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多，宁筱曦果然来敲门了。
陆翔宇和邹峰同时抬头，看见她端着电脑走进来，一副克制不住的兴奋神情：“两位老大有时间吗？要是有，我叫一下jackie想和你们过一下单账户盈利模型。”
陆翔宇有点傻：“啥？”
宁筱曦：……
又忘了，这个名词是她原有行业用的。
到了这里，得改口：“就是客户生命周期价值，那个ltv模型。”
果然，陆翔宇：“哦……”
宁筱曦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她来公司3个月了，已经发现互联网里的好多炫酷名词，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老东西。好像起个新名字，立刻就变成了新发明似的。
比如：业务测试，变成了试错。升级改造，变成了迭代。客户盈利性，变成了客户价值。数据分析决策，叫数据驱动。销售获客，叫流量投放……
这也是为什么宁筱曦3个月就能把这套东西摸的七七八八，对她来说，一旦理解了单词背后的意思，那不就是同一套东西中文换英文么！
这会儿，陆翔宇一听懂就已经兴奋上了：“咋？你有新想法了？去叫jackie!”
然而，陈铎生已经回家了。
陆翔宇一拍手：“活该他听不着！”
宁筱曦有点犹豫，觉得顶头上司不在，终究有点不太合适，讷讷地：“要不，明天？”
邹峰刚才一直沉默着，这时却从桌子后面绕了出来，往屋子里的那张三人沙发上一坐，胳膊肘架在膝盖上，清淡地说：“不用，就现在说吧，坐。”
说着，用眼睛瞟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位置。
于是三个人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宁筱曦坐中间，邹峰和陆翔宇，一左一右。
宁筱曦把电脑摆在茶几上，打开excel文件，开始讲解：“公司原来的客户ltv模型，我来第一周就看了。因为当时自己对很多互联网的事情不太懂，怕理解错了，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讲，但说实话，我觉得做的不准确。”
陆翔宇就有点懵了。他们历次融资，都用的这个模型啊。
邹峰倒是很镇定：“你继续说。”
宁筱曦说：“其实模型底层的逻辑是对的，用于给投资人展现企业价值，确实没问题，但是，如果按照真正的业务逻辑来看，其中有的指标，财务口径和实际业务不一致。这样我们在采取行动的时候，就会出现盲区和问题。”
邹峰认真地看着电脑里的excel模型，发现宁筱曦不仅做了全套的测算，而且把所有关键点都提炼成了参数，逻辑全做成了公式，该隐藏的隐藏，该提亮的提亮，是非常专业的内部管理报表的模样。
就连邹峰这个专业做金融投资的人，都不得不给这个模型的专业性打个95分了。
宁筱曦越讲越投入，声音娓娓动听，而且为了充分照顾财务背景比较弱的陆翔宇，好多时候，她都会费尽心思的用举例和比喻的方法去说明问题和解决办法。
她实在太专心了，根本没有意识到，三个人的脑袋在电脑屏幕前越靠越近。
邹峰却被她好闻的气息扰了心神，不由的转头看了她一眼：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随着宁筱曦活泼的表情和专注的目光移动，忽高忽低地扇动着。一股女孩子天然而干净的香气从她已经长可及肩的发丝上飘过来……
“卧槽，宁筱曦，太牛逼了！你是学财务出身的吗？我记得你专业不是这个啊！”陆翔宇的猪头突然从宁筱曦的另一侧闪了出来，一瞬间破坏了这张美丽宁静的仕女图。
邹峰：嘶……
就，特别辣眼睛。没眼看！
条件反射，想都没想，就从背后伸手，一把就把陆翔宇从宁筱曦身边给推走了。
陆翔宇猝不及防，上半身横着就倒出去了。
宁筱曦：……
转过头来，看看邹峰。
俩人的鼻子近在咫尺。
俩人眼眸，一个清澈，一个深邃，都含着对方的映像。
邹峰镇定而无辜地看着她，克制着自己垂眼去看她嘴唇的冲动。
宁筱曦往旁边不着痕迹地挪开一点，然后扇着睫毛斜斜地凉凉地白了他一眼。
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一眼，还带着一点小小的娇娇的薄嗔和逃避。
邹峰抿嘴，终于淡淡一笑，说：“你刚才说的基本我都赞同，但只有一点，这个关键driver，应该使用直线摊销法……”
陆翔宇这时候从沙发扶手上爬了起来，怒了：“邹峰，干嘛推我？！还有，你特么能不能讲人话！”
