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夜的雷阵雨来得突然。
黑漆漆的窗外不时传来几声闷雷, 屋内的空调嗡嗡运转,尽职尽责地驱散闷热的湿气。
眼见霍闻泽深陷梦魇,连灯光都叫不醒, 还手脚并用地死死抱住自己——
凌燃的第一反应是掀掉两人身上的被子。
手掀不动,就用脚去蹬。
白色被子登时顺着床脚滑落半边。
干爽的凉气穿透毛孔,他被冻得一激灵,顿了顿就用力翻转过身, 试图从密不透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可越挣扎, 就被抱得越紧。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霍闻泽的怀抱可以类比海洋, 凌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溺死在这样无孔不入的温热气息里。
也没听说闻泽哥有做噩梦的毛病吧。
他双手用力去掰那双如铁铸般缠在自己腰间的胳膊。
“闻泽哥, 你松一下手。”
可惜陷入梦境的人像是被彻底魇住, 反而发了狠,拼了命地只想将这只好不容易抓到却不肯听话憩息在他怀抱中的蝴蝶用力抱紧。
凌燃觉得自己要被勒得喘不上气了。
背后紧紧贴着另一个人坚实胸膛的感觉理论上是很安心, 但在夏天就不怎么美好了,哪怕屋里温度显示在20度。
他深吸一口气, 尽量忽视掉后颈肌肤不断传来的呼吸喷洒的热烫感,努力地放松身体, 然后趁着身后人慢慢放松的一瞬间,猛然发力往下一滑。
天下武功, 唯快不破。
凌燃也是看过武侠片的人, 再加上常年训练和优越的柔韧度, 还真就这样顺利地钻出了桎梏自己的怀抱。
他坐在床边微微松口气, 看着床上下意识地抓住被子, 神色痛楚, 高大的身量都微微蜷缩着的人。
应该不是什么好梦。
凌燃心里想着, 套上拖鞋就直奔卫生间, 用最快的速度打湿毛巾再拧干,再回到床边时就毫不犹豫地往霍闻泽脸上一盖,再用力一抹。
“闻泽哥?”他单膝跪在床上,试探地喊。
被冷水毛巾这么一激,再深的梦魇也只得退散。
霍闻泽就这么被迫在这样简单粗暴的物理叫醒方式下缓缓睁开眼,睁开眼的刹那,眼瞳里还遍布着一时间未曾退尽的梦里血色。
“怎么了?”
看清凌燃的一脸担心,他第一时间就支着胳膊坐起身。
凌燃略显心虚地把肇事毛巾往背后一藏,“你做梦了。”应该还是个噩梦。
没想到闻泽哥这样的人也会做噩梦。
凌燃有点意外。
他把毛巾偷偷丢到床头柜上,起身走到茶几边给两人倒水。
霍闻泽揉了揉眉心,不想去回忆刚刚的梦境,“好像是。”
“噩梦吗?”凌燃侧身回头。
霍闻泽顿了顿,接过杯子,“忘了。”
他的语气是暴风雨刚过的平静。
凌燃却不怎么相信。
如果不是噩梦的话,他为什么抱着自己死活不肯放手。那样的力度,说是溺水之人在抓住救命稻草也不为过。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居然能把闻泽哥这样心性坚定的人都魇住,凌燃突然就有点好奇。
但他并不是擅长开解和套话的人,喝完了水,磨蹭了一会见霍闻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就又坐回床上。
“闻泽哥,”凌燃好奇归好奇,却不会主动人揭人伤疤,“很晚了,喝完水赶紧睡吧。”
说着就把掉下半边的被子拉起来,盖到两个人身上。
霍闻泽靠着床头,半垂着眼,神色说不上好看,“你先睡。”
他体贴地关掉了夜灯。
凌燃动了下唇,有心想说灯可以等他睡时再关,但看了看黑暗中男人寂寥沉默的轮廓,就没吭声。
他扯了被子躺下,不多时,就感觉也有人躺到了自己身边,还顺手给自己掖了掖被角。
“睡吧,”好听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凌燃连忙把眼闭上。
但才喝过凉水,还真有点睡不着。
凌燃勉强自己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
一方面是怕自己动静太大吵到霍闻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两人离得太近,稍稍一动,只着了薄薄家居服的肌肤就会传来不属于自己的热度和触感。
很亲密无间的距离。
凌燃之前还没有跟人这么亲近过,早先因为晕船太累很快入睡,才没有什么实感,这会儿清醒地躺在床上,跟霍闻泽生息相闻,难免就觉得异样。
屋内漆黑一片,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变得分外敏锐。
茶几花瓶里茉莉花的香气,身边人匀称有力的呼吸,还有屋外不时的闪电与炸雷。
等等,炸雷?
