觉得烦闷恼人,背身不去看他。

    谢丰喘着大气跪在自己身前,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的求自己回府去。

    回府?呵!谢温冷冷一笑,那个家还有什么好回的,那本来便不是他的家!

    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的地方,那还是家吗?

    谢温想到这,更觉怨恨,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酒壶狠狠地掷碎在地。

    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做主见一面,回到家中又有何用!

    “郎郎主,求您回去看一眼吧!”,谢丰咽哽着,脸上的泪似乎流不尽一般,“女君她女君她恐怕撑不住了!”

    轰——!

    那一瞬间,谢温只觉得脑内雷鸣不止。

    “郎主!”

    谢丰慌忙爬起身,将摇摇欲坠的谢温扶住,自己也被撞得跌倒在地。

    忙要将郎主扶起来,却被他狠狠地抓住手臂。

    “回去!马上赶回去!”,谢温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谢丰,双眼全是血丝:“无论是族中的谁如何安排你,现在立刻把我带回去!”

    谢丰脸上抽搐了一下,眼中满是痛惜。他咬着牙不说话,只流着泪一个劲地点头。

    车马一路颠簸,谢温已经坐不住了。

    昏头转向地躺倒在车上,看着摇晃的车顶,谢温多想下一刻自己便能酒醒,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可下一瞬,难以忍受的头痛与恶心又让他清醒地回想起谢丰刚才的话。

    阿婵

    谢温闭了闭眼,他竟然都记不得她现在的样子了。

    一闭眼,仍是当年在洛京阿婵的模样。

    他抬手想要揉一揉仿佛快要裂开的头,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不停颤抖,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

    等他步履蹒跚地下了马车,由着谢丰扶着自己往李婵苑中赶去。

    说来可笑,南迁整整三年,这个宅子他踏进的次数却不超过十回。

    曲廊迂回,直到走近阿婵的院子,谢温心中一痛。

    虽景致各异,但阿婵这苑中布置与他们当初在洛京谢府的院子一模一样。

    院子里人影奚落,零星的两个奴仆正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口。一见到谢温,更是满脸恐慌,惊惧地跪在地上。

    谢温顾不得她们,撑着一口气往院中赶去。

    尚未走进屋内,便听到一声悲戚地哭喊。

    “殿下——!”

    谢温足下一软,几近就要瘫倒在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屋里的。

    昏暗的内室,只点着一盏豆大的烛灯。

    榻上影影绰绰地躺着一个人,他却好像什么也看不清。

    推开伏在塌边痛哭的女婢,谢温跪倒在榻前。

    撩开层层遮掩的青帐,谢温心神巨震地看着榻上形如枯槁的人。

    “阿婵婵儿?”

    他想要伸手将蒙在那人脸上的丝帛掀开,却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一次一次徒劳无功地伸出手去。

    明明仿佛昨日里,她还是坐在榻前对自己笑语晏晏的样子。

    怎么会怎么会!

    下一刻,手下触碰到阿婵骨瘦嶙峋的身躯,又把他惊醒。让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来,已经整整过去三年了!

    那层丝帛到底也不曾被掀开。

    谢温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勇气,还是仍寄希望于一丝缥眇。

    只要他不曾看到,阿婵就没有死。

    阿婵怎么会死呢!

    她会好好活着的!

    他已经听从了族中的安排,不再去见阿婵,将阿婵藏进深深的宅院之中。

    只要他一直忍耐下去,阿婵便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那些人那些人

    谢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宅院的,途中似乎有人想要上前拦住自己,可谢温只是一个劲地往外头走去。

    抢过奴仆手中的缰绳,谢温架着马车一路奔逃。

    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缰绳,听得车前的驽马嘶鸣。

    最后车翻了,马匹挣脱缰绳逃入山野。

    谢温躺在泥水中,狠狠地闭上了眼。

    “郎君?郎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传来了唤声。

    谢温睁开眼,一位面容清秀的女郎正蹲在自己身边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变得模糊。

    下一刻,他突然紧紧地盯住女郎。

    “你你干什么?”

    女郎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几步,谢温却好像突然生出了力气一把抓住她。

    “你干什么!我阿父阿兄就在附近!阿父!阿父!”

    女郎拼命挣扎,下一刻却因为谢温的突然放手跌倒在地。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个浑浑噩噩的人,见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是转头盯着地上发呆。

    女郎朝地上一看,发现那地上正躺了一朵自己挣扎间掉落的绢花。

    阿父和阿兄听到她的喊声慌忙赶了过来,女郎也有了依仗躲在父兄身后偷偷打量着那个人。

    无论父兄如何呵斥,那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上的那朵绢花发愣。

    过了良久,女郎才听到那人嘶哑的声音。

    “你可能教我做这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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