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 秦焦愣了一时。
眼前除了那碗鱼羹,已经空空荡荡了。
项氏是听见了书房里大爷和黄家四姑娘说话的声音的,但却就这么走了。
他还以为, 项氏少不得要闹腾一番
秦焦怔了一时,虽然惊讶, 但到底省了他不少事。
他并不是同项氏过不去, 只不过想好生替林大夫人办好差事, 他读了一辈子书, 都没能做的了官,只盼回京之后, 林大夫人能看在他兢兢业业办事的份上, 给他谋一份差事罢了
谁料, 前脚项氏刚走,接着书房的门就吱呀了一声,秦焦转头看去,黄家四姑娘竟就出来了。
她从进书房到眼下走出来,拢共没有几息, 只怕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吧。
秦焦惊讶挑眉。
而匆忙从谭廷书房离开的黄四娘,极不自在地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张嬷嬷正等着黄四娘, 可刚把人送走,就见人回来了, 意外地不行。
“四娘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黄四娘烦躁地坐到了床边,她知道大伯指派了张嬷嬷陪着她,就是想要她入了谭家大爷的眼,但这种事, 着实令人没脸。
方才她拿着家中兄弟的文章, 去了那谭家大爷的书房, 由着小厮通传进去,那谭家大爷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甚至都没让小厮上茶,没有正经会客的意思,只问了她一句。
“黄姑娘有何事?”
她彼时还强忍着不自在,上前去按照大伯的吩咐,把兄弟们的文章递了上去,请谭家大爷提点文章。
但那谭家大爷见了,也只是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句她大伯和父亲而已。
黄四娘这般动张嬷嬷说了,张嬷嬷便拍了腿。
“姑娘也真是,虽然开始不自在些,但这不说上话了吗?就继续往下说呀?”
黄四娘本来是要强撑着自己厚着脸皮继续说的,只是她还没开口,那位谭家大爷就奇怪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意味明显,分明就是在看她为什么还没走?
这会回想起那眼神,她还觉得窘迫得不行。
“若我再待下去哪怕几息,那谭家大爷就要看出我们的企图了!”
被一个尚有妻室的男子看出企图,岂不是真就不要脸了?
所以她只能趁着人家还没察觉太多异常,迅速地离开了。
当下,黄四娘见那张嬷嬷还要再说,当先开了口。
“再怎么样,我们灯河黄氏也是有传承的人家,这种违背祖德、败坏名声的事情,嬷嬷还要让我去做不成?”
把名声和祖德都搬出来了,张嬷嬷就算再得了大老爷的吩咐,此刻也不好再说。
她的目的总还是要成事的,万一真惹恼了四姑娘又有什么好?
当下连忙小意劝她,“四姑娘做的是,是老奴见识短浅了,总之这一路还有些时日,不急不急 ”
张嬷嬷都赔小心了,黄四娘就是不悦也不便多言了,此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河面上的夜风吹得人泛寒。
项宜回了舱中房内,就坐在了案台前,让乔荇把她平日制印的东西拿来。
不必拿出大把的精力来照管中馈,闲暇的时候多了起来,昨日项宜刚制好了一块闲章,今日乔荇听了,便问了一句。
“夫人可是要制新章?要用什么玉石?”
项宜见她说着就把谭家大爷买的那一匣子贵重玉石拿了出来。
她止了乔荇,“用我前几日自己买的吧。”
乔荇有些惊讶,下晌的时候夫人还细细看了看大爷送来的这十块好玉,夫人在从制印之后,还没怎么用过这么好的玉料。
乔荇不由道了一句,“夫人舍不得用吗?夫人的技艺比从前已经好了太多,配得上这些玉料的。”
项宜听了浅笑了一声,垂下眼眸一时没有多言,直到乔荇将她自己买的小玉石拿了过来,才道。
“我的技艺比之真正大大家还差的太远,总还是要继续精进的,不然到了京城,做的章卖不上价,就没了正经进项了。”
乔荇在这话里,神色落了一时。
“夫人还是如此辛苦 ”
项宜无所谓,凭本事吃饭总是最稳妥的。
她收拢了心思,安下心来继续磨练自己的技艺。
只是她刚将刻刀拿在手里,外面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项宜挑了挑眉,竟看到那位大爷回了来。
谭廷理完了族里的事,便没多在书房逗留,直接回了房里。
他这边进来,就看到项宜有些意外的眼神,谭廷不晓得妻子意外什么,就见她起了身,要过来帮他换衣。
“大爷回来了。”
谭廷早就同她说过好多次了,他不用她这样伺候,当下见她走过来,刚要又提醒她不必,就察觉到她身上的三分外间的凉气。
“宜珍方才出去转了转?”
