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杨蓁怀孕,  整个京城谭家老宅都热闹了起来。

    不过杨蓁的反应着实厉害,随便吃什么都要吐,偏她还口味怪了起来,  要吃些稀罕玩意。

    谭建每日要里里外外跑上一百回,  变着法弄好吃的好玩的,给杨蓁吃。

    然而这一怀孕,杨蓁也不敢舞剑骑马打球了,只能老老实实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甚是无趣,谭建见了,更是同他的娘子寸步不离,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

    但凡有个芝麻绿豆点的事拿不定主意,还要来正院寻项宜。

    初初有了孩子,兴奋些也是正常的,但谭廷见谭建书都不读了,  文章也不写了,就忍不住将他叫到了书房去。

    “我看你这般,还是早早去书院,  非休沐不得回。”

    这话一落,  谭建眉开眼笑了好几天的脸色,一下就僵住了。

    “大哥,  阿蓁才刚怀孕,离不开我  ”

    谭廷哼了一声,  盯了弟弟一眼。

    “是她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她?”

    谭建被这么一问,  谭建脸色垮了下来,  实话实说。

    “是、是我离不开她  ”

    一想到要同怀了身孕的娘子分开许多日子,  才能回家一趟,谭建便难受的紧。

    京城距离薄云书院算不上近,那书院有大小休沐两种,小休沐放半日假,能下山去转转,晚间宿在外面也可,第二日一早是要回书院上课的。

    这样的小休沐五日一次,可谭建要想来回一趟京城,时间可就不太够了,除非像项寓那般,家就安在书院山脚下。

    而能一口气放两日的大休沐,却半月才一次。

    谭建委屈地看着自己大哥。

    “大哥,能不能再缓  ”

    话没说完,就被他大哥一眼瞪了回去。

    “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年岁,岂能耽于情爱?”

    谭廷说完,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弟弟,甩手出了门去。

    “你好生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他一走,谭建就垮了身,佝了背,站在书房半晌没动。

    直到正吉看到可怜的二爷,劝了一句,“二爷先回去吧,回去再想也不迟。”

    谭建垂头丧气地走了。

    确实。

    大哥在他这个年纪,早已考中了举人,很快也要中进士了,反观他自己,中举都没有什么把握。

    他把大哥的话来来回回想了一晚上,第二天终于想好了,趁着大哥大嫂还没有离家去赴宴之前,去了一趟正院。

    正院。

    项宜让春笋拿了一身湖蓝色的衣裙穿在了身上。

    林府每年的春宴是仅次于宫中的大宴请,项宜不能不郑重一些,但又不想穿些娇艳如小姑娘们的衣衫,便挑了这颜色。

    谭廷走过来瞧了一眼,见妻子穿的偏素了一些,便问了一句。

    “不是新做了两套正红色的,宜珍何不穿一穿?”

    正红是正室的颜色,项宜穿着本没有什么异议,但她默默想到今日场合,就道罢了。

    “妾身觉得这湖蓝更好看。”

    她都这么说了,谭廷自然不会再劝她穿旁的,反而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将身上的黄棕色锦袍换了下来。

    项宜看了过去,只见他将穿好的衣裳换了,转身竟然也换了身湖蓝色的锦袍。

    料子恰恰和项宜是同一匹布的料子,连团纹都是一样的。

    她愣了一下,却见利落换上了新衣的男人,笑着看了自己一眼。

    “宜珍看可好?”

    项宜发呆了一下,见他拿了玉带过来递给她,这才回了神,亲手替他将玉带,束在了那窄窄的腰身上。

    男人身姿高挑如松,他平日里多穿些暗沉颜色,今日穿了这般稍显扎眼的眼色,项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谭廷留意到了妻子的目光,嘴角勾了起来,见她坐到了妆台前,乔荇利落地帮她梳了个发髻,又替她拿了螺黛出来染眉。

    她眉色稍浅了一些,染一染更显精神。

    但乔荇昨日做活碰到了手腕,这样细致的活竟做不得了,刚碰到项宜眉毛手就抖了一下。

    “呀,奴婢怕一会失手,给夫人弄花了  ”

    项宜便道罢了,刚要说一句“今日不必染眉了”,就见有人走了过来。

    “我来吧。”

    项宜抬头,看到锦衣玉带的那位大爷,径直接过了乔荇手里的螺黛。

    他们从没有这般过。

    项宜不禁睁大了眼睛,刚要道“不必麻烦了”,他就坐到了她身边。

    没等她开口,男人就探手到了她脑后,从后面轻轻揽住了她的头,将她托在手心里,一张脸正正向他对了过去。

    他在此刻没有说话,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眉,似她平日里雕刻印章那般精细,用螺黛细细画在她眉上。

