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京都, 傍晚。
从弘文馆里结伴走出几位庶吉士们,其中一位忽然建议去他们这一年吃惯了的沈家食肆吃点小菜,再喝点小酒, 明日无事, 今日正好小聚放松一番。
他这么说了, 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便往那边走去。
却不料还没走到门前, 就瞧见掌柜的在指使着小伙计上门板,一副要关门谢客的样子。
为首的庶吉士不由得走过去问道:“掌柜的今日有事?”
若不是有事,怎的关门这么早, 平日里可是一直要开门到临近宵禁的。
沈仲康虽然还是以往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不过做了几年的生意, 待人接物上总归是进步了点儿的,闻言便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道:“扰您几位的雅兴了, 不过家里今个儿来人,实在不好意思。”
这还能怎么办呢?
几位庶吉士们只好说无事, 然后换了家食肆。
沈仲康这边,方才那番说辞倒是真的,家里的确是来人了, 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他二姐与二姐夫两口子,并外甥和外甥女一家人。
托沈伯文的福,知道他们家有亲戚在做官, 姚家药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姚益与沈蕴此番上京来, 便是因为有一笔生意要做, 儿子读不进去书,干脆跟着他爹学生意上的本事,这回进京,自然是要跟着的,至于女儿玉竹,则是因为马上就要及笄,干脆也一道带来京中见见世面。
许久不见的二女儿一家来京,自然是要住在自家的宅子里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提前收到信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原本还当没什么机会能再见了呢,却不成想他们还能来京都做生意。
久别重逢,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方才看着铺子关门的只有沈仲康一人的原因,就是赵氏一早就回家去了,帮着安顿二姐一家人,然后指派家里的下人们买菜干活儿,老太太自从跟着大哥过来之后,先前管家的是大嫂,现在大哥一家子去了任上之后,就让赵氏负责顶上,她自个儿反而经常跟街坊邻居们出去唠嗑,互相串门,然而再逗逗两个小孙子,倒也过的惬意。
正房。
“这是玉竹吧?”沈老太太坐在主位上,满脸高兴地拉着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上下打量着,不由得道:“外祖母这几年没见你,如今都出落得这般出色了,比起那些官家小姐都不差呢。”
沈蕴就坐在老太太的下首,闻言便笑了:“娘,哪儿有您说的这般夸张了,我们玉竹小门小户出来的,可不能跟官家小姐们比。”
被沈老太太拉着手不放的小娘子穿了条紫烟罗色的裙子,上面是鹅黄色的褙子,身量中等,长相清秀,气质娴雅,被长辈如此打趣,也只是抿了嘴笑笑。
沈老太太是越看越喜欢,不由得问起自家女儿来:“玉竹明年及笄?”
“是啊。”沈蕴听到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惆怅,许是想到女儿及笄之后,就要相看起来了,然后又是定亲,成亲,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接下来说的话,就不方便让未嫁的女儿听了,沈蕴想了想,便对姚玉竹道:“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若是厨房方便,也露一小手,让外祖父和外祖母尝尝你的手艺。”
明白阿娘是有话要同外祖母说,姚玉竹闻言便轻声应下,被小丫鬟带着出了门。
“说罢,怎么了?”
姚玉竹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沈老太太又怎么看不出来,见外孙女出去了,便问了起来。
“娘,不瞒您说,我跟相公这次出来还带着玉竹,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自己亲娘面前,沈蕴也就不瞒着了,竹筒倒豆子般的将这段时间的苦水倒了个干净。
“我婆婆,前些年瞧着除了爱计较些,也是个和善人,结果这些年许是老了,反而糊涂起来,年前把她那边的一个侄孙接到家里来,说是老家发了大水,亲人都没了,孤身一人怪可怜的,然后就在家里住下了。”
“若只是家里多张嘴的事儿,也就罢了,虽说我们家里也不宽裕,但我跟相公省一省,也还算过得去,可我婆婆她,也不知是不是忽然被猪油蒙了心,前些日子找我说话,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想让玉竹及笄之后跟他那侄孙定亲!”
说到这儿,沈蕴当真是气急了,不等沈老太太开口,又紧接着说:“娘,女儿也不是什么看人下菜碟的人,那人若真是个好的,也不是不能考虑,可,可……”
“可什么你倒是说啊。”
给沈老太太听得着急上火的,不由得追问道。
“可她那侄孙,却是个不上进的,看不上药铺的活计,如今十六七岁的人了,大字不识几个,还跟我婆婆说要考科举,让我婆婆替他请个西席……”
沈老太太听到这儿,终于没忍住骂了句:“放他娘的屁!”
