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玄滚得干净利落。
谷问柳呆坐片刻,一把捏碎手中茶盏,温热的茶水混着丝丝鲜血在残破的瓷片上蜿蜒。
他现在真的怀疑自己是天煞魔星了,怎么能把一切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怎么能把身边人几乎都克了一遍?下一个会是谁?师父?师兄师姐?还是自己的其他徒弟?抑或是整个天机宗?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眼前的问题还没解决。
谷问柳草草清理了桌上那一片狼藉,决定亲自去找徒弟。
没找到,哪里都没有。
幽荧宫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林皓玄撤去了幻术和结界,他可以畅通无阻地随处走动。
初春之际,山下都未必有几分绿色,罗浮山巅更是荒凉,只有永远散不尽的雾和呼呼作响的寒风。他的房间在幽荧宫的深处,带着个小小的院子,院中有几株矮瘦的枯竹,竹子在这种地方是活不了的。
谷问柳穿过走廊,找到正殿,他走了很久,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空旷得能听到脚步回音,整座幽荧宫都是一种粗犷幽暗的风格,和传说中的魔族审美很一致。
有人进入,殿内两侧的灯台自动亮起来,给这个阴暗的地方添了一点暖色。
主位由整块巨石雕成,十分宽敞,纹饰繁复,铺着软垫,看起来很舒适,谷问柳几乎能想象到林皓玄躺在上面的样子。他睡觉总要抱着什么东西,有时候是被子,有时候是那条蠢狗,林皓玄一直很喜欢它。
谷问柳站在大殿中央,像一杆长错地方的青竹,挺拔而孤独。
没了脚步声,四周又重新安静下来,连烛火都是静悄悄的,寂静可以把人从头到脚直接吞没,连谷问柳这个喜欢清净的人都觉得这里太空了。
他决定到别处去找一找。
突然,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一道黑影带着浓重的魔气直接闯了进来。
林皓玄猝不及防地和谷问柳对上视线。
他不知去做了什么,此刻整个人战意盎然,一双鸳鸯眼亮得惊人,露出野兽盯着猎物的眼神,脸颊甚至隐隐显出黑红魔纹,浑身都是幽荧剑的气息。
谷问柳掐着手心提醒自己不要生气:“你方才去做了什么?”
“修炼呗。”对方灿然一笑,颊上魔纹隐退,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朗稚气,“师尊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为师不记得有教过你修魔。”
“可是,”不过一息,林皓玄就快速移到谷问柳面前,微微俯身,几乎是贴着他在说话,“师尊不是让我滚吗?我听话了。”
谷问柳后退两步:“说话就说话,不要离我这么近。”
林皓玄唇畔的笑意倏然消失,直起身绕着他踱步:“师尊永远都是这么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来了,谷问柳面无表情,内心疯狂刷屏,经典台词来了。
果然,林皓玄接着道:“让人真想……”
谷问柳甚为不解:……这种狗血台词是跟谁学的?简直毫无新意。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应当知道,为师修的是无情道。”
林皓玄没有继续刚才的危险发言,换了个话题:“结界已经解开,师尊为何不走?”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隐约有点兴奋,似乎心情相当不错,
因为还要救你这条没过中二期的傻狗,谷问柳道:“因为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林皓玄没说话,等着他问。
“我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师尊指的是哪一年?”
“我睡了几年?”
“也就四五年吧。”
……他究竟伤得有多重,能躺这么久?
可是自从恢复记忆,谷问柳没有感到任何不适,除了头发变白,其他的都和以前一样。
难道是林皓玄救了重伤的他?可对方一个剑修哪来那么大本事?而且要想救人不是留在天机宗最好吗?灵丹妙药和医修都是现成的。还是说,这逆徒在他得救后才带着“尸体”跑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林皓玄主动承认了:“师尊重伤后被人救回来,我们就来了这里。”
……听说过偷灵宝的,没听过偷自己师父的,今日可算是长见识了,魔族的脑回路果真异于常人。
谷问柳道:“你修魔带着我干什么?”我又不能给你跨专业提供指导。
话一出口,顿生大事不妙之感。
林皓玄果然是给个梯子就要上天:“当然是因为,弟子对师尊有非分之想啊。”
唉!完蛋。
谷问柳在心里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
林皓玄见他沉着脸没说话,道:“师尊觉得我恶心吗?觉得恶心就可以滚回天机宗了,本座今日开心,你最好在我后悔……”
谷问柳第二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跟我一起回去。”
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既然林皓玄有那个……非分之想,怎么反而放任他离开?难道只喜欢不会动的?口味太重了吧!实际上,自从醒过来,林皓玄从来没做过什么真正伤害他的事,反而诸多保护,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至于所谓的非分之想,谷问柳觉得应该是因为雾隐峰上人太少了,再加上雏鸟情节,导致这位大好青年一不小心走上了弯路。一定可以纠正回来的,大不了回去就扩招。
林皓玄似乎没听清,微微附身凑到他旁边:“师尊刚才说什么?”