    项宜呼吸屏了一屏。

    房中人已经都退了下去。

    安静的房内外,只剩下雕花窗下,晨起画眉的夫妻。

    项宜轻轻看了那位大爷一眼,又别过了眼眸去,在他的手中未敢乱动。

    谭建觉得自己想好了。

    他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总不能有了孩子还什么功名出身都没有,他也要给杨蓁赚来凤冠霞帔才对。

    确实不能耽于情爱了

    他想着,就走到了大哥大嫂的正院里。

    正院里静悄悄,只有一双黄鹂鸟在庭院里的桂花树上,小声叽喳着。

    可谭建却一眼看见了正房大开的雕花窗子里,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袍的男子,正一手扶着嫂子的后颈,一手轻轻替她画眉。

    谭建还以为自己看晃了眼,使劲揉了一下眼睛,又看了过去。

    只见那穿着湖蓝色锦袍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不能耽于情爱”的大哥。

    而大哥极轻地替嫂子染好了眉之后,手掌从后颈滑到了嫂子的下巴上,径直捧住了嫂子的脸,细细看了好久好久,看得大嫂都不自在转开了目光。

    而后,大哥在一阵清风从桂花树下吹进窗中时,微微低头,唇轻点在了大嫂眉间。

    谭建彻底睁大了眼睛。

    “这  ”

    大哥不是说,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年岁,不能耽于情爱吗?!

    不知是不是他太过震惊,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但项宜一下就看到了院中发直立着的二爷。

    男人的唇还停留在她眉间,项宜在谭建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中一窘,连忙推开了身前的人。

    急急低声提醒他。

    “大爷,二爷在院中  ”

    谭廷一顿,这才转头看了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总能挑好时机出现的弟弟。

    谭建本来想要问一下大哥为什么要骗他,顺便把自己想要说的话反转一下。

    说他暂时先不去书院了,等杨蓁好些再说。

    反正大哥也耽于情爱不是吗

    可他还没说,只在大哥一个眼神里,就立刻把那一点点硬气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我、我明天就去书院  ”

    谭廷只冷哼了一声,连话都没说,眼神示意他立刻消失。

    但谭建还是在消失前,大着胆子为自己争取了一句。

    “那我今日不去林府,在家陪阿蓁,行吗?”

    那副可怜的样子,连项宜都看不下去了。

    她轻看了谭廷一眼。

    “大爷就答应了吧。”

    她都开了口,谭廷自然不会反驳了,又哼了一声,算是应了谭建。

    谭建一息都不停留地,连忙跑了。

    只是跑到了院外,脑中闪过刚才看到的窗内那一幕,还觉得惊奇。

    大哥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啊

    时辰差不多,项宜和谭廷便出了门。

    谭廷本该是要骑马的,但只让人牵着,同项宜一道坐了马车。

    谭廷在马车里,同项宜说了些有可能在宴请上见到的人。

    因着京畿考生的动乱平息下来,两族之间隔阂一时间消停了些许,加上这次宴请,还有许多宗室或者贵勋人家的贵人,世庶的针锋相对倒也没那么重了。

    谭廷同项宜说了些话,项宜俱都听了记下了,不多时马车恰好路过了一间药铺。

    车窗帘被风卷起,谭廷恰向外看了一眼。

    “宜珍昨日来这间药铺了?”

    项宜一顿,她昨日确实来了。

    但她道是给妹妹项宁换方子,谭廷便没多想,只问了项宁的身子如何了。

    “还算好,好似京城的气候更适合她,近来好了不少。”

    谭廷点头,心里想着,他之前吩咐了人留意薄云书院附近的庄院,若能购置一座,不管是宜珍还是谭建杨蓁,都能方便一些。

    别院还没买好,他倒也不急着同项宜说,反倒说起替她在一间古书书肆里,买到了一本古法篆刻技艺的古书,因着书在外地,过几天就能到了。

    项宜听得一愣,“是孤本?”

    篆刻技艺的书并不多,古书就更少了。

    她问了,谭廷笑着点了点头,见她惊讶,又怕她多想,连忙道了一句。

    “其实不贵。”

    其实不贵,那便是贵了

    项宜轻声道了谢,抬眸向他看去,自他走线利落的下颌一直向上到眼眸,在他吩咐车外的正吉做事的时候,默然看了那双眼睛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林府门外的街道挤满了车马。

    他们来的还算早,还有些地方停车,后面来的就不知要停到何处了。

    谭廷与项宜联袂进了林府,当先去拜见了姑母林大夫人。

    上次她没见项宜,今次倒是头一遭了。

    谭廷一路与项宜同行,直到进了厅里,同林大夫人行了礼,也没有立刻离开。

    林大夫人确实是第一次见项宜,但一眼看去,却当先看到两人穿着同色的衣裳。

    男子英俊身姿挺括,着湖蓝襄墨色襽边,配白玉腰带,剑眉星目,俊逸非凡;女子肤白清丽,身子稍显单薄纤瘦,穿了件湖蓝色襄银边的直领对襟长衫,下着月白色褶裙,端庄不失柔美。

