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五月，京中便有些热了起来，城中也随之热闹起来，只因端午节越来越近了。
自五月一日起，京城彩棚林立、彩旗招展，卖桃、柳、蒲叶、佛艾道的不胜其数，各家各户也都悬挂艾草、紫苏、菖蒲。
到端午那日，卢家人一早便起来，吃了角黍，挂上五色线，佩上装了雄黄香药的香囊，便往城外去看龙舟赛。
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京城位列前三的盛事，其热闹程度大概相当于你在街上说一句没看过龙舟赛，买菜的、卖菜的、吃酒的、喝茶的都会齐齐看过来，以一种夸张的语气惊讶，“什么？！你竟然没看过龙舟赛？你不是我们京城人吧？”
没错，身为京城人，大家就是这么骄傲。
卢家人出门并不晚，但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两个孩子第一次看龙舟赛，从初一就念叨着，今日更是天还未亮就哒哒跑到了卢飞鸟的院子，“姑姑姑姑”一阵叫，以致于卢飞鸟现在还觉得脑子里一群鸽子咕咕叫。
“这么多人啊？”
“哎呀我们应该更早些出门，等下会不会堵在城门口，错过开场啊？”
“应该不会吧，还有好一会儿才开始……”
“可我们还没出内城啊，都已经这么慢了……”
两张小脸挤在窗口，叽叽喳喳，嘀嘀咕咕，赶车的马叔笑道，“其实有条近道，大概走的人不多……”
他话还没说完，卢呦呦卢燕生已经掀开车帘，巴巴地看着他，“那我们走近道嘛！”
“走吧走吧，”卢飞鸟无奈摆手，“再不快点他们只怕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去了。”
马叔一扬鞭，从巷中拐了进去。
比起街道上，巷子里狭窄许多，但隔着高高低低的屋舍，外面的喧闹也仿佛离得很远，传进来，只剩下一点点余音。
初夏的清晨，鼻尖能感受到淡淡的水汽，在这种别样的闲适中，马车缓缓向前，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哒！”
渐渐地，仿佛又成了“哒哒！铃！哒哒！铃！哒哒……”
难道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也选择了这条近道？卢飞鸟心里才想，便听马叔“吁”一声勒停了马车，“三娘子……”
卢飞鸟撩开车帘，巧了，还真遇到别人了。
对面的马车高大华美，处处透着一股贵气，连那头青骢马都配上了绑着鲜艳的五色线马鞍，马头一撮雪白的鬃毛坠着一只金铃铛。
想来刚才听到的铃铃声就是那只金铃铛发出的。
“马叔，我们先让一让吧。”不说对面宽大的马车，就是他们的车，也无法两辆并行，只能一方先行退让。
“是。”马叔驾着车后退，朝对方道，“还请先行。”
对面的车夫矜持地点点头，心中暗道，算你们识相，从来都只有旁人让他们主子，他们主子何曾让过人？
他身后的马车中，这位从来不让人的主子懒懒靠在软枕上，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轻罗袍，一手杵在耳边，一手抓着一只玉石石榴果，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
想到阿姐塞给他这只石榴果时说的早日成家开枝散叶的话，陈忻有些烦躁地将其丢开，价值百贯的玉石石榴便咕噜噜滚到角落里。
他眼不见为净地看向车外，恰在此时，两辆马车擦肩而过，一阵风吹来，被风吹起一角的窗帘后，一张雪团玉做的芙蓉面一闪而过。
那人似乎在笑，眉眼弯弯，陈忻眨了眨眼，转头再看，那辆马车的窗帘已经落下，不知为何，他心里闪过一丝可惜。
卢飞鸟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正面对着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毫不同情地笑出声。
“姑姑！”卢燕生一本正经地谴责，当然，如果他的耳朵不红的话，这句谴责会更有气势。
卢呦呦可不管那么多，她钻进卢飞鸟的怀里，伸着绑了五色线的胳膊，“姑姑我不要带嘛，刚刚那匹大马也带了，我们带不是和大马一样了吗？帮我解开嘛！”
卢飞鸟逗完孩子和他们解释，“不是的，这个是给你们祈福的，长辈也有带啊，长辈带是祝愿长辈健康长寿，你们带是祝愿你们平安长大，大马带是祝愿马儿跑得快……”
“那好吧……姑姑我们会不会迟到啊？迟了会不会看不了啊？”
“不会的，不会的，二叔不是早去占位置了吗？”
卢二郎从来不会错过这种热闹，他也是卢家看龙舟赛最多的一人，深知看龙舟赛的人有多少，早早地便叫人定了位置，为防万一，一大早就带着人骑马先过去了。
事实证明，他很有先见之明。
龙舟赛的河道早被清理过，河水清澈，两岸杨柳飘飘，树下彩棚连绵不绝，边上卖果子卖凉饮卖头花各种各色小摊数不胜数。
卢飞鸟他们到时，几乎淹没在人群中，看着四周哪哪都是人，颇觉头疼，好在卢二郎早叫人站在树下的大石头上等着，那人一见他们，就急忙跳起来招手，“马叔！这边这边！”