当年叱咤桃花村的气势又回来了。
他们家供养了长子这个读书人,自然清楚得很,寻常人家想要培养出来一个读书人,究竟有多难,钱财是最主要的,供养自家子孙,尚且还舍不得呢,更何况姚家有儿子有孙子,干什么要供养一个外人?
沈老太太又问:“你婆婆答应了?”
“那倒没有。”
沈蕴倒完苦水,倒是舒坦多了,继续道:“她也没有糊涂到那个份上,拿自家的钱去供养外人,就算川柏不愿意读书,还有志远呢,他现在还小,将来倒是说不准。”
姚志远是她前两年得的小儿子。
想到亭亭玉立的外孙女,沈老太太不由得道:“咱们玉竹这么出色的小娘子,可不能嫁给这种人。”
沈蕴深以为然。
她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思及母亲方才对玉竹的满意程度,心里那个想头便更加急切起来。
放下茶盏,试探着开口问了句:“阿娘,珏哥儿今年有十三了吧?”
提到自己最满意的大孙子,沈老太太脸上自然而然地就挂上了笑,点着头道:“是,他是十月份的生辰,再过几个月就十三了。”
“前些日子老大那边送信送东西过来,珏哥儿还给老头子跟我也写了信呢,信上说他现在在福州府的那个什么紫阳书院读书,又考了旬考的头名,山长还亲自指点了他的文章。”
说起珏哥儿来,沈老太太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沈蕴耐着性子听,越听越多,心里又是满意又是担心,侄儿这么优秀,万一……
不过暂且不急着提,娘把珏哥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肯定是不会应的。
等沈老太太好不容易说完了,沈蕴适时替她杯子里添了茶水,然后故作愁苦地道:“娘啊,女儿实在是放心不下玉竹,等回头回到家里,我婆婆只怕是还不肯放弃,也不知能有个什么法子拖一拖……”
沈老太太闻言也皱了眉,没过多久复又展开了,摆了摆手,道:“这也值得你犯愁?你药铺的生意都做得,怎么这会儿没个主意了?”
“女儿这是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娘莫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想拖一段时间还不容易?”
沈老太太睨了她一眼,不满地虚点了点她的额头,像是想不明白她怎么这么迟钝,哼了一声才道:“让玉竹留在京都就是了,你婆婆若是问起来,就说我这个做外祖母的舍不得她,非要她留下来陪我。等回头,我在这儿给她挑个门第差不多的清白人家,不比你婆婆的侄孙强?”
“我怎么没想到呢!还得是娘有主意。”
沈蕴听罢,面露惊喜,赶忙谢过沈老太太。
说罢,她便在心里松了口气,虽然现下她娘还没有往自己希望的那个方向想,不过只要玉竹留了下来,总是有希望的。
……
远在兴化府的沈伯文,自是不知自家长子的婚事已经被二姐惦记上了,新的通判迟迟未定,好在黄裕阳是个实干派,有他相帮之后,原本忙得脚不沾地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起码每日都能回家用饭了,不必在衙门加班太晚而同下属们一道了。
他倒是觉得还好,只不过下属们是不是愿意跟上司一起吃饭,那就说不准了。
沈伯文陪家人们用过午膳后,便去了书房,坐在桌前翻看起上面放着的几篇文章来。
竹帘被撩起,周如玉端着洗好的水果进来,见状便了然地问道:“还是珏哥儿写的?”
“是。”
沈伯文显然看得还算满意,回她的话中都带着笑意。
周如玉也没急着走,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坐到了窗边的罗汉榻上,也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夫妻二人各看各的,一时之间,书房内极为安静,偶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也很快消失。
也不知过去多久,周如玉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抬头便对上了自家相公好整以暇的目光。
这人真是……
她懒得同他计较,合上书,刚想起身去午歇,就见他把桌上的一封信推到自己跟前,然后面带笑意地道:“紫阳书院的池先生让人送过来的信,如玉也看看。”
只说让她看信,不说内容,显然是在卖关子,周如玉配合地拿起来,展开一看。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看向他,惊喜极了:“池先生想收珏哥儿做弟子?”
沈伯文“嗯”了一声,语气中也有几分感慨:“池先生乃当世大儒,家学渊源,是当今文坛的中流砥柱,饶是我在读书之时,也曾拜读过他的文集,珏哥儿这小子,还当真是……”
不知怎的,周如玉好像从自家相公这番话中听出了几分酸意?
应当……是自己听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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