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
谭家大爷早早回了正院。
正院烧了火炭暖融融的, 谭廷不必旁人伺候他,趁着房中暖和,便把她给她做的那件春裳拿出来穿了。
项宜去了一趟茶房, 回来的时候, 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翻书的男人。
她给他做的宝蓝色的锦袍, 正被他穿在了身上。
他衣衫颜色普遍偏深, 这件宝蓝色的亮一些, 将整个人都衬得越发高挺, 修长的腿上是窄窄的腰身,自腰身向上丰匀的脊背连着宽肩长臂, 此刻正翻着一本书。
项宜只看了这么一眼,就被看书的男人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装作没有察觉她一般, 就这么翻着书, 却默默又挺了挺脊背,将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这身衣裳,越发撑起得恰到好处。
只是项宜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翻着的书上面。
他怎么看起了她的篆刻书?
项宜一顿, 想到他放了大哥, 她却还没有谢过他。
从前他对她来说是谭家大爷, 是借光的人, 如今又算是“恩人”。
项宜觉得这样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能让她心里安稳许多。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 当即便道。
“大爷可需闲章?我给大爷做个闲章吧。”
谭廷听了, 翻书的手停住了。
谭建便有了她做的闲章, 彼时他借谭建的手, 送了她几颗上好的白玉石, 她便顺手给杨蓁也刻了一只, 在之后, 似乎又觉得没有给谭蓉不太好,便开始给谭蓉也画起了样子。
弟弟妹妹们,没有谁没得了她的小章。
只是谭廷是没有的,她也从未跟他提过一次。
今次,她想起他来了吗?
“会否太累?”谭廷不由问了一句。
项宜是做惯了小章的,累倒是不累,只是这次他帮了他们,她只觉得一枚印章是不足以抵偿的。
但总算能还他多少算多少。
夫妻两个各有心思,但这话头却没有错开。
项宜摇了摇头说不累,问了谭廷,“大爷要做什么字的章?”
这是个好问题,谭廷在这话里,心下悄然一动。
走到了她的书案前,提笔写了两个字。
正是谭廷的表字,“元直”。
他落了笔,看了妻子一眼,轻声叫了她的闺名。
“宜珍,就用我的表字吧。”
谭廷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她会否以后不再叫他“大爷”,而叫他的字“元直”
只是下一息,项宜收下那张纸开了口。
“那就依大爷的意思。”
谭廷:“ ”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书案上的墨香轻轻荡了一下,又悄然飘走了。
男人只能安慰自己,能轮到他有她亲手刻的印,总是好的。
翌日是个好天气,天气冷了一冬总算是和暖了起来,日头晒着瓦上的冰柱,滴滴答答地落下融化的水珠。
杨蓁要教项宜骑马。
这话头是项宜从娘家回程的路上,杨蓁提起来的,一个年节过去,项宜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但是杨蓁记得,终于等到了好天气,一早就吩咐了谭建找几匹温顺的马来。
项宜见她做事风风火火,当下说了当下就要去,倒是自己这边,还没料理完今日的事宜。
难得谭蓉闷闷不乐了许多天,今日听到两位嫂子要去跑马,也来了兴致。
她来了兴致,赵氏再没什么异议了,当下就让项宜他们带着谭蓉过去,至于那些琐事,待回来再料理也不迟。
赵氏都发了话,项宜杨蓁便带着谭蓉去了。
两人都没怎么骑过马,项宜只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带着她骑过小马,她那时年岁小,父亲怕她摔着,从头到尾替她牵着。
谭蓉更是从来没骑过马了。
她闷了这许多日子,今日坐在马上整个人都舒活了过来,连声寻杨蓁教她如何跑马。
谭建本来也给三人帮忙的,只是他还有先生留下的课业没完成,大哥安排的文章没写完,要背的书也没背透,只将三人引过来,就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杨蓁一个人应付两个马上新手,自然应付不过来。
好在项宜比谭蓉还多一些经验,便让杨蓁先仔细教谭蓉,她在旁看着跟着学就好。
谭蓉当真是第一次接触骑马,整个人处在一种既害怕又兴奋的状态里,一时半刻都离不开杨蓁。
倒是项宜从旁看着,掌握了些技巧,从缓缓地驱使马儿慢走,再到小跑,最后还真就跑了起来。
谭蓉还没跑起来,项宜已经驾着马儿跑得有模有样了,杨蓁连连拍手,“大嫂这样极好,只是不要跑太快了。”
谁料这话刚说完,马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快跑了起来。
寒冬里刚暖起来的风,呼啦一下就把项宜的衣裙吹得翻飞起来。
项宜被碎发抽打在脸颊,连声叫马儿慢些,这马儿却像听不见似得,风驰电掣一般地向外跑了出去。
项宜不敢打马,拉缰绳也无用,一时间紧张了起来。
连杨蓁都着了急,拉过一旁的马,一步翻身上去,就向项宜追来。
“大嫂别急,我来了!”
