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宁筱曦都走得很沉默。
下午的路很轻松,除了一开始下垭口的时候是一段陡峭的下降,剩下的9公里都是沿着漫长的山腰横切路线。
下垭口的时候,宁筱曦是自己出溜下去的。
邹峰也没有刻意伸手来牵她,他只是安静地走在她前面几步,留给她一个稳妥的背影。
到了横切路线的开端,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区。宁筱曦找了角落坐下来,慢吞吞地吃路餐。
邹峰好像知道她不想聊天,也不想搭理他,就识趣地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坐下来喝水。
然后,就是那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九公里。
翻过了日乌切垭口,是一条开阔的山谷,徒步的马道镶嵌在平缓的山坡上,山坡下是一条宽阔的平缓的河流。河谷对面,就是整齐列队的贡嘎群峰。几座雪白的山峦一字排开,分别是勒多曼因,朗多曼因,达多曼因和中山峰四座雪山。
而贡嘎主峰,依然躲在这四座雪山的背后,不见踪影。
与梅里的温柔敦厚不一样,贡嘎群峰陡峭而冷硬,线条利落干脆,如几把尖刀指向蔚蓝的天空。
空中,没有一丝云。
山谷中,似乎也没有一缕风。
空气静谧而安宁。
天地空旷而寂静。
只有两个人,一个前,一个后,在这片空无人烟的道路上,结伴而行。
宁筱曦按照自己的步频慢慢地走着。
邹峰则走得时快时慢。
难走一点的路段,他就在宁筱曦前面十几米远。
好走的地方,他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在转角处消失了踪影。
然而,每一次,宁筱曦转过弯道,都会看到他,坐在道旁休息。
有时,嘴里叼着一根草,有时,手上玩着一根橡皮筋,有时只是默默地看着河谷发呆。
明亮而嚣张的阳光闪烁着在他的鼻梁和薄唇间,那双棒球帽檐下的眼睛,陷入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邃黑亮。
宁筱曦看他一眼,就垂下了睫毛。
邹峰就这样,若即若离地,一直陪着她。唯一一次靠近,是马帮经过的时候。
清越的驮铃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谷中可以传的很远很远。马帮接近的时候,邹峰就停下了脚步,转身迈着大步,飞快而又坚定地走回到了宁筱曦的面前。
头马到了。
他沉默地拉住宁筱曦的手腕把她拽上了狭窄马道旁的斜坡,然后一侧身,挡在马匹经过的那一侧,将她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的位置低一些,她的位置高一些。所以,宁筱曦的脸,正好凑到了他的肩膀上。
好近啊。
她的脸颊边就是他的下颌,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闻得到他的呼吸,看得清他喉结的细微滑动,甚至,能猜到,他正低垂着眼睛,用目光一寸寸地吞吃着她的睫毛,鼻子和嘴唇。
她好想立刻伸出手去,就这么抱住他紧实的腰,把脸靠在他的坚定的肩膀上。
宁筱曦想,如果,如果他现在就伸出手来,再一次把她拢进怀里,她不会像刚才在垭口上那样,狠狠地立刻把他推开了。
鼻子,酸酸的。
她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其实,只想等他说一句什么吧,说一句话,能让她真地原谅他,也说服她自己。
可是,这一次,邹峰没有抱她。马帮一走过去,他就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低声说:“走吧。”
宁筱曦垂首点点头。
下午五点,两个人终于到达了营地。
这也是最后一晚的露营了。
队里其他人,看见邹峰,都没有一点吃惊的样子。就连老妖都只是跟邹峰点了个头,就自顾自地忙去了。
邹峰帮着宁筱曦扎了帐篷。
这片营地又是斜的,而且布满碎石,碎石上只覆盖了一层薄土,地钉很难插。宁筱曦自己是插不进去的,所以她不客气也不推拒,就垂着手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他的肩背,温暖而有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动一根肌肉,展示着男人那种最原始的力量,就像悠闲觅食的豹子身上蕴含着的那种力量。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宁筱曦微微转了下身,抬头去看河谷对面的雪山。
她咬了咬嘴唇,心里恨恨地埋怨自己的不争气:她是不是失心疯了?她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拒绝这个人的吸引力了?她是不是一定必须得栽在这个男人手上一次,自己才能甘心啊?!
