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端午,报纸上的骂战还未停止,眼看着几方人马越骂越起劲,有那脾气暴的甚至指名道姓,“某某某,有本事咱们当面辨一辨!”
说是“辨”,只怕真见了面,就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为避免事情闹得太过火,卢二郎琢磨着该找点其他东西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找点什么呢?”他挠头纠结。
卢飞鸟想想现代那些套路,“或许可以考虑考虑插画?大家不是各有喜欢的人物吗?索性办一个绘画比赛,让参赛者画出自己的心中的某位人物,由所有读者投票,胜者便选为这套书的指定插画……”
“日后刻印一整套书,便可分为有插画和没插画的,这精致程度不一样,要价自然也不一样!”卢二郎联想到更多,再弄些包装华贵的,专卖给收藏。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一个词,“奸商!”
卢二郎说做就做,在《胭脂记》新的十回出来后,文娱旬报上发布了一条征集启事,就印在最显眼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方。
“第一届《胭脂》画赛:谁是你心中的双姝?
想告诉别人你心中的双姝吗?
想让别人认同你的想法吗?
想证明苏婵娘/赵丹珠谁是《胭脂记》主角吗?
拿起你手中的画笔——第一届《胭脂》画赛:谁是你心中的双姝?正式开始!
注:参赛规则一、任何人皆可报名参赛,画出你心目中婵娘丹珠的样貌,第一轮评选将选出前一百名,向所有人展示;
参赛规则二、第二轮评选,将由全体读者共同参与,凡购买《胭脂记》皆可投票,一书一票,本次评选历时一个月,将评选出前十名;
参赛规则三、最终评选,全体读者投票权同规则二,黄粱先生拥有投票权十次。本次评选历时两个月,将评选出前三名,第一名即为《胭脂记》刻印标准画,将收录《胭脂记》全篇典藏版,刻印人物等身画像,并发放奖金一千贯!第二名发放奖金五百贯!第三名发放奖金三百贯!”
谁是《胭脂记》主角?任何人都能参赛?全体读者共同评选?刻印等身画像?第一名一千贯,第二名五百贯,第三名三百贯?
拿到报纸的人:“???”
嗯?等等,谁是《胭脂记》主角?这还有疑问,当然是婵娘/丹珠啦!
大梁文人圈中,关于画,自来是今人不如前人,今朝不如前朝,要不然郭怀那样的人也不会和前人较劲了。
可眼下好似就有一个机会,如今在京城《胭脂记》大约是最时兴的一件东西,虽然那些大人们只当它是小儿玩乐之物,但在小辈们及年轻人中,谁不知道苏婵娘赵丹珠,简直就是跟不上大家的脚步。
如果在这画赛中拔得头筹,按《胭脂记》这个时兴劲儿,得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的画?更何况这可是读者评选的,可不是自己一家之言!
有的人心里就有了些想法,也有些人不为这个,却誓要证明自己喜欢的人物就是主角!
无论是心里蠢蠢欲动,还是疑惑不解,但暂时还没有人报名参赛,大家都暗戳戳地盯着卢家书铺,谁都不愿意先上前,怎么说呢,不矜持,显得自己多爱名儿似的。
卢二郎也想过这种局面,为了避免局面一直僵着,他早安排了人当托。特地从府里拎出来一个相貌清秀,身材修长的年轻小子,一番捯饬,换上一身青色长袍,还真是一副读书人的样子。
这叫于全的年轻人摇着扇子,迈进卢家书铺,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纸,对门茶摊坐着的人打眼一瞧,就道,“是报纸。”
于全装模作样地叫住同样装模作样的刘永,“敢问这第一届画赛可是在这里报名?”
“是,是,先生是来报名的?快请坐。”
两人就坐在外面及书铺中客人能看见的地方说话。
“是有这个想法,却有些疑问,敢问这《胭脂记》主角是什么意思?胜者便为主吗?”
刘永笑道,“谁主谁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们也不敢说就定了谁,只是这个魁首是由大家选出来的,自然是民心所向,且我们书铺未来一年都发刻印这一位的画像,这样一来也称得上《胭脂记》主角了。”
“今年只发行胜者画像?那输了的呢?”
“这个……要看后续安排。”
慎先生沉思片刻,又问,“若选出来的魁首并不能叫人满意呢?”
