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在谷宅大门外等了很久,从正午到傍晚,他生得瘦小,没被看门的发现。
那位小姐家底丰厚,给谷回云捐了个闲职,他只需要每天去点个卯,再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喝茶聊诗,谈古论经,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今日洛城新来了几个书生,文采不凡,谷回云和他们聊得尽兴,天色擦黑才回家。马车刚拐过街口,突然扑出一个东西挡在前面,车夫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个小孩儿,瘦得像只野猫。
谷宅里都是好人,不会为难普通百姓,车夫让那小孩儿闪开,当心被马踢到。
小孩儿说话了:“草民这里有件冤案,请大人做主。”他嘴里说着“请”,神色语气却没有半点恭敬。
谷回云从马车上下来:“你若真有冤案,就该去衙门击鼓,找本官是何道理?”
“大人可还记得春风渡的樱娘?”
“无知小儿胡说什么?!”谷回云惊疑不定,官员宿妓是重罪,更不要说他的一切都是妻子给的,被发现了无法交代。
小孩儿从怀里拿出个什么东西,尽可能举到高处,细胳膊伸得笔直:“大人总该认得这样东西吧?”
“拿灯笼来!”
谷回云亲自挑着灯笼,烛光照到小孩儿手里的东西上,雪白刺眼。
怎么会不认得?这簪子当初花了他小半个月的饭钱,送出去的时候还是他亲手戴在樱娘头上的。
他们已经有八年没见过面了。
灯笼向下移动,谷回云看到一张倔强的脸,只一眼,就觉得胆战心惊。
太像了,这孩子长得像他,轮廓柔和,一点书卷气,眉眼却与樱娘如出一辙,两只瑞凤眼亮得惊人,有一种野蛮的生命力,不必什么滴血认亲,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谷回云满脸防备,道:“你,你娘让你来的?她想干什么?”
“我自己要来的,我来告诉你,她真正的名字叫许秋霜。”
“我知道,是我对不住她,秋霜她……怎么样?”
“昨天埋了。”
“什么?”谷回云仓皇不已,手中灯笼掉在地上,烛火一闪,灭了。
小孩儿将簪子收回怀中,转身便走。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谷雨。”
谷回云拉住他细弱的手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官家小姐姓阮,性子也软,不过那是出嫁前的事了。阮小姐变成谷夫人后,脾气年复一年地暴躁起来,稍有不顺心就找自己丈夫的麻烦。
谷回云今日回来得太晚,已经错过了晚饭,不仅如此,他还带回来一个私生子。
她气得摔了碗碟,谷回云立在一旁等挨骂。
私生子嗓子脆生生的:“见过阮夫人。”
从来都没人这么叫过她,阮慧突然就没那么生气了,甚至还有闲心问这个小野种两句。她用杯盖拂去漂浮的茶叶:“你叫什么名字?”
“谷雨那天生的,就叫谷雨。”
“倒是个聪明人,留下也行,以后改个名字”,她看了看低着头的丈夫,不无恶意道:“就叫谷问柳吧。”
春风一度,寻花问柳,与他的身份很般配。
谷回云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把谷雨带回来已经消耗光了他的勇气,这么小的孩子流落在外,举目无亲,不用想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谷问柳留下了。
他在谷家过了三次生辰,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过,至少比上辈子强一点,上辈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天。
……
洛城来了几个道士,据说是来抓妖的。谷问柳遇到他们的时候,正窝在茶水摊子旁边听人讲故事,家里天天乌烟瘴气的,他不想回去。
说书人讲的是修士降妖除魔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白胡子老头蹲在谷问柳旁边:“小兄弟,听故事呢?”
“是啊。”他把屁股底下的矮凳让给老头,自己蹲下继续听。
故事发展到高潮处,主角拼尽全力斩杀天煞魔星,颠覆了预言。周围一片叫好声,叫完好,人们也就散了。
谷问柳拎起茶壶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那个老头没走,蹭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摇头晃脑,不知道的还以为品的是什么绝世香茗。
晚上要做功课,谷问柳现在是谷宅管家的“儿子”,陪着谷家少爷读书。他抹抹嘴,决定回家面对现实,却被老头叫住了:“小兄弟,若你是故事里的人,会怎么做?”
“不怎么做,可能……”,谷问柳想了想道,“代替那个天煞魔星去死?”
老头笑了:“你倒是心善。”
谷问柳心道,不,倘若在故事里,自己八成才是那个天煞魔星,谁靠近都要倒霉。
他没说话,老头也不甚在意,细细品完了那杯茶沫子:“小兄弟,要不要跟我修道?”
“我?”
