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位于罗浮镇往南五十里处,来往商客多在此地歇脚,是以地盘虽小,却比周边地区略繁华些。

    今日城内格外热闹,因为死人了。

    当然,死人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去,这事奇就奇在死者年轻力壮却当众暴毙。

    谷问柳坐在围观的人群后面,心情复杂地听着远归客栈掌柜和死者亲属争执不休,谁能想到吃个饭也会碰到这种事?

    天机宗弟子有下山历练的传统,一则降妖除魔守卫众生不能停留在口头上,须得亲历亲为方能证道,二则求仙问道相当于斩断尘缘,身在此间不受其扰才能真正放下。

    谷问柳所习心法不宜过早历练,只在宗门派任务时下过山,林皓玄更是没来得及开始历练就遇上了后来那些糟心事。如今匆忙回去倒不如顺路历练一番,既可以找机会为幽荧魔君正名,又能避开正道众人,一石二鸟。

    两人一个不想这么快回去,一个乐得自在,离开罗浮山后谁都没提天机宗,竟也达成了微妙的平衡,气氛难得和谐。

    路过宁城的时候,谷问柳决定找个地方歇脚,当真不负自己扫把星之名,随手一指就挑中了命案现场。

    死者与师徒二人只隔着两张桌子,吃到中途突然吐血不止,一头栽倒再无声息,酒菜汤水撒了一地。与死者同桌的是他亲兄弟,愣神片刻后惨叫一声,涕泪俱下,抖着手去探气息,不敢相信哥哥就这么没了。

    正值饭点,大堂人来人往,半盏茶功夫看热闹的就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皓玄嗤笑一声,继续给谷问柳夹菜:“师尊,别看了,来吃东西。”

    人群外围有个青年见他举止旁若无人,斥道:“都死人了!你怎么吃得下的?”

    “哦?别人死了关我什么事?”林皓玄将筷子搁下,侧眼看向那个青年,眉眼间满是不耐。

    他生得美则美矣,凶也是真凶,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就一副脾气不好的样子,那青年被他这么一瞥,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悻悻地没再说话。

    食物在碗里堆成一座小山,空气中饭菜味、血腥味和众人的汗味搅成一团,谷问柳食欲全无,伸手敲敲桌子:“好了,不吃了。”

    林皓玄扔开筷子,扫了人群一眼:“真扫兴。”

    发生在背后的这点小小风波众人是没空理会的,此刻还是眼前的场面更热闹。

    死者的弟弟悲痛欲绝,双目通红扯着客栈掌柜的说酒里有毒,让他赔命,沾血的双手将对方衣领糊得尽是斑驳。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笃定,而神情又太过骇人,有不少人居然真的就信了他的一面之词,纷纷安慰他,劝他冷静下来去报官。

    围观的众人里有远归客栈的房客,自称昨夜曾见到过死者与掌柜的起冲突,旁边立刻就有人推测掌柜的是为了脱罪在众人面前毒杀仇人,几句话连作案手法都猜出来了。

    掌柜也是个气性大的,左右解释不清,直接拎起半壶残酒一饮而尽,直言若是酒里有毒就叫自己不得好死。

    见他如此行为,一群人看法各异,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衙门的官差赶来将一众涉案人员带走,远归客栈也贴了封条,谷问柳和林皓玄只得另找地方下榻。

    二人刚拐入一处窄巷,就看到有个小孩儿蹲在墙边哭。

    “哎,”林皓玄抬手在他脑袋上方打了个响指,“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被吓得一激灵,吹出个鼻涕泡,呆呆地仰头看过来。

    “噗!”林皓玄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微微眯起,神情与当年成功捉弄师弟师妹后一模一样,带着点逗弄小动物的轻松快活。

    “……”谷问柳道,“你不要闹。”

    他比林皓玄看起来靠谱一点,那小孩儿拿袖子擦擦眼泪,躲到他身后偷偷盯着对方看。

    林皓玄越发来劲了,故意板着脸粗声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孩儿吓得闭紧紧上双眼,又挤出两串泪珠挂在肉嘟嘟的脸蛋上,委屈得要命,谷问柳万分无奈,用衣袖帮他擦干净脸:“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听了这话,小孩儿抽泣道:“我……我爹被他、他们带走了,他没有……没有杀人……”

    他方才哭泣许久喝了风,一句话抽噎数次才断断续续地说完。

    林皓玄道:“你爹是远归客栈的掌柜?”