宁筱曦：“咦？是吗，我原来在外企，是用加速摊销的呀？”
邹峰：“是的，美国财务法则是这么规定的，但中国不是。”
宁筱曦受教的：“哦……那我待会儿把公式改一下。还有啥？”
陆翔宇：……
这ceo不止憋屈，简直没法儿干了！辞职！
等到宁筱曦把模型过完，已经临近9点了。
然而很值得，这三个小时确实收获颇丰，三个人一起理清了很多思路。
实在是，一个好的财务模型就像仪表盘，懂的人一看，就知道现在干的活儿，哪干少了，哪儿干淤了。也有点像指南针，明确的指出现在偏离了多少度，该走的下一步纠错在哪里。
所以，宁筱曦这第一步走的不慌不忙。她没急于干事，先做财务模型，是真正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改完最后一个参数，邹峰看了眼手表，站起了身，简短地说：“今天就到这，宁筱曦，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家。”
宁筱曦正在合上电脑，闻言之后的第一反应是先看了一眼旁边的陆翔宇，尴尬而客气地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就行。”
陆翔宇哪里肯做坏人：“让他送！宁筱曦你别跟他客气，咱们没有加班费，只提供专车司机。”
宁筱曦心里其实还是不情愿的，但看了一眼邹峰……
邹峰正垂着眼收拾桌子，通身都是疲惫的寂寞沙洲冷氛围，满满的萧瑟孤寂侠客风。
宁筱曦觉得耳边都响起《二泉映月》的二胡声了。
想起陆翔宇口中的他的生活……
她投降了，只无奈地跟自己暗暗说：“宁筱曦，长点记性，以后再也别下班前找邹峰汇报工作了。”
上了车，宁筱曦果然开始紧张了。
她当然没忘记昨天早上的那一幕。也尽量在避免两个人的独处。
她那么艰难地挣扎了一个月，才让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安稳的位置和舒适的距离，画好了边界。
这样一个脆弱的不稳定平衡，实在不想一朝被破坏。
宁筱曦真的很喜欢今天这种状态——她和邹峰之间的理想状态。
俩人像朋友一样，彼此信任，互相帮忙。
他既不是高高在上的投资人老板，也不是那个总想对她做点什么的霸道男人。
他们之间相安无事，却又对彼此很有价值。
她的心是安全的，又是喜悦的。
待在他的身旁，却不用患得患失。
自己在事业上能帮到他，又不用担心陷入感情的纠结。
这才是她宁筱曦，赖以生存和快乐的基石啊。
车子开出园区，邹峰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宁筱曦愣了愣，才轻声说：“其实还好。”
邹峰笑了笑，没再说话。
俩人几乎是一路沉默到了宁筱曦的家。
因着这种自然而然的沉默，路上，宁筱曦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能看出来，邹峰这一次，是真地单纯送她回家，没有任何其他企图心。
宁筱曦自嘲地想：果然，他睡醒了，理智了，便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种状态，其实对俩人是最好的。
这是多么难得的默契。
宁筱曦愣了一下。
不，这么想，其实不大公平。
因她突然发现，她和邹峰在好多事上，其实一直都很有默契。
尤其是工作上的事情。他提出上句，她便能知道下句。
反之亦然。
只要不涉及感情，邹峰便是一个很能令她舒服和自在的人。
尤其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开始对这个看上去复杂而难以琢磨的男人，有了感知的能力。
明明他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宁筱曦就是觉得，她能看懂他了。
在小区门口下车时，宁筱曦推开车门，说：“谢谢你送我回家。但以后……真的不必这样。”
邹峰点点头，却突然语气平和地提起了工作：“今天解题的第一步，做的很好。为什么想到先做模型？”
宁筱曦把手从车门上缩了回来，认真地说：“要想解决问题，必须先找到真正的问题。不止要我自己找到，还得让你们也理解。数据和事实，只有用合适的方法呈现，才能让别人看到我眼里的世界。财务模型，就是最好的方法。”
顿了顿，她笑了，有点调皮，有点坏，慢慢地说：“有个人教我的呀，欲速则不达，慢，就是快呀。”