“先生,我们当然希望让所有人都满意,日后叫天下人见到画,便觉得这是我心里的人物。但这世上的事哪能叫所有人都满意?所以东家才想到这个法子,将选择权交给所有读者,既然是大家选出来,想来大部分人都是满意的,我们东家说,有句话叫少数服从多数。更何况,”刘永笑了笑,“最终评选有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若想要自己喜爱的那幅当选,完全有机会。”
是有机会,喜欢哪个,只要多买书多投票,自然有机会成为胜者。
在对面茶铺听的人心里有了打算,这消息一传开,来问的人就越发多了,有问最迟什么时候交画,有问若画画的人自己着人买书投票给自己怎么办?
书铺的伙计都历练出来了,虽然存在少数人胡搅蛮缠,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疑问解决了,那要参赛吗?
当然要参赛!
要不然谁知道别人画出来是什么样?万一画个丑的,传到全天下去,岂不是叫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我婵娘/丹珠就是那个丑样?坚决不能叫人玷污了双姝之仙姿!
也有人快人一步,这就出门买笔墨纸砚去了,画随书传遍全天下的可能就在眼前,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自己?
在暗潮涌动下,卢飞鸟带着《胭脂记》前六十回,再次来到了常乐坊。
坊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杂乱拥挤,郭老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吹胡子瞪眼,“怎么是你?”
卢飞鸟笑嘻嘻道,“不是我还是谁?老头你在等人啊?”
“没等人!”郭老头甩手回屋,面上不欢迎,却还是给她留了门,卢飞鸟摆摆手叫小寒他们去旁边的茶摊等着,自己拎着竹篮进屋。
“老头我来你应该有心理准备啊,你不觉得欠了什么?不该寝食难安吗?”
郭怀哼道,“我才不会寝食难安,我吃得好睡得饱!”
“我就知道!所以我自己上门,上回上上回你要赏画我可都叫你赏了,腾出屋子叫你一人在那儿慢慢看,算起来你是不是欠我两回指点了?来,给你带了酒菜,吃饱该瞧瞧我的画了。”
郭怀不客气地摸出酒壶,揭开盖子闻了闻,叹道,“好酒!”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解了酒瘾,方才咂咂嘴问道,“画呢?让老夫瞧瞧你这臭丫头画的什么?”
卢飞鸟从篮子里翻出自己的画,郭怀接过来一看,才看了一眼,“噗”一口酒喷出来,得亏卢飞鸟躲得快,她拍拍裙子衣角,“您可真是不讲究,下回喷之前好歹先说一声……”
郭怀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指着手上那张歪歪扭扭不成人形的画,“哈哈哈哈这叫画?这叫画!这画的什么东西?乌龟吗?”
“美人!美人!你看这秀眉,你看这美目……这不是美人吗?”
郭怀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是,是,赶明儿你这画挂门上,都不用钟馗了!”
“哎哎哎有您这么贬低人的吗?您喝的还是我带来的酒呢!”
郭怀灌下一大口,怕她拿走似的,护着酒壶,卢飞鸟哼哼,把下酒菜摆上,筷子塞他手里,“我可没这么小气。”
“是是,所以你来就是给老夫送酒?”
“这是其中一件事,另一件嘛……”卢飞鸟翻出《胭脂记》,“请您老人家画美人图。”
郭怀别扭着,卢飞鸟在时,他嘴硬道,“我可不轻易出马。”等人走后,他抱着书不放了,一边翻看,一边拿着笔在纸上勾勒,“眉如远山淡如轻烟,袅袅婷婷……好一个自然风流……”
有一个沉湎于作画中的老师是何感受?大概就是经常敲门无人作答。
王敏之已经习惯了,他照常从后门进来,喊了两声见无人回答,便径自进了屋子,果然,老师又在作画。
他将带来的东西放下,先看见地上的酒壶,“今日有人来吗?”
作画兴头上,郭怀可不会回答他,王敏之也习惯了,他蹲在老师身边,伸手拿过被丢到一边的纸,“文娱旬报?这是什么?”
一翻开,印在首页的画赛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第一届《胭脂》画赛,谁是你心中的双姝?双姝是什么?”若说京城十个人中有八个人知道《胭脂》这书,那剩下的两个人必有一个是王敏之。
他随意地坐在凌乱的地上,看着这个从未见过、将一整张纸分成数块的文娱旬报,像孩童发现从未见过的玩具一般好奇。
“竹翁:浅谈苏婵娘相貌、品行、性格。”
“如玉郎君:孙府姊妹恐无好结局。”
“念潇湘子:赵氏丹珠可比杨妃。”
“自在散人:孙府是否为前朝齐氏?黄粱先生究竟何人?”
一张报纸就算再怎么细看,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王敏之很快将报纸看完,他又看向首页的画赛,“所以老师是在画这个吗?”
郭怀也终于注意到学生,问道,“这对轻烟眉如何?”