卢家的彩棚不在中间，但位置还不错，属于不显山不显水，但能悄摸声息看完整场龙舟赛的那种。
卢飞鸟在现代也看过龙舟赛，犹记得当时她还小，一路被家人拖着，从起点到中段，再到终点，围观者比赛手还激动，一路追一路喊，让当时的她也被感染，跟着喊了一路，结果她喊加油的那条龙舟卡在中间打转，差点没翻过去。
“阿弥陀佛！”卢飞鸟默念，并下定决心，今天看归看，绝不开口加油。
于是在周围一干激动暴躁、挥舞双臂、大声呐喊的人群中，憋得两颊微红但就是没开口的某人显得格外怪异，好些人同情的目光飘过来，好似在说，“啊哑巴还来看龙舟赛啊，咱们龙舟赛真是有名啊！”
卢飞鸟：“……”
等比赛结束，她终于长出一口气，“二哥，谁赢了？是红队吗？”
卢二郎叉着腰伸头看，“是！是！”
今日不仅百姓来看，皇家也来了人，陛下带着太孙及几位王爷就在皇帐中，还拿了彩头出来，这叫胜的一方分外激动，上去领奖时好几位都同手同脚了。
卢飞鸟踮着脚随着众人看颁奖，正看热闹，听到前面人传陛下夸赞胜方的话，险些没一口水喷出来。
什么叫“苏婵娘天下第一队”？
那个身高八尺，肌肉壮硕的大汉，知道害羞你取这个名儿干什么啊？
“所以……不会还有叫‘赵丹珠举世无双队’吧？”
“咦？”卢二郎惊讶，“妹妹你怎么知道？就是那只穿蓝衣的，可惜太弱，连前三都没进去……”
卢飞鸟：“……”服气，这难道就是最早的粉丝后援会？
龙舟赛结束，时辰还早，卢二郎招呼道，“我在醉仙楼定了雅间，走，咱们今日在外面吃饭！”
卢呦呦卢燕生欢呼起来，“二叔最好！二叔威武！”
而另一边，在他们到醉仙楼不久，那辆高大华美的马车也停在了醉仙楼门口。
陈忻是这里的常客，酒楼的掌柜一见他，便赔笑着将人引入他常用的雅间，“一直给您留着，没叫旁人进去……”
陈忻嘴角微勾，“赏！”
掌柜的弯腰谢赏，嘱咐人小心伺候。
醉仙楼最有名的要属酒，陈忻便独爱他们家的眉寿酒，他拎着酒壶自酌自饮，时不时抚手与琴声相和。
正悠然自得间，门外传来动静，“我知道！是陈世兄在里面……陈世兄不会不让我们进的……陈世兄——”
门外的随从没有拦住，几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东川侯府钱六郎，他笑嘻嘻招手，“陈世兄！兄弟几个来迟了，没雅间了，正巧听说您在这里，不如叫我们陪陪……您瞧，我们带了什么来？”
他说着朝里一走，让出后面的两个怀抱琵琶的女娘，两人相貌相仿，皆生得娇娇弱弱。
钱六郎挤眉弄眼，“这可是这阵子颇有声名一对姐妹花。”
陈忻抬眼，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们一眼，“那就进来吧。”
“哎快进快进，多谢陈世兄，听说您不久要出远门，我们也借这个天赐良机，给您践行……”
屋内不一会儿便响起琴声琵琶声，觥筹交错间，突然有人状似无意道，“哎，你们知道我刚刚看到谁了？”
边上人捧场道，“谁？”
那人道，“卢二！他也进了醉仙楼！”
“哦！卢二有阵子没出来玩了，这是挣钱了？今日醉仙楼可不好定……”
“可不是挣钱了！那什么《胭脂记》谁手里没有一本？别说写得还真不错，孙府里个个是美人！那位黄粱一梦怎么就让卢二碰到了？现在谁不知道这人那就是下金蛋的鸡！”
“说起来京城没少人打听那位黄粱一梦，可惜暂时还没听说谁成事了，这要是有人神通广大，将人握在手里……”
那人说着说着，瞥了一眼陈忻，钱六也瞥了瞥陈忻，接话道，“那不就发了！卢家那书铺，看着不起眼，一天少说也有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数，一桌子人便都惊呼一声，除了陈忻，后者仍是那副懒散样，钱六给他倒了杯酒，“陈世兄，您可看那《胭脂记》了？”
陈忻抬了抬眼，捏着那酒杯，小小的白瓷酒杯，在他指尖晃动，一时之间叫人分不清是白瓷更白，还是那双手更白。
随着那酒杯的晃动，屋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琴与琵琶，一声急过一声，在高高的一声后，陈忻终于开了尊口。
他笑了笑，扫过众人，“诸位……觉得我是傻子吗？”
“不是！没……”
“啪！”白瓷酒杯摔在桌上，砸在碗碟之间，发出极清脆的一声，淡淡的酒液飞溅。
钱六郎抹了抹脸上的酒液，脸色难看，还是挤出一个笑，“陈世兄，不过闲聊而已，您何必发这么大火？”
“拿我当刀使？也不怕伤了自己？”陈忻的眼神从钱六郎扫到冉九郎，厌恶道，“滚！”
卢二郎开门叫人加一壶桃花酿，正瞧见钱六几人狼狈地出去，他忙问小二，“怎么回事？”
店小二苦笑，“……郎君，没什么，好吧……是那位陈国舅……”
卢二郎听完大致，不由高兴，“该！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幸灾乐祸地回雅间，高兴地和自家妹妹碰了杯，“妹妹我和你说，钱六冉九那帮人没一个好的，以后你碰见他们，千万不要搭理！”
卢飞鸟点头，他又补充了句，“还有那个陈忻，也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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