有她在后的声音传来,项宜瞬间放了不少心。
但是这马儿却越发不听话了,脱了缰一般在寒风中飞跑,项宜伏在马上不敢乱来,被晃得七荤八素。
这时,一阵疾风伴着马蹄声到了身边。
项宜直觉是杨蓁来了,急急道,“弟妹,我的马停不住了,你能把马儿叫停吗?!”
她被马颠得头晕眼花,还没听见杨蓁回应,就觉得一阵风忽然向她身后掠了过来。
项宜直觉马身一沉,接着有人从后面接管了在她手里毫无用处的缰绳。
那人扯住缰绳,将她圈在了怀中,“吁”得一声就将马儿缓了下来。
项宜还在方才的眩晕之中,只觉弟妹仿佛比平日里高大了许多,可目光落在身后人的袖子上——
杨蓁今日窜的是石榴红的骑马服,可这人却穿着铜绿色暗纹锦衣。
项宜讶然转头往后看去,一眼看到了就坐在她身后的谭家大爷。
男人低头看着她,宽阔的肩臂将她圈在怀里。
马儿不大,他坐得极近,如此越过她接管了缰绳,身子微微前倾,项宜整个后背都靠在了他怀里。
属于他的气息在疾风退去之后,丝丝蔓蔓地笼了过来。
项宜后背一僵,连忙坐直身子向前挪了一下,与他保持了距离。
“大爷怎么来了?”
她低了低头,掩下脸上惊讶,“多谢大爷襄助。”
谭廷原本不过是听闻家中女眷都来了马场,过来看了一眼。
他瞧见她学的极快,不时便能小跑,接着便能快步跑起来了,心下暗暗惊奇。
原来她不止料理家事有条理、篆刻工夫上乘,竟连骑马都学得这般快。
反观自家小妹,此刻还有些害怕,须得被弟妹牵着走。
他远远瞧着妻子难得兴致不错,远看着整个人似乎都与这明媚的天光融合在了一起,本不欲上前扰她,不想那马儿一下不受控起来
谭廷彼时并未多想地直奔上前
当下,他低头朝着身前的人看了过去,却见她默默与他保持了距离,客气地同他道谢。
两人之间那她留心保持的间隙里,有风掠了过去。
谭廷眸光落下几分。
但若是平日里,他多半是不想让她不自在的,但今日,他莫名就当做没有察觉,继续将她圈在怀里,驾着马向前。
杨蓁原本要追过来了,不想大哥从后疾驰赶在她之前,停住了大嫂的马,再见大哥骑着马带着大嫂向远处去,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恰在此时谭蓉叫了她,杨蓁就没有赶上去了。
远处的原野上,蓦然就只剩下两人一马慢速地跑着。
项宜不知道这位大爷为什么不往回折返,反而越走越远。
她偷偷地转身去看他,又恰与他低头看过来的目光落在一处。
项宜急忙收了回去。
可是两人就这般同骑一马,让项宜莫名就有些不适与不安。
她垂了眸。
“大爷,时候不早了,不若回府吧。”
谭廷听见她又叫自己这样的称呼,抿着嘴半晌才“嗯”了一声。
听见他应了,项宜原本松了口气,谁料不知怎么,他没有往回走也没有转去回府的路上,倒是一路向前,直到河岸边才停了下来。
清崡有条南北通的大河,此刻他们停下的岸边,就距离码头不远。
今日天暖,渔人趁机开始破冰,将一整个严冬的河冰都破开了来,就要开春开河道了。
冰面开裂的声音细细碎碎地传来,冰面一开,明媚的日光下,清波顺势荡漾开来。
河面上碧波闪闪,耀着人眼。
谭廷默了半晌,此刻,在那破冰声与船推波浪的声音里,止不住看了一眼臂弯里的妻子。
项宜亦察觉了他的目光,听见他在此时,温而缓的嗓音开了口。
“宜珍,过些日,随我进京吧。”
风吹来河面上清波荡起的水意,项宜讶然愣住了。
鼓安坊谭家,待谭建心不在焉地把文章写完、书背完,急匆匆去马场找他们的时候,杨蓁已经带着谭蓉回来了。
谭建大失所望,却发现大嫂没有同行。
“咦,大嫂呢?难道大嫂提前回来了?”
