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轰轰隆隆下起了雷雨, 项宜挑起一盏如豆小灯,未及光亮盛起来,她便沾了墨落了笔。
清崡县。
在洪水过后, 潮气似是被无形的幕布裹住,沉沉地压在半空。
四处放粮还算顺利,谭廷毕竟是钦差大臣,不能只留在自己族中, 翌日一早就要到灾情最重的地方。
不过在离开之前的一日, 谭廷去了一趟宗族祠堂。
天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天刚放亮, 还能隐隐察觉一些清晨的清凉。
谭廷没有让人跟随,请了守祠堂的族中老人开了门, 正经向着祠中行礼,才踏了进去。
他给先人们上了香,便走到了自己父亲谭朝宽的牌位前。
父亲骤然离世的时候, 他那年才刚刚束发, 父亲突然重病的消息传过来,他还想以父亲的身体一定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那时他还不晓得,那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有人想要父亲的命
那么多年, 他一直以为是世族庶族的冲突,导致同知杨木洪那样的人出现, 父亲才出了意外。
后来, 就在顾衍盛和杨木洪逃到清崡,他无意插手,却因着宜珍莫名同杨木洪有了关联之后, 才惊诧晓得,父亲的死同凤岭陈氏、甚至与陈氏休戚相关的那几个世家,都脱不开干系。
如今他已经多少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兴风作浪了,可惜手里暂时还没有证据。
当年在杨木洪耳边故意误导的人,他这几月已经查出来是谁了。
但那到底是陈氏的人,那人不出现,不替陈氏行坏事,他就没有机会抓人。
他抬头看向父亲的牌位。
但是,只要让他抓到此人现行,连带着父亲从前的事情,就可以一起翻出来了。
父亲一定愿意看到,那些暗中作祟的人无法真正得逞,站在天光下的人,永沐天光之中!
谭廷的手攥了起来。
高阔的祠堂里,点燃的香缓缓漫在堂中,站在谭氏祠堂一排一排的先人牌位前,谭廷的心慢慢沉定下来。
他看着外面的天光,没在祠堂更多停留。
谭廷再次行礼退出了祠堂。
他刚走到院门前,就有见萧观忙来报。
“爷,发现有人混在来领粮的灾民里,进城了!”
陈馥有和陈胡燕穿了灾民的衣裳,一前一后进了清崡城。
他们的人手不少,但是不敢张扬,免得事情还没有开始做,便露出了马脚。
陆陆续续进城一个时辰,陈家来的人才到齐。
陈馥有和陈胡燕碰了个头,两人早已约好,陈馥有打头,先冲过去,直冲谭家的粮仓。
谭家要放粮,他们就抢粮,把粮食全都散出来。
而陈胡燕就负责领着那些灾民往散出的粮食奔去。
陈馥有这边再借机放火杀人,引起喧闹,率人趁乱冲进谭家。
这便是他们来之前,宗家给他们的吩咐。
闹成大乱,趁机杀了谭氏宗子、治水钦差谭廷,他们的任务就成了!
两人碰了头,见着一切如他们预料一般发展,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人立时分头行动起来。
陈馥有先亲自去了一趟谭家的粮仓附近。
不想刚到了粮仓,就见那谭家宗子谭廷,竟就亲自站在粮仓前,给前来领粮的灾民放粮。
陈馥有连忙遮掩了连忙,见没有人发现他,暗暗松气的同时,又惊喜起来。
他率人作乱,冲了谭家的粮仓容易,但若是想要再趁乱找到这位宗子,取其性命,就不乏难度了。
但这谭宗子就在粮仓,他岂不是能一举两得?
陈馥有这次比上次更加小心谨慎,又记着七叔陈胡燕的话,沉下心稳住,四处安排清点了一番,见着来领粮食的灾民越发多了,而官府来守此地的兵正值换人休歇的时候。
陈馥有凑准时机,一声令下。
灾民队伍里立刻喧闹了起来,在此之前,陈氏的人手就已经在灾民中传播谭氏粮食众多,抢了谭氏,粮食就都到了他们手里。
只不过这些百姓虽然也有几个心动的,但大多数都道谭家是好人家,万不能这般不讲规矩,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陈馥有没想到,清崡的百姓竟对谭氏如此友善。
可这些百姓说是这么说,若是一旦谭家粮仓里的粮食散落出来,他们饿了这么多天,见到粮食,怎么可能不抢?