凌燃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等到又一声轰隆隆的雷声传来,身旁人绵长的呼吸骤然停顿一下才继续,心里的想法就得到了证实。
原来闻泽哥竟然怕打雷。
凌燃动了动手指,心里讶异,却在下一瞬闪电亮起的时候,下意识就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霍闻泽的耳朵。
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
划破漆黑天幕的闪电照亮落地窗的帘子,在另一侧墙上映出交错的黑白花纹,如同放映着一幕幕旧式电影。
凌燃半坐起身,掌下温热柔软,隐约能感觉到身边人耳廓的形状。
老话说耳垂饱满柔软的人最有福气,看来闻泽哥的运气不错。
凌燃天马行空地想着。
“阿燃。”
黑暗中,有人轻轻唤了他一声,嗓音发紧。
凌燃嗯了声,等这阵雷声过去之后,才松开手。
他躺回自己的位置,心想回头得把自己放在队里的耳塞送闻泽哥一盒。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去捂霍闻泽的耳朵,霍闻泽也没有问,两人就这么静静躺在一处。
每当闪电照亮窗帘的时候,霍闻泽就会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动作越来越熟稔。
原本因为雷声勾起的不好联想与回忆都被这样贴心的小动作打断。
回国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雷声大作的天气里生出久违的安心感。
不时落在耳畔的温热触感如一道道电流,带着火花,一路灿烂地跃动到心脏所在的位置,簇拥着盛大绽放。
霍闻泽放在身侧的手指也被紧紧攥到发白,心里却是柔软一片。
他一动不动,任由纤长的身影一次次俯过身来,努力替他阻挡雷声的侵袭。
一直到后半夜,外间的雨才渐渐小了。
凌燃早就困得不能行,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下一道雷响,眼一闭就昏昏沉沉地睡去。
所以也就完全不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睁开眼,悄无声息地靠近,贴紧,伸手轻轻拥住了他,将脸庞埋进他的发丛里,用最虔诚的护卫姿态。
“你这样,”霍闻泽的声音很低,接近气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那我就真的不会放手了。”
回应他的只有怀中人绵长安宁的呼吸声。
但霍闻泽已经心满意足。
他缓缓合上眼,纷乱的心跳声随着怀中的呼吸起伏,一下一下有节拍地慢慢跳动,两种不同的心脏跳动频率渐渐就变得同步,再不可分。
一夜好眠。
凌燃再醒的时候,还是被热醒的。
屋里的空调停止了运转,大约是夜里的那场雷阵雨让附近都断了电。
凌燃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
落地窗拉着窗帘,有点黑,但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睫毛。
凌燃才醒,头脑还不清醒,看着看着,无意识地伸手碰了碰,被指腹触碰的长长睫毛就颤了颤,很有要睁开的迹象。
他赶紧闭眼假装没醒过。
又屏气凝神了好一会,才悄悄掀起一点眼帘暗中观察。
对面人眸光正湛然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被抓了个正着。
凌燃往后挪了挪,若无其事地露出了个笑,“早呀,闻泽哥。”
霍闻泽醒得更早,只是见凌燃没醒,才没有动,一直闭目养神。
眼睫被拨动的亲昵触感还记忆犹新,他嘴角轻轻翘了下,也不拆穿,径直坐起身,“要起来吗?”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那身宽松的冷白睡袍松松垮垮,领口敞开到了第四根肋骨。
霍闻泽很自然地拉住腰间系带整理。
再一抬眼就撞上凌燃怔怔的目光。
他立刻扯住领口往上拉。
但该看到的都已经看到了。
“闻泽哥,”凌燃的视线落在霍闻泽的心口位置,语气都变轻,“这就是那道伤吗?”