杨蓁说不是,“大嫂的马停不下来,我被想去救,却被大哥赶了过去。我本想着大哥救下大嫂也是好的,没想到 ”
她说着,两手一摊,“大哥把大嫂拐跑了。”
这用词引得谭蓉目光向远处看了看,目露几分幻思一般的向往,不过恰赵氏身边的吴嬷嬷到了,迎着她去了秋照苑。
谭建却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说大哥把大嫂带走了。”
杨蓁哼哼,说可不是吗,“还乘了同一匹马。”
她不怎么高兴,原本今天是她在大嫂面前大显身手的日子,却被大哥平白无故抢了风头,到现在都没见到大嫂的人。
杨蓁哼哼着将马鞭往谭建手里一扔,回夏英轩换衣裳去了。
谭建如何猜不出她的心思,只道自家娘子是个笨的,刚要追上去,去听说大哥大嫂回来了。
谭建不敢直接在大哥面前露面,免得被问及文章的问题,倒是隐在墙角里,远远向两人看了过去。
嫂子神色如常,不过走在前面,而自家大哥落在后面,不知怎地,大哥脸色竟然沉着,一副不怎么好的样子。
谭建一愣,谁想下一息,大哥似察觉了什么似得,转头就向他藏匿的这颗树看了过来。
登时,谭建冷汗都快落下来了,不敢再看,连忙跑了。
不远处,谭廷将妻子送回到了正院,自己没有进去,就回了外院书房。
他压着嘴角不说话。
方才在河边,她没有答应与他一起进京。
她当时低着头,找了些照看家里族中的借口,回绝了他。
谭廷知道必不是这些原因,但她不说,他也猜不透。
而他细想她总是与他保持着距离,从不亲近,似乎也不是习惯使然而已。
是有什么旁的原因?
谭廷不知道。
正房,项宜坐在打开的窗下也晃了晃神。
那位大爷竟然要带着她进京吗?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可能。
她还以为,他们会就这般分隔两地地过下去,直到,这场婚事的结束
项宜紧皱起了眉头。
依照谭家大爷这些日的行事来看,他应该不是急着想要孩子。
那么他要把她带去京城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想将她带在身边?
