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啊, 你已经占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在乎那只小鸟呢?
——哪怕我占有了天空和它所有的星星,占有了地球和它所有的宝藏, 我仍会有更多的要求。但是, 如果他成了我的, 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占有最小一隅, 我也会心满意足。
——好吧,好吧, 那我就把你们的生命连结起来吧。从今以后,你们将共享同一条生命, 共有同一颗心。当然,这将使你们变得残缺不全, 是和其他鸟儿不同的异类,就算这样,你也可以接受吗?
——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们就又能重新变得完整。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然后呢, 快说啊。
——我讲不动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
——年年,你就说一句喜欢我吧, 就一句行不行。
——想都别想。
——你就当骗骗我,好吗?
何惊年猛地睁开眼睛, 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身。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的缘故, 他一下子头晕目眩,冷汗出得更凶, 耳边炸开嗡嗡的蜂鸣。
“宝宝……宝宝你怎么了?”庄曼吟赶紧扶着他重新躺回病床上, “宝宝你不要乱动,你身上伤还没有好, 医生刚给你换了药,你不能乱动的。”
痛觉回笼,何惊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肩膀、腰腹都痛得不行,像被人殴打过一样。
他刚想问庄曼吟自己怎么了,眼前闪现过的画面一下子击中了他,他浑身麻痹,感官失灵,唯有一团有一团的血红在视界里炸开。
血。血。那么多血,都是血。
满天满地的鲜血,像海啸席卷,吞噬淹没他。
呼吸骤停。
“妈……妈……快点救救原辞声,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血,我们快点叫医生救救他,不然就来不及了……!”何惊年语无伦次,抓着庄曼吟的手挣扎要下床。
庄曼吟吓得赶紧叫医生,抱住他不停地安慰:“宝宝别怕,你们已经在医院了,原辞声他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着急,不要怕,有妈妈在,妈妈都给你们顶着,你放心,一定都会没事儿的,啊。”
何惊年痛苦地捂住头,噩梦自从出事那天晚上起,就一刻都没停止过。
原辞声替他挡下那一刀,伤得很重,流了很多血。他都能清晰感受到,原辞声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变冷。
周围很吵,警车的声音,救护车的声音,人的声音,种种声音交织在他们身边,他却觉得静默如深海,死一般的冰冷。
医院里,头顶的白炽灯很亮,白寥寥地打下来。他听见医生说,原辞声情况很危急,左肺下叶刺穿,左侧隔肌损伤,必须立刻做开胸修补手术。
开胸手术是很大的手术,医生需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我签……!我来签可以吗?”他要从急救推车上下来,几个护士固定住他不让他动,于是他只能哭着求医生,让他签,他可以签。
他们不知道,原辞声的父母都已经死了,他一直都是没有亲人的。现在在这世界上,唯一和他有关系的人就是自己,只有自己
他被一双双手按回了急救推车上,只能睁着眼仰面朝上望。天花板变得透明,然后开始下雪。原辞声就在漫天飞雪里,慢慢离他远去。
他想追上他,还有很多话没对他说。
他想告诉他,自从和他分开,没有一分一秒,自己不在想念他。
睡着的时候想,醒了之后继续想,见不到的时候想,见面的时候还是想。
自己以前是把小时候的他当成不容触碰的美梦,也一度为幻想与现实的差别而失望。但这些都已经不要紧,从始至终,自己爱的只有他。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这辈子就注定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可是,现在好像来不及说这些话了。
何惊年瞪着通红的眼睛,虹膜上倒映出的,是医生护士焦急地推着另一辆急救推车,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而去。
之后那些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每天都在巨大的恐惧里煎熬。他要去看原辞声,但是不行。医生说原辞声刚做完手术,目前情况还不是很稳定,人也一直昏迷未醒,为了保证重症监护病房的监护环境,不建议家属前去探望。
何惊年忍住了,却开始整宿整宿地做噩梦,醒过来不知道身在哪里,总觉得自己仍在被绑架那天。