搞好了最后一根地钉,邹峰站起来,拍了拍手,轻声说:“好了。”
宁筱曦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周围,终于迟疑地开口了:“你……扎哪里?”
邹峰看着自己的手,眼里是流动的光,他笑了:“我和老妖他们住大帐。”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自己的重装包,转身走了。
晚饭之后,所有人都齐聚在休息帐里,围炉而坐,邹峰给大家煮了咖啡,开启了这一天的话题:你生命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
陆翔宇讲了他的一个导师。
吴凡讲的就是陆翔宇。
然后,轮到了邹峰。
噼啪作响的灶火声中,邹峰放松的神情在混沌的帐篷里看起来仿佛笼着一层雾,他凝视着火光,声音低沉而温暖:“我生命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我奶奶。”
他轻吸一口气,语气平和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奶奶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她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国学教育,自己也是个老中医。”
“我的父母是搞科研工作的。他们都是清华无线电系毕业的。博士毕业以后,他俩就参与了贵州天眼500米球面射电望远镜的筹建工作。”
“那个球面射电望远镜,从南仁东教授的一个个人理想,到最终落成,花了30多年的时间,其中,光选址就用了十二年。”
“因为必须远离人类生活无线电的干扰,所以有整整十年,我的父母都几乎驻扎在贵州的大山里,跟着南仁东教授跋山涉水,筹备项目,四处寻找适合建造天眼望远镜的地点。”
“所以上小学前,我有一两年就跟着我爸妈待在贵州,其实一直到上中学之前,每个暑假,我几乎都是在大山里度过的。”
“而这十年里,在b市照顾我的起居和学习的是我奶奶。”
“隔辈亲这件事,在我奶奶那里根本不存在的。”
“她对我一点都不溺爱,有的时候,甚至还有点严厉。上小学前,我爸妈把我送回奶奶身边,那时我性子已经养的野了。为了让我收心,她就严格培养我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天天塞给我很多课外书。”
“那些书,说来挺好笑的,大部分,都是传统的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她说,其他的知识,学校都能教。教我做人的道理,才是她的责任。”
“所以我从小就很独立。别的小朋友还需要父母照顾的时候,我就自己铺床叠被,穿衣吃饭,冷了饿了,都自己照顾自己。当然,偶尔玩疯了,也会忘了。我奶奶其实也心疼,但她除了给我加衣添饭,从来不会替我拿主意。”
宁筱曦缓缓抬起眼,看着火光中,邹峰悠远而回忆的神情。
难怪他总是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周全,再忙再累,都能把自己拾掇得纹丝不乱。
难怪他不需要别人的陪伴,也对任何人都没有依赖。
难怪,他在山里是那么地自如和自在,仿佛能与大山融为一体。
——唯有山野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家乡,童年的归属之地吧。
邹峰停顿了片刻,好像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过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我上初三的时候,父母在山里,因为意外,突然去世了。那一段时间,我变得特别叛逆。除了勉强保持一个还算可以的学习成绩,其他的心思都不知道花哪去了。”
“好在,我最后还是幸运地吊着末尾,考上了一所市重点中学,但整个高一,我都没怎么好好学习。天天跟着初中时候认识的一帮校外小痞子胡混。”
“甚至有一天喝多了酒,大半夜的几个人想打台球,我们就撬了一个台球厅的门,把人家的台球桌给偷走了。”
“那时候也是傻,那么大一台球桌子,偷了也没地方搁,所以我们推了半道,又给送回去了。”
除了宁筱曦,大家都笑了,连邹峰自己都乐了:“类似这样无聊的事儿,我还干过好多。”
“那会儿,老师找家长,我就说,我没家长。老师你也别烦我奶奶,她也管不了我。”
宁筱曦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邹峰。
邹峰的那一句简简单单的“我没家长”,像一把刀一样,搅拧着她的肠胃。那种钝痛,让人骨头发冷,紧张想吐,却没法说出来。