    小孩儿还是怕他,往谷问柳身后缩了缩,默默点头。

    说到底,掌柜杀没杀人自有官府衙门做主,只要不涉及非人力可控的邪物,修士是不能管的。如果修士能够凭一己喜恶随意插手凡人事务,势必会造成无法控制的局面,有一就有二,到那时人人都可以通过投靠仙门来作威作福了。

    放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儿在外面太危险,谷问柳打算把他送到衙门去,即便大人有罪,官府也总不至于为难这么小的孩子。

    小孩儿似乎看出来他们不想管这事,忙道:“我、我没有说谎,那个人真的不是我爹杀的。”

    谷问柳从这话里听出别的意味:“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知道!”他点点头,忽而又摇头,“不全知道,知道一点儿。”

    “啧!”林皓玄不耐烦,“有话就直说!”

    “我……昨日看见那两个人去了鬼宅,我们这里的人都不敢去的,可他们非要去,我爹拦着他们的时候还被凶了,他们回来后身上就笼着一层黑气,那个人一定是被黑气杀死的!”

    小孩子的眼睛有时候可以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所谓的黑气有可能是死气,那两人八成是误入邪物地盘被盯上了,真要是这样就不得不管了。

    谷问柳道:“鬼宅在何处?”

    “我想想……哦,就在城西,西街南巷那边,没什么人的地方,他们说那里面有宝贝,胆子大的人才能拿到,仙君,你们要去抓鬼吗?”这孩子生在客栈,南来北往的人见得多,对二人的身份也有了猜测。

    “你眼光倒是不错。”林皓玄微微挑眉,毫无愧色地领了仙君的称呼。

    衙门在宁城中心,谷问柳顺路把孩子放到院子里让他去找守卫帮忙,自己悄悄离开,没惊动里面的人。

    黄昏是一天当中最令人惬意的时刻,暖色的夕阳照在谷问柳身上,衬得他神情分外柔和,失了往日那三分冷硬。

    林皓玄走在他身旁,道:“这孩子有点像阿源,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谷问柳道:“你师弟比他胆子大。”

    “是啊,可胆子再大也还是孩子,我害得师尊离开天机宗这么久,不知道他们怎样恨我呢?”

    “方慕源最喜欢你,不会恨。”

    林皓玄侧过脸看他,夕阳在谷问柳身上描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恍若仙人,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远去。

    他道:“那师尊呢?会不会后悔收我为徒?”

    “……”谷问柳不知他又在多愁善感什么,“你和他们一样,永远是我的徒弟,无甚可悔。”

    林皓玄没有再说话,一路沉默,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谷问柳开始回忆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又惹他多虑了。

    徒弟的心思比小姑娘还多,又不能直接问,万一心神不宁再被幽荧剑反噬就更麻烦了,做师父做到这份上也实在是憋屈。谷问柳自问两辈子都行善积德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思来想去没有答案,或许这就是命吧。

    传说中的鬼宅就在不远处,从外面看没有任何鬼气,甚至一丝阴霾也无,仿佛只是一处普通的废弃宅院而已。

    只有修士能看出来,这里其实并不普通,门板和外墙上刻着镇邪符,是修真界常用样式,门头牌匾上“屠宅”二字用掺了朱砂的金漆细细描过,有镇邪驱祟之效,这里显然是一处小仙门,不知因何败落了。

    修真界大大小小的门派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还有散修,除了出名的那几个,不为人知的也不在少数。修士俗务甚少,就算哪天消失了也未必会有人知道,这处屠宅主人大约便是如此。

    推开门,一片残破慌败之景映入眼帘。

    院中枯枝零落,杂草丛生,蛛网密布,窗框将掉未掉挂在窗台上,一旁的门板早就腐朽得不成样子,蛇虫鼠蚁在其间钻来钻去。

    方才在外面还不觉得,此刻这座宅子阴气横生,山雨欲来风满楼,八成住着个不好对付的邪物,不知是妖精还是鬼怪。

    谷问柳立在院中闭上眼,以识海灵力搜寻宅子内外,忽而感觉身上一暖,有人从身后将他抱住了。

    难怪林皓玄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原来是在这里憋了个大招。

    “松手!”谷问柳立即睁开眼,侧头朝后方瞪去。

    身后的人并不听话,将头靠在他颈侧轻轻一嗅,叹道:“师尊真的不能接受弟子吗?”

    ……莫名其妙发什么病?

    谷问柳试图将腰间的手掰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昏迷数年,身形比以往还清瘦许多,腰肢细韧盈盈一握,一条手臂几乎就环了整圈,此刻像被绑在柱子上一般动弹不得。

    “呵,说得好,”腰间的手搂得更紧了,林皓玄在他耳边温柔道:“师尊,你会后悔的。”

    湿热的气息在耳廓缠绵,谷问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烦躁不已,怒道:“放手!你究竟要……”

    后颈一疼,他眼前发黑,又要晕过去,心里简直忍不住怒骂老天爷,怎么什么事都让自己赶上了?这蠢货又要作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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