原辞声浑身是血地抱着自己,自己动弹不得,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停地流血,呼吸一点一点微弱下去。
终于,医生在今天通知何惊年,原辞声情况开始好转,他可以去探视病人了。
何惊年换隔离衣地时候,不停地大喘气,缺氧一样。他拼命给自己做思想准备,告诉自己别慌,别怕。可是真看到原辞声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原辞声躺在病床上,苍白无比,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会支离破碎。
何惊年捂住嘴,心痛到窒息。
医生在旁边劝他不要多想,他们一定会尽全力救治的,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原辞声一直神志昏沉,插着氧气管,手背上吊着针,胸口贴了好几块电极贴,连接着身旁一台台滴滴叫的仪器。
何惊年慢慢走过去,腿都在抖,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原辞声当然是没有回应的。他双目紧闭,睫毛透出浓重的阴影,落在惨白透青的皮肤上。
何惊年看了一眼就再也受不了了,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蹲了下去。
又煎熬了一个多礼拜,原辞声终于恢复了意识,从重症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
何惊年进去,看见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靠在床边。
两人对上的刹那,不约而同愣忪了几秒。
何惊年走近几步,想问问他好点了没有,是不是还很疼。可话到嘴边,涌出的却是哽咽。
浑身像一下子被抽离了力气,他趴在病床边哭了起来。
原辞声想安慰他,一动就牵动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你不许动!”何惊年被他吓得不轻,“要什么就告诉我。”
原辞声看着他,很久才说了见到他后的第一句话:“你瘦了很多。”
他的嗓音变得砂纸般粗糙,短短几个字,气喘了好几声。
何惊年才止住了眼泪,又想哭了。
“别哭。”原辞声牵动了一下嘴角,“你看我,死不了。”
何惊年狠狠吸了一下鼻涕,想抽他一个大嘴巴。
“不准说那个字。”
原辞声点头,“好,不说。”
到了喂食时间,何惊年起身,去盛给他煲的鲫鱼汤。原辞声现在只能吃一些流质食物,汤汤水水的那种。
“没有放香菜,姜也都捞干净了。”
原辞声皱眉,恹恹的。
何惊年知道他的秉性,生病的时候总是要作一作的,就耐心地哄他。原辞声还是很好哄的,三言两语就肯听话。
喂他喝完汤,何惊年准备把餐具拿出去洗一下。背后原辞声很微弱地叫了他一声。
何惊年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不舒服吗?我马上去叫医生。”
原辞声摇摇头,“不想你走。”
“我就去洗个东西。”
原辞声定定地望着他,湿漉漉的怕被抛弃的眼神。
何惊年折了回来。
原辞声还是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惊年问他:“我想对我说什么?”
原辞声犹豫了一下,用很轻弱地声音说:“你还会不会走了?”
“走……去哪里啊?”何惊年低下头,“还是说,你希望我呆在哪里?”
原辞声动了动手指,朝他摊开手掌。
“我想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何惊年轻轻把手指放上去,“嗯。”
他想起那天在苏兹达尔,老人对他们说过的话。
——珍惜现在拥有的吧,在生离死别面前,你会发现一切都微不足道。
又过了半个多月,原辞声身体恢复了大半,这会儿正精神抖擞地在病房里开视频会议。
“我想你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要的是一份百分百可执行且能保证销售额增长率大于上一季的计划书。你现在给我的是什么?”他往后一靠,“你的辞职申请吗?”
“……”何惊年看着他,心想这哪里像一个挨了刀子又动了场大手术的伤员,活脱脱法海在世啊。
结束了会议,原辞声突然变得虚弱,半倚在沙发上,幽幽地望过来。
何惊年再给他削苹果,“等一下,马上好了。”
原辞声问:“是小兔子吗?”
何惊年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是啊。”
这个人现在比以前还要矫情做作,非得吃削成小兔子形状的苹果,还要一块块喂到他嘴里,不然就哼唧个没。
吃完苹果,原辞声又提要求,“要亲亲。”
何惊年熟练地凑过去,“亲吧。”
原辞声说:“伤口疼,动不了,要年年主动亲亲。”
何惊年红着脸刚要去亲他脸颊,外面传来有规律的敲门声。
金秘书进来汇报,“原董,今天下午摄影师会过来,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原辞声被打断后很不爽,“知道了。”
何惊年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事?”