难怪,陆翔宇说,邹峰没有家人了。
没有家人是什么感觉?从别人嘴里吐出来,都是轻飘飘的。
可是宁筱曦懂这种感觉。
在父母离婚的那一天,她的感觉就是,她没有家了,她只有妈妈。
但那,不是家……那只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努力在风浪中抓紧彼此的手,不要分散。
可,邹峰,连一只能抓住的手,都没有。
她从来不知道,这么优秀而自律的邹峰,竟然有着这样坎坷的少年时代。
谁能看得出来呢?现在的他,是这么的强大和冷静。怎么可能想象的出来,他也有过那样年少癫狂的年纪。
她一直以为,他在少年时期也像现在一样,是个穿着白衬衫的,俊朗而成绩优异的校园偶像,每天打打篮球,汗淋漓的湿着头发,是所有女孩子留在少女时期的梦想。
谁能想到,他的青春期,竟然充满了混乱和慌张。
这一刻,宁筱曦发现,自己好希望能早点遇见他啊。是不是早一点遇到他,她就可以陪着他一起长大?
“我奶奶也是真的不管我,随我自己去。她只给我定了两条规矩。”邹峰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好像说的是其他人的往事:“她说:‘小峰,你的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人生里,万事皆可尝试,但只有两种事,千万不要做:一种是伤害自己的,一种是伤害别人的。”
“她说,伤害自己是不智,伤害他人是不仁。一人一生中,做到仁,做到智,便已守住了做人的底线。除此之外,若再能做到信和义,就能有大成就大格局。其余的,没有大是大非。’”
邹峰垂头笑了笑:“那个时候,觉得老太太说的太简单了。但年纪越大,越明白,她说的这几个字,真地都做到是多难。”
“我爸和我妈,因为意外,死在了贵州的大山里。老太太能不伤心吗?她可能比我还伤心。可是她从来没在我面前表现过一点儿难过。她只说,我爸,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死得其所。一个人一辈子,能坚持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做到死,那是大仁和大义,也是大智和大信,那是幸福,也是完满……”
“高二的时候,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叛逆毫无根据,这世界上,从来没人伤害我,也没有人抛弃我,犯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我的父母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忠孝难两全。”
“我奶奶说的那些话,和她表现出来的坚强,她对我父母的理解,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我爸妈心里,我也很宝贵。他们不是为了一份工作自私地抛弃了我。父母生我教我,给了我他们能给的最好的,可他们,不止是我的爸妈,他们还是他们自己。我也是大人了,我也是我自己。”
“说实话,不懂得这一点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对我爸妈毫无价值和意义。”
“懂了他们心中的坚持的价值之后,我才接纳了自己。”
“所以我开始收心读书,一步步地往前走。后来再遇到任何事,我都会不知不觉地按照老太太仁义智信这四个字要求自己。直到老太太后来去世了,我才后知后觉,从小到大,她自己一辈子都在践行这四个字,也一直按照这四个字教养了我爸和我。”
邹峰说完这些话,并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
但宁筱曦却觉得帐篷里的空气憋闷而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那么难过,那么艰涩,她只觉得,这一刻她不能再待在这个帐篷里了。
她刷地一下从自己的折叠椅上站了起来,顾不上身边众人愕然的目光,立刻快速疾步地一撩帐门就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邹峰缓缓抬起眼,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平静而清凉。
但眼底,是静水深流的挣扎和彷徨。
是逐渐熄灭的期待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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