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江姜坐在云吞店里,撑着头瞧着三三两两的行人,悠悠叹了一口气。
顾叔被押进了刑部,小六去打探过,压根不准探视,想塞点银子让狱卒通融一下,却有顾叔的事情在前,怕落人话柄不敢轻举妄动。
上江的回信再快也得大半个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偌大个京城,她认识的官场中人似乎只有裴淮。
远远的有一抹绯色的身影渐行渐近,长身玉立,姿容隽永,似是深山冷泉,又似明月清辉。
江姜看着来人,默默挺直了脊背。
裴淮远远地便瞧见云吞店里坐着一位翠色衣裙的姑娘,一眼不错地看着自己,他脚步微顿,半垂眼眸,旋即缓步走了过去。
待裴淮走近,江姜赶忙叫住他,指着自己对面的座位道,“裴淮,坐这儿吧。”
裴淮抬眸看向江姜,她眉眼弯弯,笑得正甜,昨日的话仿佛对她并无影响,他默了默,坐到了江姜对面的位置。
江姜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裴淮并不是半点都不愿意搭理自己。
她笑了笑,转身对老板道:“老板,两碗云吞,一碗不要香菜。”
“好嘞。”
趁着云吞还未煮好,江姜从筷篓里抽出两双竹筷,倒了一碗滚烫的茶水,就着水洗了洗筷子,然后将其中一双递给了裴淮。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和幼时别无二致。
裴淮眼眸微动,旋即抬手接过竹筷,他开口问道:“江姑娘,是有何事?”
“嗯……是有一点事儿。”江姜眨眨眼,“其实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被刑部带走了,说是贿赂朝廷官员,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江姜不太敢看裴淮,十年未见,刚一见面便让人帮忙,纵使她脸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
裴淮轻搅云吞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声音清淡道:“抱歉,我不认识刑部的人,帮不了你。”
“啊?”江姜尴尬笑笑,“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裴淮这里想不到办法,一时之间她也找不到其他人,江姜半垂着眼眸,思绪纷杂。
云吞热气渐消,两人却始终沉默。
不知过了过久,裴淮起身道:“江姑娘,我该去上职了,告辞。”
江姜这才回神,正要开口,便听见旁边卖烧饼的小摊吵了起来。
此时周围人并不多,裴淮又一身官服,长身玉立,气质舒然,瞧着是个讲道理的人,烧饼摊吵架的两人便拉扯着到了裴淮跟前。
其中一人穿着褐色短打,腰间系了一条襜衣,是烧饼摊的摊主,另一人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气质文弱,像是个书生,手中拿着一个普通的钱袋。
摊主怒容满面,走过来向裴淮行了一礼,“这位大人,还请您为小人评评理。”
他是认识这位大人的,这位大人几乎每日都会到这家店吃云吞,他常常见到,知道这位大人好说话,他才敢上前请大人评理。
他拉过身边站着的书生,“大人,这书生偷了我的钱袋,还不肯承认。”
“这、这是我的。”书生面色微红,反驳道。
“哼,我这钱袋就放在摊面上,你买了烧饼付钱,我不过一眼没注意到,你就把钱袋拿走了。”
“这真不是你的,我只是把钱袋掏出来付钱,没有拿你的。”
摊主见书生不承认,怒从心起,他推了书生一把,“我的钱袋就是这个样子的,而且里面装的都是铜板,方才也看过了,这钱袋里确实都是铜板,这些都对的上,你说这是你的,那我的在那儿?方才就你在摊前站着。”
书生被推了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形,“你……我……”
“你什么你,还给我。”摊主见书生支支吾吾,更加确信是书生偷了自己的钱袋。
说着就要动手,云吞店的老板赶紧上前拦住,这是在他店里,可不能乱来。
裴淮看了眼两人的手,“可否将钱袋交予我看看。”
摊主瞪了书生一眼,大有他不愿意就要抢的架势。
书生左右瞧了瞧,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眼眶一红,迟疑着将钱袋递给裴淮。
江姜不知道裴淮想做什么,她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钱袋上,眸光一动,暗紫色光芒在黑色眼瞳中流转。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的手,转而看向钱袋。
“可否倒一盆清水。”裴淮解开钱袋。
“可以、可以。”老板赶忙去旁边的水缸里装了一盆清水。
等老板将清水送来,裴淮便将钱袋里的铜板全数倒进了清水中,江姜也在此时看清了铜板,她眉梢一挑,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人群中有一个正在看热闹的小乞丐,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对这热闹看得却颇认真。
盆中水波不住地晃动,片刻后,水面平息,清亮如初。
裴淮将装着铜板的木盆推向书生,“这是你的。”
摊主见状,着急开口,“大人,怎么会是他的呢,这明明是我的。”
书生却是破涕为笑,将木盆护在自己身前。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明白,“大人,您怎么说是书生的?这也看不出来吧。”
“你知道啥?大人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再有道理,那也不能他说啥就是啥吧,那不是乱来嘛。”
裴淮看了眼七嘴八舌的众人,在瞧见小乞儿时目光忽而一顿,旋即移开,对云吞店老板道:“可否再打一盆清水来。”
“好的。”
等云吞店老板端上清水,裴淮看向摊主,“请将手放进盆中。”
摊主面上迟疑,但还是上前将手放进盆中,清水没过手腕,水波微微晃荡,很快,水面上有点点细碎的油珠浮起,与方才那一盆的清澈并不一样。
有明白其中道理的人一见,恍然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回事?”
