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紫色的小团雀踩着他的手指,  用坚硬的鸟喙轻啄掌心的糕点碎屑,对于常人都算不上疼痛的力度,  落在手心布满粗茧的万叶身上,  反而带出些许奇妙的痒意。

    苍木本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正专心致志地扮演着团雀,尽职尽责地啄着食物,  奈何这点心实在干涩,  海上航行,食品多以耐储存为主,  这糕点也不知放了多久,  刚出炉时的酥软干脆全然消失,  吃着只觉得干涩。

    她毫无防备地咽下一口,差点被噎得直翻白眼,还不敢在万叶面前表现异常,  心中已然开始后悔为何要选这么个形态出现了。

    早知如此,  就算不敢直面正主,  寄封信过来也是好的……现在倒好,  已经装了鸟,  就不得不一直装下去,不然无论是识破或露馅,都只会更加尴尬。

    万叶心细,见小黑鸟绒绒的羽毛被海风吹得凌乱,  便伸出缠着绷带的另一只手,  轻轻触碰,  见它不抗拒,  才慢慢为其打理羽毛。

    只可惜有层布料阻隔,  倒不能确认触感是否还和曾经相同。

    “小家伙,  你从哪里来的?和我一样都是漂泊者吗?”万叶坏心眼地逗弄它:“你的羽毛真是绮丽,倒让我想起了某位——”

    果不其然,在他拉长声音的那一刻,手指上紧握的鸟爪传来微弱的变化,若不非万叶一直有意观察,恐怕也只会误认为是小动物的正常反应。

    万叶不紧不慢地后续言语吐露出来:“——心仪之人。”

    小黑团雀实力解释呆若木鸡是一种什么状态。

    说来也怪,在面对真人时,心中诸多澎湃的情意都无法吐露,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诗句,渴望用一种婉转的方式,却又将全部心意都希望其明了。

    但这往往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到头来,在关键时刻,那些仔细研读过的诗句全然被抛之脑后,心中所念所想唯余眼前人罢了,可偏偏又笨嘴拙舌,口舌都宛如生锈的锁链般径直,充其量只能鹦鹉学舌般,说些再俗气不过的话语。

    可小鸟不一样,哪怕理智明知道手上这团小而又小的毛绒绒很有可能是苍木本人,心中却怎么也提不起紧张情绪,反倒觉得有无限怜爱之意。

    早春刚至,小团雀的模样像是刚刚过了冬似的,身上的羽毛蓬而绵软,有效地抵御着寒风,但只有轻轻摸过的万叶才发觉,圆滚滚的可爱模样不过是一种假象,他的手指能轻松在背上按下去一个小小的羽毛坑……

    这就说明,小黑鸟其实不胖,讨喜外表下,却又像是整个冬季都难以觅食般,瘦成了一只细条条的鸟杆杆,又联想到最近他近日听闻的某些流言蜚语,哪怕身处海上,消息并不灵敏,但其中恶意和凶险也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这如何能叫人不心疼?

    太小了,它再往前蹦蹦,便能落入自己掌心,完全可以被五指松松拢住,只露点尖尖的鸟喙和漂亮尾羽从缝隙中显出来。

    趁着这个呆愣的时刻,万叶坦坦荡荡地伸出手,摸了摸小鸟看上去就触感软弹的胸脯。

    他原意是想挠挠小鸟的颈侧,但圆滚滚的团雀显然没有脖子,便堂而皇之地戳上了肚子。

    万叶的姿态太过坦然,以至于还处于呆愣状态的小鸟毫无防备,深怕自己显露出过于灵性的一面。

    “你倒是像她。”坏心眼的少年开始在危险边缘来回试探,此话一出,苍木感觉自己的鸟心都停止工作了。

    不会要掉马了吧!不会吧!!不要啊!!!

    欣赏完一番小鸟微不可见的慌张后,万叶才恶趣味地补上下一句:“算了,我同一只鸟雀说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她就说嘛,这副身形都是特意调整过的,正常人谁看到一只鸟会想到朋友啊!哈

    哈!

    手上的小黑鸟似乎赞同般,发出“啾啾”的叫声,惹得万叶眉眼忧愁地对它一笑叹了口气:“你若真是她就好了,来我面前,知我心意,缓我心之焦渴……”

    “真想此身化作鸟雀,飞至她的窗沿停留,我心仪的少女又是否会好奇地伸出手来,抚弄我的羽翼呢?那时,我或许能以鸟雀的言语,直白地为她唱起一首赞歌。”

    万叶想了想,缓缓吟道:“愿以羽身做,檐下莺歌赠吾情,唯余相思寄。”

    苍木不叫了,倒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爪子刨地来缓解尴尬,毕竟她现在可是站在万叶手上呢。

    越说越离谱了!