当下,陈馥有一声令下,他手下的人直接拥着前来领粮的百姓,在一片喧闹之中,向着粮仓扑了过去。
那些百姓被他们这一冲,也全都毫无章法的乱了起来。
陈馥有眼见着一切顺利的不行,再见那粮仓前的谭家宗子还没有离开,立刻叫了身边的高手,直奔谭廷而去。
他们不时就到了谭廷身后,人几乎是同时暴起,齐齐拔出刀剑,向着谭廷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万分混乱的人群里,忽然跳出了六七个人来,不等陈馥有人反应过来,这六七人直接提刀上前,直奔他们人而来。
陈馥有大惊,一瞬间回过了神。
“有埋伏!”
可他这话已经说完了,下一息,刀架在了他的肩头。
他看到那谭家宗子信步走了过来,正正经经看了他一眼,笑着哼了一声。
“陈五爷,许久不见。”
陈馥有没有能刺杀到谭廷,甚至连冲了谭家粮仓的事情都没有做成,就被提前有所提防的谭氏众人,直接压了下去。
陈馥有听着外面有条不紊地灾民领粮道谢的声音,知道自己兵败如山了。
他不禁看向那胸有成竹的谭家宗子,想到自己两次在他手中挫败,竟然有些悲凉地想笑。
他露出苦涩的笑意,见谭廷走了过来。
“是你宗家让你来的?你们陈氏要冲了谭家的粮仓,然后嫁祸给灾区的百姓,扩大世族庶族之间的矛盾,我说的对吗?”
他都猜对了,陈馥有禁不住笑了笑。
“既然谭大人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意吧。”
就算谭家放了他回到宗家,宗家只怕也不会饶了他。
他虽然也生自世族,甚至生在宗家,可不过是宗家嫡枝的仆人罢了。
他倒是羡慕谭家的人,谭氏的宗家就不会强迫族人做事,可惜他不姓谭啊
只是他那样说了,谭廷却只摇了摇头。
陈馥有不知他是何意,却见有一阵混乱之后,更多他们的人手被抓了过来。
陈馥有回头看去,见七叔陈胡燕也没能幸免。
只不过,当陈馥有看向谭廷的时候,却见这位谭氏宗子的脸色变化了起来。
谭廷猜到这次还会有人来趁机作乱,当他知道是陈馥有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预感,待他此番见到与陈馥有一同前来的那人,忽然就笑出了声。
陈胡燕,正就是杨木洪告诉他的,当年陈氏派来误导杨木洪作乱,害死了他父亲谭朝宽的人!
谭廷紧紧看住了那陈胡燕。
而陈胡燕在见到谭廷的一瞬,也晓得自己这么多年为陈氏做了那么多阴暗之事,终究是逃不脱命运的锁链了。
他低声道了一句,“我有罪啊 ”
谭廷看着此人,沉默了良久,声音低沉入谷底一般,道了一句。
“将此人押去祠堂之外,令他跪在谭氏祠堂前。”
让他跪在父亲面前。
话音落地,周遭浊气一清。
这么多年,他终于抓到了当年陈氏谋害父亲罪证。
陈胡燕也晓得自己逃不过被问罪的宿命了,反复念着。
“这是我的命啊,我该想到了 ”
谭廷紧紧抿着嘴,再不想看此人一眼。
可陈馥有却在陈胡燕的话语里,看到了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他忽然生出不甘之心。
陈胡燕一辈子都在为宗家做阴暗事,到头来却还是宗家的弃子,宗家不会来救他的,说不定还会极力撇清。
而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弃子,接下来又要如何?
陈馥有叫住了谭廷。
谭廷在这一瞬心里突然闪过光亮。
“陈五爷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一问,那陈胡燕便立刻叫了陈馥有。
“你可别傻,坏了宗家的大事,更有你受的!”
陈馥有却看透了,“我如今没有做成宗家吩咐的事,已经有的受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一个死罢了!至少在死前,我不想再为他们保守秘密!”
陈胡燕张口结舌。
陈馥有转头看向了谭廷,“我若能说出紧要之事,还请谭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谭廷二话不说,直接应了。
“谭某说一不二,你讲便是。”
他的话掷地有声。
比之自己宗家,这样的宗子才更令人心头一震。
陈馥有是没有机会投生谭家了,但他问向了谭廷。
“谭大人有先见之明,能料到了我等作乱,只是不晓得,谭大人有没有料到,还有旁的人在旁的地方,也做了乱呢?”
