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宜还没走远,刺骨的寒风毫不挑拣地将这些话都送了过来。

    乔荇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我这就去找他们去”

    她转身欲去,被项宜一声叫住了。

    她嗓音中情绪淡淡,甚至还带着些许无所谓的笑意。

    “是与不是,是我们眼下能辩出来的吗?”

    乔荇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家老爷项直渊,可是的的确确被判了贪污罪名流放的,多少人为老爷鸣冤翻案都没能成。

    她怎么辩呢?

    何况当年,夫人也确实是拿着旧日婚约上门,这才有了眼前这桩亲事的。

    可那时,夫人的弟弟妹妹一个奄奄一息病倒在榻,一个被人欺凌科举无门,夫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所有人都笑话她连脸面都不要了,上赶着前来攀附。

    乔荇至今还记着夫人那时,衣着单薄地立在谭家门前的风里,告诉她。

    “他们怎么说我无所谓,谭家怎么对我也无所谓。我是长姐,父母没了,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活不下去。我也是项家的长女,不能让亡父一直背负这样的罪名,总要想办法让项家翻身。”

    她就这么嫁进了谭家。

    旁人嗤笑,夫君冷淡,她从没说过一句委屈。

    “夫人就是太好气性了。他们这样说夫人就是不敬宗家,按照族规也该重罚。”乔荇不平。

    “你倒是把谭家的族规记得清楚。”

    项宜笑看了她一眼,“若说他们不敬宗家,也不对,他们还是敬着老夫人他们的,只是不敬我罢了。”

    乔荇瞪眼,“难道夫人不是宗家的人?不是大爷的妻?”

    项宜听了顿了一下,笑意浅淡了几分。

    自墙角下起了一阵旋风,与半空中的风交汇融合,将项宜的笑吹得似烟雾飘散。

    二爷的小厮烽烟在这时寻了过来。

    “夫人,大爷来家书了。二爷正在老夫人院中读信呢,您快去吧。”

    谭廷的家书,把窝在房中避风的谭建和谭蓉都唤了出来。

    秋照苑里火盆烤着人脸红彤彤的,谭建拿了家书细细给母亲和妹妹读着,房中热闹了一时。

    “大哥真要回来了,回来的日子都定好了,正好赶在我成婚之前!”

    赵氏一听,一颗心咚得落了下来。

    “你成婚这么大的事,你大哥不在我总是不放心,眼下总算好了。”

    旁边的仆从都恭喜,“大爷回来了,老夫人也该歇一歇喘口气了。”

    “是啊“赵氏说着,又问谭建,“你大哥还写了什么?”

    “大哥问候母亲身体,又说姑母给了好些宫里赏赐的燕窝,都给母亲带回来。”

    谭廷谭建的姑母谭氏,嫁到了昌明林家,姑父林言藩是当朝首辅林柏的嫡长子,如今就住在京城。

    赵氏听了高兴的不得了。

    本朝的世家至今延续百年不止,谭家本是能与林、陈、程、李并称五大世家的名门望族。

    只是自谭廷的祖父故去之后,家族连遭兵祸和疫病,家业衰退,不如从前兴盛,自也与另外四大家族无法相提并论了。

    加上继任的宗子谭廷父亲英年早逝,族中凌乱,先后有几支分宗去了各地。

    只是即便如此,谭氏一族也是大多世家中仰慕的存在。

    谭廷十五岁成了一族宗子,若不是他自己争气,年仅十九就中了进士,这宗子之位还未必坐的稳当。

    如今留在京中,和林家往来越发密切,可见是得了林氏看重,以后自有光明前程。

    谭廷虽不是赵氏亲生的,却也是她养大的。

    她笑着说今岁的燕窝可尽够吃了,“让你哥哥别忘了去林家道谢。”

    谭建连忙记下。

    谭蓉搓了半天手,身上暖了起来,当下也凑过来。

    “大哥有没有提我呀?”

    “当然提了,”谭建指着信上,“大哥说京里近年时兴金丝翡翠头面做嫁妆,给你也备了一套压箱底。”

    谭蓉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抿着嘴笑,依偎到了赵氏身边。

    赵氏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谭建。

    “你大哥给你写了什么?”

    谭建闻言,尴尬地咳了两声,脸色古怪。

    “大哥说我婚事虽然紧要,但不许疏于读书,给我买了五套时文回来,让我全背一遍”

    谭建没说完,赵氏便止不住笑了,谭蓉更是前仰后合地倒在赵氏怀里。

    “大哥还是最疼二哥!”