    虽然明白诗人这种生物,无论是写景写兽写人写事,归根结底都是在借物喻人,借古喻今,借外喻己罢了……但亲耳听到还是很尴尬,尤其知道当事人是自己。

    好想飞走,一走了之。可恶,为什么自己不是一只真正的鸟雀呢!!

    为了掩饰尴尬,苍木又低头猛捉了一口糕点。

    然后再次被噎了个半死。

    真该死啊……她什么老是不长记性呢。

    “说起来,也不知她最近情况如何。”或许是身边没人可以聊起这些话题,万叶竟然对着她这只鸟雀叙说心语,眉眼中是某些显而易见的落寞:“尽管船队在海上消息不便,但却连在下这种不关心世事的人也能有所耳闻,想必一定遇上了某些难解的问题,只恨有心无力,无法提供帮助……”

    苍木心虚地低下了脑袋,所剩无几的良心再次作痛。

    万叶似乎把她的这个动作当做了对自己的反馈,不由得会心一笑,很快却又消逝:“连您也为在下感到担忧吗?”

    不是吧,这小朋友怎么对鸟讲话都要加敬语?稻妻人都这样吗?

    苍木更加心虚,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难受得要命,尽管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实际面对时,心中还是不免难以割舍。

    万叶对她的感情如此真挚热诚,即便知道这份感情有着梦之魔神的手笔,她也无法责怪对方……因为感情这事,从来都是双向的。

    苍木扣心自问,她也确实,在之前的相处中,热切地为他着迷过。

    但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这段感情本就是错误的,苍木不知道梦之魔神是何时附着在她的身上……唯独可以相信的是,当她与万叶第一次见面时,魔神的意识就已悄然复苏。

    时至今日,苍木依旧不清楚【但它林】的全部权能,但其中至少饱含了【感情】方面的权柄。

    早在那时,虚弱的魔神就已经开始了、计划,她向外散播神力,由于梦之魔神当时太过弱小,风中残烛般的神力还不足以影响人类,就被无处不在的元素力给打散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只要梦之魔神依旧虚弱,就不会有人类受到伤害。

    坏就坏在,万叶似乎……天生感官就比常人敏锐些。

    这种感官敏锐或许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听觉,嗅觉……也包括一些精神上的感受,以至于他拥有对艺术的高敏锐性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被魔神残余的神力所干扰。

    并且由于神力太过微小,所以影响相当隐蔽,连苍木也是几日前才发现了端倪。

    受这份影响,潜移默化之下,万叶自然而然会对魔神寄生的宿主产生好感与迷恋,渴望得到她的回应。

    苍木猜到真相时,依旧平静。

    不愧是蜘蛛状貌的魔神,以神力引诱猎物,待到他们进入网中,便慢慢使用梦境让其沉溺,最后灵魂进入梦的神国,成为她神力的众多来源之一。

    这与蜘蛛捕猎时的形态,何其相似呢。

    枫原万叶,不过只是这么一个倒霉的可怜蛋罢了。

    眼下苍木既已知道了真相,便不可能放任这个错误继续发展。

    这样再好不过了,等影响解除后,他很快就能从中清醒,明白从前那些过于狂热的感情不过是一场夹杂着欺骗的幻梦,以他洒脱的个性,想必也很快便能放下,重新做回那个潇洒自在的浪人少年。

    枫原万叶还很年轻,往事种种,日后都能当做人生中的有趣经历。

    苍木拍拍翅膀,飞到少年肩膀上,停在他金属材质的肩甲上。

    万叶浑然不知事情的经历,朝它浅笑,惊讶于小鸟突如其来的举动:“怎么了?鸟儿,是有人托您带了口信吗?还是说,您要什么秘密要告知在下?”

    他也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笑起来的面容里总算带上了与年龄相当的少年气。

    苍木温柔地注视着他俊秀的侧脸和红枫般的眼睛,下定决心,轻轻地唱起歌来。

    轻快的鸟鸣却带有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万叶不由自主感到眼皮上下打架,在大脑察觉到异常前,身体已经率先倒下。

    不……不要……等等……

    在双眼合拢的最后一秒,他的余光窥见一缕黑紫发尾。

    化成人身的苍木及时扶住万叶的身体,让其小心靠坐在瞭望台上,看起来像自然困倦一般。

    她在周围布下了几道禁制,不必担心滚落,等人清醒后,禁制便会自动消散。

    高空的风极大,苍木拿出仓库里的狐皮斗篷垫在他身下,又替人带上兜帽,确保风挡得严严实实。

    “睡吧。”苍木握住少年缠绕着绷带的手,将隐藏的旧伤拂去,柔声道:“不必为过去而忧愁,你想追逐的事物,一直就在身边。”

    你会接下那传说中的“无想一刀”,了结心愿,往后便可周游四海,自由自在。

    愿以羽身做,檐下莺歌赠吾情,唯余相思寄。

    真是好诗。

    未来的人生很长,在这微不足道的插曲过后,你一定还有足够精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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