“我说,”谷问柳又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你跟我回去,让卢长老给你治治耳朵。”
年纪轻轻的,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
忽地,他感觉身体一轻,后背撞到什么东西上,转头一看,原来是被林皓玄扔到铺着软垫的石台上了。
……这是发的什么疯?
林皓玄张开两臂将他困在石台一角,笑道:“师尊,你也太天真了些,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你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你觉得我会去吗?”
谷问柳一手支撑身体,一手抵在他胸口:“难道你还真想就这么一直修魔?”
“有何不可?!幽荧魔君凶名在外,人人都怕我,有什么不好的?”
熊孩子真难带,谷问柳又开始掐手心:“那我问你,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吗?”
林皓玄抿了抿唇,道:“……当然是我做的!我这个魔君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我回去让你们废我修为吗?你莫不是觉得我蠢?”
谷问柳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心里暗道确实很蠢。
当年林皓玄总是忍不住低着头,生怕异瞳引来别人的目光,甚至跟着他出门除妖也是这样。可越这样越是引人注目,被几个凡人小孩儿围着看。
谷问柳让他自己动手除了那个害人的妖邪,在众人面前对他道:“抬起头来,我的弟子不比任何人差,不必低眉顺眼。”
林皓玄抬起头,发现别人看他的眼光并不都是好奇或者鄙夷的,也有人在羡慕,羡慕他可以降妖除魔,求仙问道。
从那以后,林皓玄就像变了个人,整齐地梳好头发,不再遮着眼睛,面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
谷问柳以为他已经长大了,谁知道是长得太慢,中二期到现在才来,为着别人的污蔑就赌气修了魔,全然不顾这条路多难走。
他抬手在对方背上拍了一下,林皓玄疼得表情一僵,被他一把推开。
孔南卿给的药还在谷问柳这里,他拿出药瓶:“脱衣服。”
林皓玄强撑着笑:“弟子才刚刚表露心意,师尊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你管耍流氓叫表露心意?
“快脱!”谷问柳扬扬下巴,“再胡言乱语你的腿就别想要了。”
“……”,林皓玄默默解开衣袍露出后背。
果然,这么折腾一番,背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染红了之前缠上去的纱布。
“你今年几岁?”谷问柳一边换药一边试图提醒他不要这么幼稚。
林皓玄声音闷闷的,似乎有点委屈:“不知道,魔族年纪和人族的计算方式不一样。”
还挺严谨。
“那按魔族的年纪来算呢?”
“师尊,我是人族和魔族混血,双方的计算方式都不适用。”
好吧,谷问柳决定不再纠结这个:“既然你是人与魔的混血,身体里有灵脉,未必就一定要修魔,你跟我回去,将魔气除净,以后还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的,正道已经容不下我了。”
“你背后还有天机宗。”
换完药,林皓玄将衣袍一件一件穿戴整齐:“师尊,你曾经说过,一个人无论如何与别人不同都是他自己的事,只要没有害人,就应该受到平等相待。这世上只有师尊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旁人只会因为我与他们不一样而歧视我。”
“我平庸时,特殊之处是供人取笑的绝佳素材,我出色时,特殊之处就成了诽谤污蔑的绝妙利器。只要我与旁人不同,就永远不能安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谷问柳无奈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是有违天理伦常,为师从来没有不答应过。”
“什么是天理伦常?”林皓玄一手支在石座扶手上,笑容阴鸷,“本座只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我回去,师尊,你很快就能在所有人嘴里听到这八个字。到时候,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杀了我清理门户?还是废去修为后关起来?”
“……”,谷问柳起身走下石阶,“天机宗里也有很多非人的修士,情况未必就有你想的那么差。”
林皓玄盯着他单薄的背影越来越远,指尖在扶手上缓缓划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殿内灯火微微颤动,光影明明灭灭交相叠映。
“师尊久居深山,自然不知道同类之间都是会抱团结党的,鬼修为人族所化,妖修与凡人同处一界,尚且不能和平共处,我这个魔族异类又怎么会被接纳?”
谷问柳站在阶下往上看,过分宽敞的空间衬得石座上的人都有些突兀,好像真的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天地之大,容不下这么一个人。
他转身离开:“我明日就走,你自己考虑要不要跟我回去。”
实在不行就想个办法打晕带回去,为人师表,总不能真的放着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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