“对,你。”
谷问柳上下打量那老头一番。
好吧,那就修吧。
跟着师父回到天机宗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挑中。年纪太大,运气也差,只会一点拳脚功夫,怎么看都和求仙问道沾不上边。
老头,也就是他师父是这么说的:“你我有缘。”
孽缘也是缘。
徐太卜对弟子完全采取放养政策。筑基后他在藏书阁呆了三天,最后决定修无情道。
藏书阁外电闪雷鸣,梦境轰然崩塌,谷问柳一脚踩空跌下深渊。
……
他睁开眼。
还是那张床,还是那个房间。这回不是只有他自己了,窗边站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身玄色衣袍,背对着床,看不清脸。
不用看,谷问柳也知道他长什么样。
“林皓玄,你给我滚过来!”
窗边的青年转身,慢悠悠地晃到床畔,一双鸳鸯眼带着笑意,长相俊美逼人。
“师尊醒了?”
果真是他的好徒弟,学的那点东西都用在他身上了,又是师尊又是师弟的,演得倒是精彩。谷问柳捏着眉心,活了两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你到底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弟子修魔了。”
的确是修魔了,林皓玄周身魔气萦绕,没有半分收敛之意。
“为何要封为师记忆?”
“弟子……”
“算了,别说了。”
问这个干什么?林皓玄的行为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这孩子多半是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问还好,不说就有机会纠正,说出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有关他的一切都不能多问,不能给对方说出来的机会。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罗浮山与天机宗一南一北相隔数千里,林皓玄就算要做点什么也没必要跑这么远。更何况,幽荧剑是传说中封在魔域里的东西,怎么会被他拿到手?
谷问柳穿上叠放在床头的衣服,他现在已然恢复成年人的身形,之前的衣物不合身了。
穿戴齐整,行至镜前,镜中人长发披散,林皓玄自他身后身后探出一只手拿过玉梳:“师尊,让我帮你吧。”
谷问柳没有拒绝,沉默地着看铜镜中的两个人。
林皓玄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不少,褪去了稚气,身形也高大许多,长相是那种充满攻击性的俊美。
雾隐峰主座下一共有三个弟子,这个大徒弟从来都是最省心的。
若无意外,林皓玄本会是下一任雾隐峰主,谷问柳两世气运不佳,总想着等三个徒弟都长大了就辞去峰主一职,自去做个云游四海的散修,如今怕是不能了。
和谷问柳在诸位峰主中吊车尾的修为不一样,他未及弱冠,却是天机宗这一代弟子中天赋最高的,曾经差点在试剑大会上夺得魁首,虽然后来发生了意外,却也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谷问柳想了想,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我的头发怎么还是白的?”
既然幻形术和记忆禁制已解,为何他还是与从前不同?
“师尊不记得了?”林皓玄动作轻柔地将手中银丝梳理通顺,尽数扎成马尾,又戴上玉冠,这是谷问柳从前惯用的装扮。
“我应该记得什么?”
“试剑大会上师尊为救我受了伤,头发就白了。”
分明是让你给愁白的!这孩子是叛逆期到了吗?问一句答一句。
谷问柳站起来走到桌边,马上又坐下了。
这小兔崽子怎么长得比他还高?长得高也就算了,还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人身后,压迫感十足。
林皓玄倒茶,谷问柳接过来抿了一口,冷热适宜。
他压下心里的火气,耐着性子道:“为何要修魔?”
对方坐没坐相,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一手食指在桌面敲了敲,挑眉道:“师尊没发现吗?弟子长大了。”
……答非所问,确实长大了,敢顶嘴了。
谷问柳没说话,林皓玄看着他,道:“有件事弟子一直没告诉过师尊,从小弟子的生长速度就比旁人慢上不少,拜您为师的时候,我已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看起来却只有十几岁,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谷问柳隐隐觉得大事不太妙,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因为弟子有魔族血统,”林皓玄说着笑了起来,眼神流露出一点疯狂,“我天生就是魔,还曾经说过要杀尽天下魔物。”
他摇了摇头,叹道:“真是太可笑了。”
谷问柳一直皱着眉,终于忍不住给他一个爆栗:“确实可笑!你也知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吧?”
林皓玄挨了一记,额头上浮起一抹红印:“师尊后悔救我了?”
“当然后悔,”谷问柳点头,“早知你这般扶不上墙,为师就不该收你。有魔族血统又如何?谁规定魔族就一定是坏的?”
“可是,所有人都说我勾结魔族害死了别派弟子,”林皓玄不服气,“就为了那可笑的第一名,他们就认定我会做出那种事,呵。”
他这时候倒是有几分像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谷问柳脸色微愠:“所以,他们说你勾结魔族,你就真的修魔?”
“旁人说得,难道我还做不得?”
“旁人说了你就要做,岂非更合他们的意?”
“雾隐峰主座下,不收因旁人闲言碎语就自暴自弃的懦夫,”谷问柳伸手指门,“滚出去!”
他长相清俊,平日里虽然待人冷淡,却也是和善的,此刻一双凤眸满是怒火,气势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林皓玄从善如流,行了一礼,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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