    项宜到的时候,正听见里面的笑声,待小丫鬟通传,引着她进了房门,赵氏他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

    赵氏问了她一句今早办事的状况,项宜回了,道是此事已经定下来,族人们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氏一听没事了,就不再过多过问。

    项宜看着谭蓉脸上未落的笑意,问了一句。

    “母亲和妹妹在笑什么?”

    谭蓉把话说了,“二哥可有的忙了!”

    项宜听了也露了笑意。

    这一封家书把母亲和弟妹都问到了,按理也该轮到妻子了。

    谭蓉叫了谭建,“二哥接着念,大嫂也来了呢。”

    她这么说了,谭建脸色却僵了一僵。

    大哥的信把家里所有人都问候到了,还给他们带了许多东西回来,甚至连族里几个学子读书的事都提了两句。

    可洋洋洒洒一页字,独独没有提到大嫂半句。

    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谭建支吾了一下,项宜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一贯的温和,好像这样的情景,她已经不能更习惯。

    谭建尴尬地不行。

    “那什么,嫂子,其实是大哥要回来了,回程的日子都定好了。”

    项宜这才稍有些意外地抬了抬头。

    “大爷要回来了啊。”

    谭建连忙道是。

    “因为大哥要回来了,今次的信写得简要,只是问家里有什么要在京城采买的,大哥好让人一并办了,一起带回来。”

    项宜了然地点了点头。

    谭建赶紧揭过这茬,问道,“母亲和大嫂看有什么要置办的吗?”

    谭蓉是赵氏亲生的,快到及笄的年纪,赵氏确有几样物什要为女儿置办,于是让谭建拿了笔墨过来,亲自写了几样上去。

    谭蓉用笔头敲着下巴,想了一会也跟着写了一堆小玩意上去。

    谭建倒没什么想买的,思来想去替学中同窗带了几块好墨。

    笔递到了项宜这里,项宜也写了几样。

    只是谭建扫了一眼,眨了眨眼。

    大嫂要买的东西,无不是家中族里缺失或者需要备用的,如药材、香料、木料等。

    却并无一件她个人需要的东西。

    大嫂好像,一直没有表现出什么喜好……

    谭建愣神的工夫,项宜已经写好把纸张又放回到了赵氏面前。

    “母亲看看还要增添些什么。”

    对项宜办事,赵氏还是放心的。眼看着她把家里需要的东西想周全了,连给谭蓉打嫁妆箱子的木料都又添了几件,赵氏满意的点头。

    “就这样吧。”

    项宜把纸递给了谭建,由他最后汇总写下回信。

    谭建接了纸,看了项宜两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入了冬的日子,一天冷过一天,光秃秃的枝杈里,鸟窝都空了下来,只剩几根羽毛,风一吹也飞没了影。

    项宜一早起身,便让乔荇再把房中杂物收拾清点一遍。

    “把不常用的放到箱子里,常用的留几件即可。我那套制印的器具,就先放你房中吧。”

    乔荇替她一一收拾了,最后收拾到了窗下的书案上,那里林林总总放了许多玉石。

    老爷在流放中去世后,项家的日子艰难到了极点,夫人不擅女红,干脆学起了篆刻。

    嫁到谭家之后,谭家每月有给夫人的例钱,但因着世家媳妇的陪嫁都甚是丰厚,所有例钱只是一点零花而已。

    但夫人几乎没有嫁妆,仅有这点例钱委实不够用,所以还是照旧做着玉石篆刻,几年下来,手艺也越发纯熟了。

    “夫人制印又不碍着旁人,怎地还要都收起来?难道这房里只许放大爷一个人的东西?”

    项宜见她嘟囔,不免好笑。

    “这房间虽不是他一个人住的,但这些篆刻器具都是我私人的物件,刻了印章也是卖出去赚些补贴娘家的钱,怎好当着他的面来做?岂不成了变相同他要钱?”

    项家在他眼里已经没什么好名声了,她若再跟他处处要钱,项家的名声只会越发坐实。

    旁的她可以不顾及,但爹在世的时候最看重项家的名声,她不能不顾及。

    她感谢谭廷彼时没有落井下石,自会把她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至于更多的,钱也好旁的也罢,她在嫁他之初,就未曾有过设想。

    乔荇听着夫人这般说似乎有道理,可又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项宜倒是想起了什么,又提醒她,“这些账也都一笔一笔记清楚了。”

    “这些账是夫人自己的账,又不是谭家的账,为何也得记这么清楚?”乔荇迷惑。

    项宜将书架上自己的书都拢收拢了起来,放到了书架的下层的架子上,又将上层空下来的地方,都用鸡毛掸子扫了一遍,留给即将回来的人处置。

    她说账是要做清楚的,“我如今掌着谭氏的家,说不定那日就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届时要是有人查账,公私账目分开,账就容易算得清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乔荇却更惊讶了。

    “夫人可是宗妇,谁会来查夫人的账啊?”