邹峰哧地自嘲一笑：“所以，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宁筱曦哈哈哈地笑了起，她笑的实在有点开心，居然不自觉地伸出小拳头来捶了一下邹峰的手臂：“邹大人，你的十八般武艺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邹峰眯了眯眼，眼神落在那只小手上，严肃地说：“不，我练的是童子功。”
宁筱曦抿着嘴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目光诡谲地：“啧啧，看着着实不像。”
说完，觉得这对话有要变味的风险，她突然一转身，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关门前，她抬起那双清澈柔亮的眼睛，轻声说：“我走啦，小心开车。”
迅速地撞上了车门。
邹峰笑着摇摇头，启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目送了他的车子一段，才转身走进了小区。
宁筱曦到家以后，洗了个澡，擦着头发哼着歌趴上床，看见手机亮了一下。
峰：［我安全到家了，晚安。］
筱曦哧地一笑，这人，还跟她报什么平安呐！
但还是咬着嘴唇，慢慢地打下两个字：［晚安。］
从这一天开始，不知不觉的，宁筱曦的手机里，“小溪”和“峰”的微信渐渐多了起来，从每天一两条，渐渐地变成了十几条。从工作时间内，渐渐地蔓延到了晨起和深夜。
内容绝大部分当然都是和工作有关的。
［那个参数你还得调整。］
［你新作的项目资源清单发给我和翔宇看一下。］
［团队早会说的那个问题，你最好找一下法务。］
［投资人问题清单里提到的数据得抓紧了，周一就要。］
……
但是当中，也开始掺杂一些零星的表情包和废话。以及偶尔的……
［醒了吗？］
［晚安。］
也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宁筱曦隐隐地觉得好像生活中有点什么不对劲，但她最近太专注了，是那种物我两忘的专注。
——就像回到了初入职场的那个阶段，又像，翻越次丁垭口前的那个上午。
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以前这种状态的出现，是因为那时宁筱曦还是一个小白。她就像一张白纸，或者一块干燥的海绵，沉浸在前人知识的海洋，或沿着一条被别人探索成功的路，一边埋头前行，一边如饥似渴地把别人的东西吸收成自己的营养。
而这一次她感到的，是创造的快乐。
她每天似乎都会遇到一些新的问题，而在解决这些问题时，她必须得动用自己以前全部的积累和沉淀。
直到这个时候，宁筱曦才意识到，她是多么感谢在外企时搬过的那些砖，踩过的那些坑，背过的那些锅，甚至，那些过往临危受命的任务，以及那些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跨出自己工作职责的见义勇为的行为。
正是因为从前的一砖一瓦，一锹一铲，和那些被别人讥笑为“傻”和“被老板pua了”的经历造就了今天的她，给她打下了牢实的根基。
正是这些积累，给了她底气，即便是现在要解决一个从没见过的新问题时，她都能自然而然地把所有的东西融会贯通，轻松自如地搞定。
现在，罗存浩，陈晶，甚至就连周思媛看她的眼神，都已经不是信服了，而是崇拜。
有一天，宁筱曦开完一个项目会议，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听见一个小朋友跟罗存浩小声说：“曦姐太神了吧，我想了30分钟都没想明白的事儿，她怎么3分钟就说明白了？”
宁筱曦就乐了，回身说：“以后拍马屁就当面拍，我不介意。”
收了笑容，又慈祥地鼓励了一下那个小朋友：“你别着急，慢慢练，总有一天，你也做的到。我并不神，我只是……干得多，所以见得多而已。”
宁筱曦抱着电脑走出会议室，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某些小朋友眼里，也已经成了职场偶像。
——就像，她看邹峰那样儿。
不论多么复杂的问题，他好像都能一眼看到症结所在。
不论多少信息，他好像瞬间就能化繁为简。
不论他多么忙，所有人的问题和请求，他都能第一时间回复……
啊，好羡慕这样的能力啊。真希望，自己到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能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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