那人咳嗽一声,见裴淮并未开口解释的意思,便笑着道:“摊主是卖烧饼的,手上免不了有油渍,他接过的铜板上自然也会沾上,但是你们看,摊主手泡过的水上有油珠,装着铜板的那盆水却干干净净,这还不能说明道理吗?那些铜板根本没有经过摊主的手,自然就不会是摊主的。”
众人这才明白,纷纷点头。
“那、那我的钱袋呢?”摊主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着。
裴淮一顿,看向一旁的小乞儿,甫一抬步,便被身边的人拉住了。
江姜拉住裴淮的衣袖,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裴淮目光落在拉住自己衣袖的手上,绯色衣袍上,女子的玉指更显白皙,他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悠远,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
众人见没什么可看的了,便渐渐散开了,云吞店老板上前拉过摊主,安慰了几句。
书生将水里的铜板捞出来,一枚枚放进钱袋,然后妥帖地揣回怀中,他上前向裴淮拱手道:“多谢大人。”
裴淮视线从衣袖上离开,看向书生,淡淡颔首。
等众人都走了,裴淮冷淡开口道:“江姑娘,可以放手了吗?”
闻言,江姜赶忙松开手,她见那个小身影越走越远,忙道:“我先走了。”说完,她便追了上去。
那小乞儿走过两条街之后,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角落里堆满了各种杂物,他拉开一个破烂的竹筐,竹筐后面居然有一个各种杂物堆成的一个洞。
他正要钻进去,后领却忽然被人拽住了。
江姜笑嘻嘻地看向他,“小朋友,偷东西可不好哦。”
听江姜这么说,小乞儿立时挣扎起来,“放开我,我没偷东西,放开我。”
七八岁的孩子挣扎起来力气颇大,江姜险些没抓住,正犹豫着怎么制住他,便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侧伸过来按住了小乞儿的肩。
江姜一愣,抬眼看去,裴淮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过来了。
跟前的小孩还在挣扎,有人帮忙,江姜索性空出一只手在小乞儿的怀中一掏,随即掏出一只和方才书生手中的钱袋一模一样的来。
江姜挑着钱袋上的系带,晃了晃,“那这是什么?”
小乞儿不说话,但挣扎的愈发厉害。
她将钱袋顺手递给裴淮,自己扳过小乞儿的肩膀,蹲下身看着他道:“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吗?”
小乞儿挣扎许久也没了力气,闻言抿着唇不说话。
“因为在这位大人说这钱袋是书生的时候,我看见你松了一口气。”
“对吧?”江姜仰头看向裴淮,眼中笑意盈盈。
裴淮默了默,缓缓点了点头,他亦是在那时发现这孩子神情有异,才有所怀疑。
江姜长睫轻眨,她其实是利用紫瞳看见了这孩子怀中有油脂的味道溢出,和摊主手上的油脂成分一样,才暗中注意他,方才察觉到他的神情变幻。
“拿了钱袋不赶紧走,你也不想书生被冤枉对不对?”江姜轻声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偷拿摊主的钱袋吗?”
小乞儿瞥了江姜一眼,嘴唇抿了抿,良久开口道:“上次我不过想吃客人吃剩下的烧饼,他就揍了我一顿,正好我很久没吃东西了,就想拿走钱袋,给他瞧瞧,小爷我也是不好惹的。”
“小爷?”江姜觉得好笑,“年纪不大,称呼倒不小,姐姐给你找个活计怎么样?以后都能吃饱饭。”
小乞儿眼神一亮,旋即又怀疑地看向江姜,“真的?你可别诳我。”
江姜指着裴淮,“这位大人作证。”
“江姑娘?”裴淮眉峰微拢。
江姜偏头向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管现在的裴淮能不能看懂,旋即又对小乞儿道:“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把钱袋送回去,若是你怕他打你,可以悄悄地送回去,但是,你得保证不能有下一次。”
小乞儿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江姜见状故作遗憾道:“若是做不到,就算了。”
见江姜起身要走,小乞儿忙想伸手拉住她,又怕自己弄脏了江姜的衣裙,背着手有些扭捏道:“好、好吧,不过你得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我就住在聚贤客栈,钱袋还回去之后来找我。”
裴淮适时将钱袋递给小乞儿,小乞儿接过钱袋,看了他们一眼,一溜烟儿的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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