话音落地,谭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思一震。
陈氏今次若是做了成了这乱,以庶族灾民的名义,抢了谭家的粮仓,冲进了谭氏的门里,再杀了他这宗子。
那么好意放粮的世族,和这些庶族灾民,立刻就会对立起来!
不止洪水淹没的灾区,只怕整个朝野的情绪都会被挑拨开。
谭廷之前多少是猜到了的一些,所以才有了安排。
只是那些人要就此做坏世庶关系,未必就只安排了攻破谭氏一族。
这次不少世族都主动请放粮,这些人家必然是得到了似陈氏或者四大家族的号令。
有这些大世族在前,不少小世族也跟在后面放出各族救济粮。
这些小世族是真心善意也好,或者是被大世族引导、迫于形势也罢,但都切实做了有益庶族的事情。
但若还有人伪装成灾民,哄抢了他们的粮食,世族的人必会立时对庶族仇视起来。
而在灾区无粮的关头,世族对庶族恶劣,那些吃不上饭的庶族,就未必能仁义礼智当先,只要稍稍有人引导,甚至不用引导,他们便会伙同流寇盗贼,冲向各地世族,抢粮杀人
谭廷几乎能想到那场景了。
他只想到那些人会来害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已经泯灭了良知与人性,以这些小世族的人命为饵,连与他们同样出身世族的同胞都不肯放过!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几乎没敢再多停留一分,厉声叫了人来。
“快快!告知官府、告知各地世族,小心有人以灾民的名义抢粮作乱!”
接下来日,毒辣的日头炙烤着洪水退去后的大地。
谭廷在那消息发出去后的第二日,急回了重灾区坐镇。
各地官府听到他的消息都不可思议,什么人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
可是当又两日,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众人都震惊了。
谭廷派出去的人,提前知会了不少人家,其中有个世族因为谭廷的通知,提前预备,幸免于难。
可还有两个偏远一些的世族,还没能接到消息,就被冲了。
一夜之间,那两个好心放粮救济百姓的小世族,阖族被流寇和灾民所冲,粮食被哄抢一空,连绵的房屋被烧毁,不少族人被打杀烧死在了自家的庭院中,不少人跪地求饶、奉出所有的金银,才留下一命。
谭廷知道,那根本不是流寇,但饿极了的灾民都跟在后面一起抢粮,也是真的
虽然只是两个小世族,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但凡是世族官员都脸现惊怒,还有人不由地辱骂出声。
而庶族灾民们听闻也都惊怕,他们惊怕的不是流寇和抢粮的灾民,而是眼前的世族官员。
这些世族官员是不是就此恨上了他们,还愿意继续放粮吗?他们还能安心吃世族放出来的粮食吗?
所有人都惊惧起来。
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情一出,朝野便引发了不少喧闹之声。
若非是谭廷提前布置,谭家逃过一劫,而他又及时传信,让世族小心防备,那么混乱只会更大,大到所有的世族和庶族,都在彼此警惕中,向对方竖起矛和盾。
世族庶族的矛盾会一触即发,届时两族是如何光景,像项宜、谭廷这般跨在两族之间的人又如何自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好在,当下虽然世庶关系又恶劣了起来,但还不到这般地步。
谭廷只怕那些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想着之前二次决堤,阻隔了救济粮的事情,他特意谁也没有提前告知,突然下令调出人手去守河堤。
一众官员都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河堤又不是边关长城,派人去守,真的有用吗?
不想就在谭廷派人守堤的第二天,竟就抓到了一波蓄意攻击河堤的人。
这些攻击河堤的人在被抓时就畏罪自杀了。
越是这般,越令人惊讶。
那些灾区官员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人要祸国殃民?!冲了世族的事,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做的?!”
这些官员越发产生了疑问。
在世族和庶族的矛盾之外,还有藏在暗处的黑手搅弄风云。
而这只黑手渐渐暴露在人前了。
谭廷并没有回答他们的疑问,但又想到了彼时,岳父项直渊任上的潮云河决堤的事情。
潮云河决堤,是不是也一样,其实不是被大水冲垮,而是人为。
所以,从那么早之前,那些人就开始谋划了,对吗?