他说着,不用她动手自己解了外面的衣裳。
项宜应了一声,道是随便转转。
谭廷听了,便想到了方才的鱼羹,不由眨了眨眼,轻轻看了妻子一眼。
“那鱼羹甚是味美,是宜珍吩咐的?”
虽不是她亲自送去的,但到了晚间还能吃上如此味美的鱼羹,真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但他看向妻子,却见她摇了摇头。
“是建哥儿吩咐的。”
她说话的嗓音有些淡,谭廷下意识还以为是坐船疲乏了,又听她提起了谭建,倒是同她笑了一声。
“从前我总觉得谭建不思进取,今日看了黄家姑娘送过来的几篇黄氏子弟的文章,竟觉得他也不那般不中用。”
谭廷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四娘送来请他提点的几篇文章,也都是出自宗家子弟之手,既然送到了他这里来,可见也是挑了几篇像样的,没想到竟与那不中用的弟弟用来凑数的文章差不多。
一时间,竟有些让人不知谭建到底是何水平了。
他这般坦然地说与她,项宜目光在他脸上微落了一下。
黄家人的事情,她不便评论,就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她是素来话少的,但是若说起谭建杨蓁的事情,总还愿意说上两句,但这会竟然一言不发。
只有外间船迎着风行进在河中,掀起水浪的声音传进船舱里来,房中静默无言。
谭廷不由地多看了妻子几眼,只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
但身上还绕着外间的凉气,此时替他拿了块手巾过来,谭廷轻触及她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凉上许多。
他禁不住就想要将她发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暖一暖。
但指尖刚触及,她似没有察觉似得,转身离开了。
谭廷的手愣在了当下。
明明在船头,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的时候,她低头避闪,脸上带着三分不自在,就像是害羞了一般。
但眼下,她就这么走开了,眼帘依旧半垂着,神色没有一丝的波动。
谭廷默了一默没有言语,见她去整理被褥,便起身走到了外面,将春笋他们叫了过来。
“是谁惹了夫人不快?”他沉着脸。
但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回答出来这个问题。
谭廷皱了皱眉,回到房中见妻子已经要入睡了。
明明她同平日也没有太多差别,但谭廷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宜珍 ”
“大爷有什么吩咐?”项宜将烛灯端到了床边,听见他的声音,如常问了一句。
谭廷抿了抿嘴,走到了她身边,细细去看她的神色。
“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突然这般问过来,直问得项宜怔了一阵。
项宜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她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是寻常的该发生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是大爷想多了,什么事都没有。”
她如常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说完便准备就寝了。
谭廷默然,压着眉头看了妻子好几息,又想从她身上看出答案,但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她没再似刚上船的时候,时不时去船头或者船尾吹风。
谭廷若是不回卧房,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他干脆让人搬了个书案到卧房里,除了要见人便也留在了卧房。
船上的卧房并不大,他就这么挤了过来,项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这天,他刚拆了封信便叫了她。
“宜珍,江西舞弊案重审了。”
话音落地,项宜腰间都挺直了起来。
谭廷就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直接将信拿给了她看。
“ 东宫的意思十分明确,是当真要彻查此事,不仅责令三司会审,还将涉嫌的几各家族的官员都暂时调离,将寒门官员临时调过去审案 ”
项宜看着信中的字,听着谭廷的话语,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东宫在给寒门庶族机会,是不管多大的世家都无法按下去的彻查!
今日能翻查江西舞弊案,明日是不是也能重审她父亲的贪污案了?!
谭廷见她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忍不住上前将人环在了怀中。
“岳父的事情,一直是我没看明白,待进了京,我们便想办法给岳父翻案,可好?”
项直渊当年的贪污案,是惊动了多少人的已盖棺定论的大案,如何能再提及?