他一直都知道霍闻泽曾经受过很重的伤,退役回国都是拜它所赐。
但知道归知道,当真都没有亲眼所见来得冲击力巨大。
刚刚的匆匆一瞥里,霍闻泽的领口敞开处,日日不辍才能锻炼出的肌理线条优美流畅。
然而这美玉却有瑕,大瑕。
狰狞的伤口深深烙在心口正中央,张牙舞爪地诉说自己曾经差点夺人性命的可怕实绩。
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到,当年医生是尽了多大的努力,才将眼前人从生死关头抢救回来。
听宁医生说,闻泽哥他们当年的很多同伴都已经埋骨异乡。
福至心灵般的,凌燃突然就明白了,昨天晚上的霍闻泽为什么会在雷声里陷入梦魇,推都推不醒。
雷声,轰隆隆,乍一听,跟枪炮声很像。
大概对闻泽哥来说,那些充斥爆破声的回忆就是午夜梦回时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说不定还是某种创伤应激综合征。
凌燃的心脏突然重重跳动了下。
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几年前的j国秋季经典赛,自由滑前,狂风暴雨,雷声大作,但闻泽哥还是冒着雨来给自己送来能够系住翡翠柿子的挂绳。
凌燃默默下床,站到了背对自己的高大身影前面,伸手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还学着薛林远安慰自己的模样去拍对方的背,笨拙安慰着,“闻泽哥,那些都过去了。”
不管怎么样,那些回忆,痛苦的,不安的,都已经过去了。
青年眸光熠熠,认真道,“有我在这呢。”
如果再有雷声,他还可以帮忙捂住耳朵,只要他在身边。
霍闻泽默了默,伸手回抱了下,“我都知道。”
知道这些事已经都过去,知道你在担心我。
可有些事,即使是放下了,偶尔也会从回忆里翻涌出只言片语。
霍闻泽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见凌燃一本正经地安慰自己,心里的血液就开始疯狂奔涌。
这么会有这么好的凌燃呢。
他安静地垂着头,心里却在无比满足地喟叹。
洁白窗纱滤过的柔和晨光里,屋内静静的。
隔壁传来收拾走动的声音。
很快,那首温柔到骨子里的情歌就顺着清晨带着水汽的茉莉香气飘进了两人的鼓膜。
似乎是歌曲的高潮部分。
“there will be y heart waitg for you y baby
(我的心属于你)
and this ti around i will be waitg
(这一刻我在等待你)
be waitg for only you y dear
(我的眼里只有你,亲爱的)”
嗡嗡一声,空调重新开始运转。
来电了。
静寂被打破,凌燃终于松开手。
他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毕竟这样的举动似乎太过煽情。
红着耳尖的青年径直走进卫生间,掬起一大捧水,试图用水的凉意降低自己脸颊的热度。
一直到缓过那股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儿,才重又走出去,“闻泽哥,我们今天去y县吧。”
也该去干正事了。
凌燃一说起节目相关,整个人都带上了光。
霍闻泽三两下把两人的东西归置整洁,闻言就点点头。
他的动作很利落。
凌燃突然就想到了《情侣必做一百件小事》里说过的,情侣间一起旅游最能暴露人性。
嗯,他现在就知道了,闻泽哥不仅怕雷声,还很爱干净,收拾东西比薛教还干净还利落。
凌燃弯了弯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远在千里之外,正在研究其他选手新赛季节目可能配置的薛林远猛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秦安山从屏幕前抬起头。
薛林远揉揉鼻子,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总感觉自己好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就是仔细想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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