    若是那般,夫人这个宗妇,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项宜摇摇头,没做更多回应,“把账目做清做细,总是没错的。”

    乔荇只好应了,把制印器具一干东西都收拾了,暂放到了她房中。

    将项宜零碎的东西收拾好,整间房中空荡了下来。

    项宜雷打不动地去秋照苑给赵氏请安。

    今天已经是谭廷信中算好的归家的日子,项宜请过安,就和谭建一起去了城外等人。

    今岁冬天奇寒,这才刚入冬没多久,便一场场的北风扫荡般地席卷而来,河湖早早地结了冰,如今三五岁的小儿已经能冰上小跑了。

    项宜和谭建让人把城外大道边的亭子,用密实的席子围了起来,烧了炭火煮了滚烫的茶水,也才能勉强御寒。

    过路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多,偶有经过的,项宜都让人送杯热茶上去,或请到亭中来暖和一时。

    路人无不道谢连连。

    只是一晃半晌过去了,谭廷的车马还没到。

    到了下晌,天阴了起来。厚厚的云层密密压了下来,风也越发大了,亭子里冷的坐不住人。

    赵氏在这时派了人过来唤谭建回去。

    “二爷大婚在即,若是此时着了风寒可不得了,老夫人唤二爷速速回家去呢!”

    谭建一走,冷飕飕的亭子里就只剩下项宜了。

    他有些犹豫,只留下嫂子一人在这寒风里等着,似乎不太好。

    项宜见他不肯走,便道。

    “二爷快回去吧,回家之后差人再送些挡风的席子来就是。”

    “好,”谭建立时应了,在赵氏的人的不断催促下,只好道。

    “大嫂再忍忍,我回去便遣人送席子来。”

    项宜笑着点头。

    赵氏的人催得紧,来人也传了话,让项宜也不必等太久,天黑回去即可。

    风越发大了,头顶的乌云越压越低,过了一个时辰,天就几乎黑透了,北风从裹着竹席,卷着明灭不定的炭火。

    而乌云密布的天撑不住压,鹅毛大的雪花落了下来。

    项宜站了起来,亲自去了路边。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合的夜幕中也没有一点光亮。

    有个守在外面看路的小厮突然晕倒了。

    众人将他抬进亭子里烤了一刻钟的火,人才转醒。

    乔荇替项宜裹着披风,“夫人回去吧。雪下起来,大爷今日应是赶不到了。夫人要是不放心,就留两个人在此便是。”

    风吹得人立不住。

    项宜看了看晕倒的小厮,又看了看毫无人影的路的尽头,还是没有即将归家的人的影子。

    项宜收回了目光。

    “不必等了,都回去吧。”

    很快亭子里空荡了下来,只有竹席未取下,留给过路人避风。

    然而,项宜一行前脚刚刚离开,寂静无人的道路上,一队车马踏雪而至。

    小厮正吉眼神好,远远地就看见了竹席围起来的路边凉亭。

    “大爷,前面的亭子围了,是不是咱们家的人在此等大爷?”

    他说着,看向当头黑骏马上的男人。

    男人穿了一身灰鼠领墨蓝色暗纹长袍,黑色披风被风裹得呼呼作响。

    他闻言神色一缓,“过去看看。”

    从前他外出归家,凡是家信中提及回程日子,家中定然有人在此等待。

    那会还是母亲赵氏掌家,眼下虽然换了掌家人,想来不会有错。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到了亭子前。

    可是小厮正吉跑上前去,撩开帘子一看却傻了眼——

    严严实实围着竹席的凉亭里,一个等候在此的人都没有。

    黑骏马上的男人一怔。

    车队里一个幕僚打扮的人打马上前,飞快地看了男人一眼,低声嘀咕。

    “项氏夫人竟没在此等大爷?也没留人等着?她不知道大爷离家三年,今日要回来了吗?”

    凉亭里除了风从竹席边缘掠进去,什么都没有。

    风雪吹在人身上,压着人周身发寒。

    黑骏马上的男人并未多言,缓和的神色沉了下来,收回了目光。

    “好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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