这念头一闪,项宜心下就沉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他们之间不该至于此
晴好的天上,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下一息,豆大的雨滴,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泥土的腥味被冷气裹挟进来。
乔荇进来的时候,发现自家夫人不知怎么眉头紧锁,与往日沉稳安静再不相同,脸上竟然绷起焦虑不安的神色。
“夫人怎么了?”乔荇吓了一跳。
项宜一愣,转身恰看到铜镜上,这才察觉了自己外露的情绪。
她微怔,深吸一口气缓了出来,将心事暂且按下。
外面的雨下大了起来,她转身关起了窗子,转回身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我没事 ”
外院书房,谭廷走了一时的神,便被这雨声叫了回来。
正吉在这时冒着雨跑了过来,呈了封信在他案头
“大爷,是京城李三爷的信。”
李程允的信。
谭廷收回了神思,拆了信。
这次李程允倒是没有提起顾衍盛,京中朝廷不知道行踪、也不知道身份的东宫道人,眼下就在清崡。
只是谭廷着实对此人没有好感,亦不想插手他与凤岭陈氏之间的事。
但李程允却在信中提及了另一桩事,道是之前谭廷让他留意的事情,他已经着意查了一遍。
他在信中道。
“ 令尊当年的委任,着实是个巧合,与吏部应该没有关系。”
谭廷父亲的病死任上的最后一任官程,谭廷心下是有疑惑的。
彼时平兴府凤水州爆发了鼠疫,吏部要紧急委派人去接管凤水,压下鼠疫。
这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身担一族重任的谭廷父亲谭朝宽身上。
而最后父亲谭朝宽病死凤水,再没回来。
那次的调任,吏部最开始委任的是李程允的舅舅,但李程允的舅舅因突然父丧无法上任。
接着户部又指派了衡北程氏的宗家六老爷,那位程六老爷是去了的,不想走了一半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彼时疫症急切,户部抓不到人,户部尚书被叫进宫好一番训斥,回来便不得不临时委任在周边做学道的谭朝宽,过去上任
谭廷看了信中所言,缓缓闭起了眼睛。
看来是他多想了,还以为户部在那件事上有猫腻
他想起那时,父亲本来说好了要回家的,却因接了这差事,不得不紧急前去上任。
那凤水州的鼠疫彼时才刚冒了头。
可那凤水州的知州因年岁过长告老还乡之后,整个州只由着一位同知临时管着。
他父亲谭朝宽是接了朝廷的调令去的,必然要在这位同知手中接管凤水。
谭朝宽先隔开了得病的百姓,一边召集大夫试着用本地的方子治病,一边上折子请太医院再拟治病良方。
本地的方子效用一般,仍有不少人在病中身亡,百姓见如此多的人都死了,不由慌乱了起来。
这鼠疫比鼠传人更可怕的,是人传人。
谭朝宽见状连夜深入病区安抚百姓,施放良药粥米,督促人去迎太医院的方子。
不想太医院的方子到了,当地的百姓竟然闹了起来,推翻了粥棚,说这方子有毒,是来害他们的。
谭朝宽大吃一惊,一问之下才得知,这些百姓不知从那听来的言论,听说这京城来的方子,根本就不是太医院的,而是谭朝宽这样的世家联手拟出来的毒方。
毕竟谭朝宽那时,可是清崡谭氏这等世家大族的宗子。
世家联手把他们这些贱民趁机毒死了,大把的粮田房屋就都是世家的了。
他们说得话没凭没据,可偏偏的病的九成都是当地的庶族百姓,而世族安居一隅,稳稳妥妥。
这流言一出,凤水的人心立刻按不住了。
谭朝宽不得不出动了周边卫所的兵备,又请来了告老还乡的太医,亲自让衙门的人服药,证明方子无毒,并不是世家要害死他们,此事也与世家和庶族无关。
百姓将信将疑,谭朝宽带着衙门官兵几乎与他们同吃同住,这才堪堪压下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大乱。
只是这些凤水百姓的病情慢慢稳固下来的时候,谭朝宽一下子染病病倒了。
而此前他不眠不休太多天,身子疲惫不堪,根本无力抵抗疾病。
谭廷接了消息急着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撒手人寰了。
这是天灾,但更是人祸。
因为谭廷发现,之前那别有用心的世家害人的言论,竟就是那暂管凤水的同知散布而出。
此凤水同知,正是庶族出身,郁郁不得志良久,名唤杨木洪。
清崡县城的偏僻院落。
顾衍盛算着日子,距离东宫来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只不过江西一案的证据并不在他这里,而是被他秘密安放在了另一个人手中。
此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他正想着,秋鹰从外快步进来,压着声音说了一句。
“爷,有杨大人的消息了,杨大人就要到清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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