    林大夫人一眼看过去,愣了一下,才回了神来。

    她目光不由地在项宜身上又打量了一下。

    她没见她之前,只觉她多半是个相貌不错的小家碧玉,后来见到了秦焦的传信,又觉此女约莫有些姿色,但行事不端多少有些恶相。

    但今次亲眼见到了本人,林大夫人恍惚之间还以为这是哪个大世家出身的姑娘,如此出尘,让人见之忘俗。

    林大夫人默了一下,才开口同两人说了两句客气话。

    谭廷并不是要听客气话的。

    照道理,项宜是林大夫人娘家侄媳,这么大的宴请,林大夫人没有儿媳,侄媳要跟在身边帮衬的,这是正经的体面。

    谭廷一时没走,等着自己姑母的态度。

    他正想着,若是姑母不提,自己只能提醒一下了。

    却见姑母直接叫了项宜一声。

    “你这会,就留在我身边吧。”

    谭廷一听,一颗心放了下来。

    他偷偷看了项宜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因为见着威重的姑母不适,或者怎样,越发放心。

    倒是林大夫人看了看侄儿,见他时不时就要看项氏一眼,眉头皱了皱。

    “好了,你去寻你姑父吧。”

    她说着,目光从项宜身上扫了一下,又同谭廷道。

    “之后会再叫你过来的。”

    谭廷自是要去的,也没多想什么,但还是又同安静站着的妻子,低声嘱咐了一句。

    “宜珍若是有事,就让人去找我,我随时过来。”

    见她点头应了,谭廷才放下心来,跟林大夫人告辞,暂时离开了。

    他转身向外走,一身锦衣阔步离开的背影,项宜多看了一眼,但又想到了什么,默默收回了目光。

    林大夫人并没有同项宜多说什么,也没有立什么规矩,确实带着她迎了一阵客人。

    后面的客人多半都是第一次见到项宜、这位清崡谭氏的宗妇,林大夫人也给足自己娘家侄媳的面子,众人见了都点头。

    如此这般迎客近一个时辰,客人才终于都到了。

    客人都到了,也都各自安置落座或者在花园中赏花吃茶。

    一时间没有了旁人,林大夫人转身回房换衣,在走之前,叫了项宜一声。

    “你同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这还是迎客半晌,林大夫人第一次单独跟项宜说话。

    不过项宜并没有什么意外,反而意料之中,神色平静地跟着林大夫人去了房中。

    林大夫人很快换好了衣裳,挥手让人都下去了。

    她认真看了项宜一眼。

    “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带着你见客?”

    她问了,见那项宜稍缓了一下,便回了她。

    “是大夫人再给娘家侄儿媳妇、给谭家宗妇面子。”

    她半句没提自己。

    林大夫人一听,便晓得果然是聪明人,不由地点了点头。

    “你很聪明,我也不同你绕圈子了。”

    林大夫人将手边的茶水饮了两口,放下茶盅,直接道了一句。

    “你同元直本不该为婚。”

    林大夫人说了这话,不禁又看向了项宜,见她神色仍旧无波无澜,倒是多看了她几眼,接着,一口气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从前你拿着婚书上门,谭家亦履了婚事,我们也不算不仁义了。但你如今也看到了,世庶之间矛盾不断,这次元直看似安抚有功,但他此番作为,在世族里却颇受非议。他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宗子,之前他为何要去替庶族说话,我不想再追究,但你们这桩婚事也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不若趁着还没有孩子,择个时机散了的好,与你与他都没有坏处。你以为呢?”

    林大夫人说得清楚极了。

    散了这婚事

    项宜一时没开口,只是唇下抿了抿。

    林大夫人见她脸上终于有了些微变化,便又道了一句。

    “我知道此事与女子,总是有损的。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将人逼上绝路的恶人,你只要答应和离,给你备了一百亩粮田,你日后另嫁也好,自立门户也罢,这些田地尽够你使了。”

    她说着,从袖中将早就准备好的田契拿了出来,放到了项宜脸前。

    厚厚的一叠田契,项宜看着没出声。

    林大夫人容她思量了一阵,又喝了口茶,才又道了一句。

    “我的意思你也晓得了,其实今日春宴,便是我给元直相看的日子,你若是答应,我今日另给你安排一个僻静去处,你先避一避。至于这些田产的事情,我都会替你打点好,不会让你吃亏。”

    她利落地把话都同项宜说明了,抬头向这位侄媳看了过去。

    “你意下如何?”

    林大夫人的房里闷闷的,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项宜在这闷窒的气息里,突然就想起了昨日去老郎中处复诊的情形。

    彼时,她照着老郎中的嘱咐,连着三日早晚吃了药丸,然后去复诊。

    老郎中仔仔细细切了她双手的脉,半晌,同她叹了一气。

    “夫人这寒症,眼下,实在看不出好转的迹象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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