“老师画的是谁?”
“自然是苏婵娘。”郭怀指着书上关于苏婵娘的描写,王敏之接过书,仔细看了看,“此人体弱多病,眉间多愁绪,是否该更清淡些,就如山间一缕青烟……”
两人时而你一言我一句,时而争执不休,时而静默不语、各自执笔,不知不觉已日近西斜。
等在后门的牧羊左等右等,终于坐不住,找了进来,结果一进来就发现郎君和郭先生两人席地而坐,袍脚袖边墨迹点点,他后脑勺一紧,“郎君,该走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再不回去,就该瞒不住了,要是叫老爷知道郎君拜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为师,还在偷偷学画,非得开祠堂动家法不成!
“郎君!时辰真的不早了!”
王敏之如梦初醒,他愣了一愣,起身朝郭怀行礼,“老师,明镜就先告辞了。”
他理了理衣袍,一步一步地从后门出去,一步一步地重新变成众人眼中那个端方公子、翩翩郎君。
马车往王家所在的永兴坊去时,王敏之突然道,“等等,先去买一套《胭脂记》……和一份文娱旬报。”
“啊?”牧羊一愣,“哎,是。”
王敏之回王府时果然比往日迟了一刻,他换了家常的衣袍,去给长辈请安。王七老爷问,“今日怎么回来迟了?”
“儿去了一趟外城。”
王七老爷眉毛飞快地一皱,在眉头处形成两道深深的褶皱,“治学要专心,莫要浪费时间在那些无谓之事上!”
“……是。”
王敏之又去给他母亲请安,他问,“母亲可安?”
王七夫人端坐上首,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神态淡淡,即便面前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一样无悲无喜,“安,十二郎可安?”
“安。”
这便是王敏之每日回府要做的第一件事。
但今日略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带回来那几册书,叫一贯的沉闷中有了别的期待。
王家是个大家族,在京城的族人便有上百人,这么多人住在一个地方,府门一关,俨然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王敏之是特殊的,他是嫡枝唯一的嫡子,也是下一任族长,所以,无数人都盯着他、看着他。
直到夜深,这座庞大的宅院沉睡,那些钉在他身上的眼睛闭上,他终于得以褪去重重外壳,重新成为王敏之。
他坐了起来,下了床,点燃书桌上的烛火,从隐秘的无人知道的角落里翻出不该出现在王十二郎屋里的话本。
这样安静的夜里,时间总是飞逝。王敏之看过的书很多,但他还是沉浸其中,一直到屋外有人敲门,“十二郎君?是您吗?”
“……是。”王敏之放下书。
“十二郎君,已经三更了,您该歇下了。”
“我知道了。”
屋内的烛火熄灭,门外人听了一会儿,见里面再没有动静了,这才提着灯笼离开。
殊不知她以为睡下的人仍站在桌后,静静地默默地,仿佛融入了夜色。
翌日,沉默无言地用完早膳,王七老爷叫住王敏之,“听说昨夜三更你屋中还亮了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昼动夜静,此乃阴阳一定之道,你虽年轻,却更不能损伤身体……昨夜可又是在作画?”
王敏之沉默了一瞬,“不是。”
显然,王七老爷并不相信,他狠狠地皱了一皱眉头,“你是王家的麒麟子,是王氏未来的族长,这等外物消遣一二便罢,莫要玩物丧志!你要知道,你如今该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教好太孙,二是好好治学……”
王敏之垂首静静听训。
其实这样的训导也说不了多久,毕竟今日并非休沐,王家还盼着他将太孙烙上王家的印记。
果然不过一会儿,王七老爷道,“……去吧,若再有下次,便去祠堂跪着!”
王敏之弯腰领训,转身退出去。
从正院到内仪门,从外院到大门,一路上婢女仆从无数,他们穿梭这座其中,皆形容规整,敛息垂目,仿佛挂在墙上的画。只有在人经过时,画才会变成人,微微行礼,连屈膝弯腰的弧度都一模一样、毫无差别。
他们道,“十二郎君。”
“十二郎君……”
“十二郎君……”
在这一声声行礼声中,王敏之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走出这个几百年之久的号称世家之典范的庞大家族。
王敏之踏上脚凳,在上车前,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层层叠叠的森严的宅院,让人趋之若鹜的高大门庭,以及象征天子所赐九锡的朱红大门……
“郎君?”牧羊撩起帘子,见郎君迟迟不动,疑惑道。
“走吧!”最后,他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帘子边象征王氏的腰牌下的血红色流苏随着马车行驶,微微摇晃,却始终悬在车上。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