项宜自己都不晓得何时才有那样的机会,或许要等到太子继位,可身后的男人竟开口说了这话。
项宜不由地转头向他看了过去,他半分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眸色坚毅地向她看了过来,和他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本想说此事是项家的事情,其实与他无关,只是在这眼神里,竟一时没能说出口。
她虽然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但他的好意,项宜记了下来。
这消息到了,也就意味着义兄、杨同知他们也都安然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三司会审是怎样的结果。
此案并不复杂,但是审理繁复,经历多年,而且从前还是朝堂派了钦差去审案,却都没有结果,可见世族的势力只手遮天。
如今就这么翻了出来,虽是好事,但说不好就要引发动荡。
谭廷接了信的当天,便让人给清崡和各个谭氏旁枝的聚集地传信,所有谭氏族人谨言慎行,务必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寒门庶族的百姓发生冲突。
他让人传了信,又吩咐加速行船,早早北上。
之后几日,江西武鸣舞弊案被重审的事情各地都传播了开来。
或许正是闹出了世家只手遮天,连寒门唯一上升的科举都掐灭,一时间此事还没审理出来,就在寒门学子间闹得沸沸扬扬。
更有许多或许是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便将那江西舞弊案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写了出来,连平民百姓们也都人尽皆知了!
谭廷一行行船北上,这两日在岸边府县补给的时候,便能感觉到街市上喧闹混乱,暗暗有种压不下的势头。
庶族百姓本在世家之下忍气吞声地活着。
他们可以为世家做佃户,打散工,连吃饭都几多艰辛也能忍耐,可世家却连他们最后的希望都掐灭了。
没有了科举的路,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难道世世代代只能被世家盘剥,在世家的马蹄下面做奴做仆吗?
谭家亦是有名的世族,船只停靠补给的时候,几乎能明显感觉到码头上的百姓对他们态度的变化了。
先前挤过来想要为谭氏做事的码头工极多,可这几日见到的人却都对他们横眉冷眼。
谭廷见状越发要求快速行船,早日进京。
不想越是要全速进京,越是在中途出了事。
谭氏的船撞到了山上滚下落在河中的巨石,虽然并无大碍,但必须要临时停船休整。
船停在了岸边一个叫做领水县的地方,当晚只能临时宿在此地。
领水本地并没有特别大的世族,但小世族还是有的。
大世族多半还顾及几分脸面,不会对庶族百姓太过剥削,但小世族却不一样了。
他们一行走在领水县城里,就不住听到有百姓暗暗咒骂本地冯、薛两个世族。
街上戾气颇重,吵闹声不绝于耳,谭廷一行不欲闹出事端,一直低调行事,当晚就暂住在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客栈里。
县衙附近要如常许多,众人全速行了好几日的船,在船上也都无聊极了。
谭廷见不少人想要出去转转,便道只能在这条县衙大街上走动,不许远离。
众人都晓得厉害,皆应了谭廷的话。
谭廷见妻子这几日都只在房中篆刻,并没有行船头几日的兴致,便也放下的手头的事情,要陪着她出去转转。
项宜连道不必,自己和乔荇出去转转即可,只是在男人压下的唇角里,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刚走了没几步,清崡和京城就都来了信。
眼下这个敏感之时,谭廷不能不留意各处消息,天色本也不早了,项宜顺势请他先行回去。
谭廷闷声看了妻子一眼。
天都要黑了,他若是回去再出来,街市也该散了。
他没应她的话,寻了个附近的茶馆落座,将事情处理了再去寻她。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项宜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就带着乔荇离了去。
谭廷不放心,还特特指派了一个护卫跟在她身边。
此地约莫从前学风浓厚,笔墨铺子颇有几间,但眼下看来,几件笔墨铺子都寥落了不少。
项宜替项寓挑了几块墨便罢了,转身往茶馆处去,不想远远地,竟看到了黄氏的两位姑娘。
那位陪同上京的张嬷嬷不知道同黄六娘说了什么,就让丫鬟带着黄六娘往旁处去了。
茶馆门前就只剩下了黄四娘。
谭建和杨蓁他们都不在此处,张嬷嬷将一只点心提盒递到了黄四娘手里,轻轻地向着谭廷落座的茶馆方向,推了她一把。
项宜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
天几乎黑透了,跟在她身边的护卫问了一句。
“夫人不回茶馆吗?”
说话间,茶馆门前的黄四娘已经提着提盒,娉婷走了进去。
张嬷嬷和秦焦一左一右都在门前。
项宜目光收了回来,转了身。
“再去旁处转转吧。”
天色越发黑了,黑幕拢着略显躁动的县城,闷闷地。
项宜又在旁处转了一时,不少铺子都打了烊。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声刺破耳膜的声音如雷如闪般传了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项宜他们皆惊诧,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却看到黑幕笼罩的半边天,不知何时火光冲天,将这夜幕撕开一条巨口。
下一息,忽然一群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冲着项宜他们面前的县衙大街而来。
只一瞬间的工夫,慌忙奔跑的如浪人群,一下子将他们冲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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