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晚意近来总是睡不下,他来到崔贞元的房间,发现周择一已经不告而别。

    夜已深,南宫音又趴在桌上睡了。他轻轻叫醒南宫音:“你回去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南宫音听话地乖乖回去睡了,朱晚意坐在了崔贞元身边。

    不愧为长安四子,苏先生为他缝伤口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吭。

    长安四子,崔贞元是年龄最小的。他虽然年纪小,却心思缜密,事事滴水不漏。他向来想做修离合的弟子,但修离合不肯收他为徒。

    朱晚意一直觉的修离合思虑过甚,刑部一品大员的儿子做你的徒弟,崔氏一族又不涉及党争,这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今日细细想来,姜还是老的辣。如今牵涉外族,刑部与大理寺还是没有关联的好,省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朱晚意又想,现在不过是长安谋反,就伤筋动骨成这样子,如果燕王以清君侧之名觊觎皇位,不知朝廷将会如何。

    在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燕王夺权,实在是痴人说梦。华夏千年,少有同族内乱能夺权的历史,况且燕王兵力不足,实在不能与王朝抗衡。但现如今与燕王对战的李景山一败再败,燕王势如破竹,朱晚意也忍不住为皇帝捏把汗。

    朱晚意看着崔贞元身上的伤,实在不知下一步棋该如何去走。

    朱晚意不同于江京墨,亦不同于周择一。这两人家大业大,父辈强强联姻。所以就算不看当今父辈的成就,只看母系一氏,两人在长安都没有对手。江府现在确实是官落了一点,等江京墨与朝阳公主完婚,别说江浩隆再回二品,江京墨的仕途也要徐徐开始了。

    而我呢。

    我是庶出,唯一可以依靠的父亲,往昔在边疆威风凛凛的平亲王,因被上祖猜忌,只能天天卧在床上醉的不醒人事,才能保住一条性命。现上祖已逝,我朱氏又能出战边疆,可为什么污蔑谋反,首先被扣帽子的便是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我们。

    人心难测。

    朱晚意想起那晚在盖欢城,他本与世无争,只是出去跟着逛一逛,却被张乾权说成乘龙快婿,又无法反驳。是不是在世人眼中,现世的他只不过是齐王府的女婿,除此之外,便没了存在的意义呢?

    他想起在润泽学堂时的自己。那时的他如同现时的京墨,常随平亲王去北方与蒙古军队征战。他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回他从蒙古归来,次日平亲王便督促他去学堂念书。那日他迟到了,先生朱旭阳并没有因他在战场的胜绩而包容他,依惯例把他拉到讲台上批评。挨批评时他第一次见刚来不久的那个小鬼头江京墨,用无比崇拜的眼神看着他,那神情他现在也忘不了。

    想到这里,他又觉的这小鬼头实在聪明,他聪明就聪明在不显山不露水,只能让人后知后觉。与那夜他带到欢城的小娘子一样,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总能绝处逢生。

    朱晚意与周择一自小关系极好,很难与其他人亲近。江京墨摸清两人关系后天天跟在周择一屁股后面转,撵都撵不走,慢慢地三人也就熟悉了起来。

    时光荏苒,一切都在慢慢改变。现在江京墨随江浩隆北上,与蒙古作战胜了几次,又有朝阳公主的垂青,前途一片大好。周择一虽比建文帝大些,两人却无话不谈,在整顿吏治方面常常聊到很晚。皇帝身边的大臣万忠儒担心周择一党羽不明,不想建文帝却答:“我只是喜欢与他聊天,与他聊天太痛快了”。

    我呢?

    皇帝身边的大臣,见了我如同见了鬼一样,不会与我多言语半句;建文帝与我相谈时,总会打听我父亲的近况。

    你,是真的担心他吗?

    我朱氏一族,现已经走向了没落。他知道南宫音曾向齐王说起,自己能挥刀向战场,甚至自己也曾当面向齐王说起蒙古战场的经验,齐王只是听听,听完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与其让我在这样的官场被遗忘,被排斥,被人在背后说我现在苟活只不过是因为一个女人,还不如让我回到蒙古,死在战场上。

    朱晚意看着崔贞元熟睡的脸,忽然眼泪爬满了脸。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想要的都可以得到,我明明也是天之骄子,为什么只因上祖的猜忌,便让清清白白的朱氏一族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并没有与世道相抗的心,甚至我主动退出了赛场,放弃了政治联姻,娶了自己至爱的女子为妻,只想与其相守一生,可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连我的妻子与孩子,都要成为奸人们谄媚上司的牺牲品。

    为什么,为什么。

    夜,越来越深,朱晚意忍不住的抽噎声尽管努力克制,依然传到了崔贞元耳朵里,聪明如斯,崔贞元知道,朱晚意哭泣不只是为了他的伤,是为什么他也不能问。

    他只知道,朱府晚意,是他们从小的榜样,是他们不可逾越的高山。只是时至今日,他的身影好像越来越淡,在这官场与战场,都难再询到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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