金秘书道:“是这样的,原董打算拍摄一组温馨家庭照片,发表在圣衡的企业内刊、官网以及所有社交平台,希望以此鼓励员工向他学习,幸福小家,和谐大家。”
何惊年头一歪,看向得意洋洋的原辞声,心想他没事儿吧,伤都没好全呢怎么又想着瞎折腾。
原辞声补充,“记得提醒摄影师,一定要自然,无形中体现出年年对我的爱。”
金秘书:“明白。”
原辞声:“和怜惜。”
何惊年:“哕。”
下午,何惊年、原辞声和糕糕终于第一次拍了套具有全家福性质的照片。虽然史努比的参与令原辞声有点酸溜溜,但何惊年从他的表情能看出来,今天是他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最最开心。
赶在过年前,原辞声总算出了院,陪何惊年和糕糕一起去沈家吃年夜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歌舞和小品热热闹闹的,其他人就当个背景音乐,只有原辞声和史努比盯着屏幕,看得很认真。
何惊年笑着说:“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看春晚。”
“我也是很多年没看了。”原辞声道,“也就小时候和我妈一起看过。”
何惊年微微一怔,说:“那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看。”
原辞声握住他的手,“好。”
晚上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夜空中飘着零星雪粒,被路灯一照,微光闪动。
原辞声一手抱着已经甜甜睡着的女儿,一手牵过何惊年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暖烘烘的。
糕糕睡了一路,回到家后反而精神好了,不肯乖乖睡觉,要要听爸爸讲故事。
何惊年哄她:“你爸爸现在人很虚的,讲不动。”
“?”原辞声不满,他哪里虚了!他怎么能被年年说虚呢!
“爹地给糕糕讲。”何惊年把女儿抱到怀中,给她讲温馨的睡前故事。
原辞声靠过来,“我也要听。”
何惊年身上挂了两个人,又热又重。
好不容易哄得女儿心满意足地去睡觉,原辞声又不老实了,说要和他一起看雪。
何惊年拍开他的手,“看什么看,你现在应该多休息,别想着熬夜。”
原辞声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何惊年小小惊呼一声,“你不要命了?不怕伤口裂开?”
原辞声抱着他往落地窗边走去,怀抱稳稳的,但何惊年还是不放心,不停问他:“行不行了还?不行就不要勉强,没人笑话你。”
“……”
两个人窝在一条软厚温暖的大毛毯里,一起看庭院里的雪景。
“年年。”
“嗯?”
“现在你看到下雪天,会想起什么?”
“什么都不会想。”
“为什么?”
“因为我正和你在一起啊。”
原辞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何惊年捂着一边脸颊嘟囔,“你这个人,怎么还搞偷袭。”
原辞声捏住他下巴,又亲了一下,“那我就光明正大。”
毛毯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也不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何惊年满脸通红地钻了出来,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气呼呼地对坏笑着的罪魁祸首说:“你等着,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回来后,他把一个很重的盒子给原辞声,“看看。”
原辞声依言打开,略怔道:“夜莺……?”
里面,是已经修复得焕然一新的翻书杖,而且还做了一处小小的改动——
孔雀王子和小麻雀的中间,镶嵌着一颗璀璨的鸽血红,如一颗耀眼的心,悬浮在半空。
何惊年抬起指尖,轻轻抚上去,“你还记不记得,你给我讲过的《孔雀王子》的另一个结局?”
“嗯。”
“我知道那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何惊年睨了他一眼,“大作家。”
原辞声贴过来蹭蹭他脖子,“原谅我。”
“那时候,你没有把结局讲完,但我觉得我知道。”何惊年指尖在夜莺上细细流连,轻轻地开了口。
“巫师实现了王子的愿望。感受到王子强烈的心意,小麻雀的心脏重新跳动,血液开始流淌,冰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终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从今往后,小麻雀和王子将共享同一条生命,共有同一颗心。虽然这使得他们残缺不全,成为和其他鸟儿不同的异类,却令他们的灵魂紧紧相连,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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