谭廷拦住了破坏大堤的人,顺利接到了朝廷给的赈济粮草。
世族不用胆战心惊地继续放粮,庶族也不用再吃世族给的粮,一时间双方间各自警惕的情绪,才稍有缓解。
谭廷不敢松懈,写了长长的折子细述此事,递去东宫。
那些人要做的事,被谭廷拦下了七七八八,他们达不到目的,还不晓得有什么后招。
河堤守住,洪水退去,灾民有粮可吃,谭廷亦让各地惠民药局放药防疫,最后安排各地官员,逐步修缮百姓房屋。
灾情总算是缓了下来。
可惜因着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世族庶族的矛盾又上了一层。
谭廷有些担心妻子在京如何了,毕竟她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这会他正准备去写信询问。
不想有几个官员在论事,见了谭廷就想问问他的意思。
但这些人还没来及说,就有谭家的仆从跑来找他,来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谭廷一眼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不由抬手,朝着仆从招手。
“我在此处。”
那几个论事的官员见他着急,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由问了一句。
“谭大人,是不是有京里的消息?”
只是他们问了,却见拿到了信的谭大人,头也没抬,只看着信道了一句。
“是拙荆的家书 你们论你们的,我先去了。”
说完,抬脚走了。
几个官员都愣了。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众人疑惑着相互看了几眼,但再看向钦差谭大人离开的方向,人影都没了。
灾区比不上衙门,谭廷无处洗手,却还是用绢帕擦了手心的汗,才在意僻静的树下,拆了妻子的信。
信甫一拆开,便有清凉的风从树荫下掠过。
谭廷眼中映出那些干净娟秀的字迹,看见当先第一句——
大爷安否?不知赈灾之事可否顺利?暑热正盛,大爷记得及时消暑。
只不过两句问话一句叮嘱,便看得谭廷一颗焦灼的心都柔和舒展了开来。
他又把这行字看了一遍。
上次不算。
这次才是她第一遭给他写信。
谭廷一连把第一行字看了遍,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她定是想他了。
但信的内容不少,谭廷还是又往下看了下去。
她在心里说起了近来的事情,提及的几桩和谭建之前来信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她又另外说了一件。
她遇见了宣二夫人。
谭朝宣提前进了京,而后宣二夫人才带着儿女仆从到了京城。
宜珍不是会计较的性子,却在信里特特提及了宣二夫人的傲慢。
她并不是向他告状,虽然谭廷希望是这样 她专门道:
恐他们夫妇对宗子之位,还另有打算,大爷务必上心。
虽不是告状,但也是如此专门提醒了他。
谭廷心下柔软的不行了,又在她那提醒的话里,停留了几息。
不过她往下又说了一桩事。
道是皇上昏迷不醒,情况不容乐观。
说起来,她这封信先就到了他坐镇的重灾区,可惜他又去了清崡。信又去了清崡,不巧他又返回了这里,所以迟了几日才看到信。
谭廷想到妻子的信晚了好几天才道,有些郁闷,但这么多日了,他这里并没有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看来还在诊治当中。
皇上不能理事也算不得大事,只要太子稳妥就好。
不过这多事之秋,他最好还是能尽快料理完手上的事情,早早返回京城。
他想着,目光就落在了信的尾处。
信的结尾,妻的字迹似乎越发柔和了——
庭院墙角的一簇早菊已含苞待放,盼元直勿误花期。
只在这句话中,谭廷几乎看到了信纸上,妻子娴静地坐在庭院廊下赏花的模样。
风从她脚边吹过,轻轻撩动她的裙角。墙角的早菊悄然开了,她轻轻低头闻了那菊花第一缕清香
谭廷的心都要飞回家了。
可惜他一时间还走不了,只能将信细细收好,贴身放进了怀中。
然后给她写了回信。
京城。
有人再次与漆黑的深夜,悄然聚在一起。
程骆自然再次赴约,他刚到,便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陈氏这次可算是把事情办砸了,除了那两个世族,其他可都没能成。”
之前那哼哼提醒着他们不要退缩的人,这次语气没之前那般傲了,哼哼道了一句。
“谁能想到,那谭廷竟是个难办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上首老者和他身边的人。
“若是早早就除了这谭氏宗子,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程骆听了嗤笑一声。
陈氏无能,还怪旁人。
不过那“旁人”也实在没办成事。
在座的人里,办不成事的可真不少
他如何想,那上首的人并不在意,只是苍老的声音道了一句。
“事已至此,再从旁处下手也是一样的。”
他一说,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
那老者浅笑一声,在漆黑的厅中有些阴冷。
“皇上昏迷近半月了,后日,太子可得去城外的药王庙祈福了。”
话音落地,厅中人皆眸中抖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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