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粤见过不少人酒后失态。温松林是其一。他酒后话多调高,话题低俗,逢大伯母不在,落个酒瓶自由,他总能以一己之力让聚餐的后半程尴尬又好笑。武逐月是头疼的,从听到他车子自路口开来,脸色便开始难看。温清粤是期待的,要是聚餐没有大伯,她会少吃半碗饭。

    温清粤最近遇见的酒鬼,是她的高中同学李梨棠,一个和她拥有同款好听名字的胖女孩。

    胖子是青葱岁月的边缘人物,远离校园主角的暧昧浪漫。温清粤和李梨棠对爱情憋了巨大而漫长的好奇,真正的感情故事却都始于婚后。

    她们从不透露婚后的不快,皆是分享喜悦,把自己编撰为完美女主角,老公老公好极了,老公老公帅呆了。

    终于,李梨棠的故事在酒精里破碎。婚姻的修饰词总是避不了这些三俗事。

    她老公出轨被抓包,跪在地上抽自己巴掌。她不知所措,借酒精逃遁现世。温清粤本来还义愤填膺,分享同一杯苦羹汤,直到对方问她,“你是怎么做到对周乃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根本做不到啊,你脾气真好”

    温清粤啊了一声,老实说,“我还没有抓到他出轨。”

    李梨棠笃定周乃言不可能没鬼的,戳破她的自欺欺人,怪她技术不行,醉醺醺教她趁老公洗澡看手机。温清粤说,手机有密码。李梨棠疑惑,密码不应该是老婆生日吗?温清粤沉默。

    她开始羡慕李梨棠,老公出轨了还会抽巴掌下跪,周乃言哦,估计头都不会低一下,不怄她就不错了。

    接着,酒鬼不再揭自己伤疤,吹酒气熏清粤,把温清粤熏得憋了一肚子浊气,急得回去喝闷酒。

    清醒的时候,李梨棠会帮衬粉饰婚姻太平,怎么喝了酒叫清粤这么难受。

    李梨棠让温清粤知道,酒精让人真实。

    而真实并不总是好的,真实有时候会让人尴尬。

    太尴尬了

    好尴尬啊

    尴尬得老天都下雨了

    温清粤拎出四个行李箱,象征性扔进去几件衣服,忽然又难受得心如刀绞,动弹不能,跑到蛋壳疗愈去了。

    雨水抽打窗户,像隔着窗抽到了温清粤。她抱着头不停打滚,滚下台阶吃到痛也不管,爬上去继续滚。

    酒后事件里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人,清粤如何通过他人的转述也回忆不起来。原来这就叫断片。

    她想到武逐月三令五申,餐桌上盯她饮酒如盯贼,原来如此。天可怜见,她平时打个喷嚏都要小心捂住嘴,避开人,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与举止,怎么有如此原始的行为

    还有,居然在地上滚来滚去喊着爱周乃言,眼神痴醉,像个梦女,又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的脸烧得像炭,直到贴上道冰凉,才勉强为羞耻按下暂停。

    “喝点儿?”

    周乃言携沐浴香气,不怕死地送来瓶酒。要不是玻璃是封死的,她能扔下去。温清粤往角落蜷了蜷,好吧,窗户没封死也不能扔,不能高空抛物。瞧,她不饮酒的时候真的很有礼很素质。

    “又要把灵魂蜷缩起来了?”

    “让我静止吧。”武逐月只提了之前扔掉湿地杉木的那次。但下午,她阴沉着脸与家中阿姨当着温清粤的面,合力把书房的桌子也搬出去扔了。温清粤站在门口,看着十几年的老书桌,一阵哑口。

    她发消息给清缈,问自己昨晚干吗了?

    清缈说,就是说胡话了,被妈拉进书房,出来后就好很多了。对了,昨晚琴弹得特别好,我听得全身冒汗,周乃言给你看了吗?要我发你吗?

    看来清缈没有见证清粤昨晚的再一次“撒野”。

    周乃言搁下酒瓶凑到她耳朵边,“做回乌龟?”

    “可以吗?”她索性头缩进臂弯,把整张脸了埋起来,“这样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

    “还差点儿。”

    温清粤没反应过来,周乃言整个人就已经压在了她的背上,“乌龟没有龟壳怎么算乌龟。”

    “你别趁火打劫。”她被他严严实实地箍住,安全感是有了,但双手双脚不能动弹,也没有自由感。

    “怎么会,我不打劫,每次只要劝你点酒,你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不用我自己动手。”

    “我还干什么了?”听起来好像还有羞人的事。

    温热的气流呵到耳边,他蛊惑地问她,你想知道吗?

    温清粤苦恼,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她问丢脸吗?

    周乃言挑了件她能接受的,“你做过一回骑士。”

    “啊?”

    “你喜欢挑凶的角色。”

    “好了,不要说了。”温清粤手脚缩在龟壳里,没法捂住他的嘴。等他停了,她憋不住,拾起话题,“那我厉害吗?”

    “体力上很神奇,不会累似的。”像一匹不知疲惫的野马,勒都勒不住。会不停说话,不停活动,不停流泪,不停大笑,也不停流口水流鼻涕。她的生理被酒精按下暂停开关,反射都消失了。

    这让周乃言对酒精也一度产生过好奇,但他试着喝了两杯,结果证明,酒精对他来说只会催眠。

    “你是不是趁机压榨过我!”

    “这话得反着问。”

    真的吗?温清粤抿起唇角,偷偷掩住笑,“那我都不知疲倦了,怎么睡着的。”每次醒来,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你见过那种电子娃娃吗,屁股后面有一个塑料拨片一样的插卡,开机前需要拔掉插卡,然后机器运转。”他在她身上的部位进行了虚拟动作。

    温清粤等了等,“然后呢?”

    周乃言啧了一下,暧昧地说:“如果要电子娃娃关机,停止耗电,就要把卡插进去。”

    她眼睛咕噜一转:“多久?”

    周乃言无奈:“看情况”

    电光火石间,清晨醒来的碎片记忆全数涌上。温清粤下唇死死咬住,直到出现回弹无力的深坑,终于羞耻开口,“我想喝酒”救命,她抬不起头来了。

    瓶子很快递到唇边,温清粤实在不想探出头,“我想缩在龟壳里喝。”

    周乃言问,“给你拿根吸管?”

    温清粤冒出她的(嗯)头,“可以吗?”

    周乃言看了她一眼,方才起身去拿。

    她笑嘻嘻地把脸埋回臂弯,继续蜷缩。

    周乃言有一点很冷酷,他不喜欢给人打下手,同样,他也不会像很多男人那样,认为有些事是老婆该做的,不会指挥温清粤。他们在婚姻里,就像两台为自己运转的机器,夫妻日常任务之外,连杯水都不会顺便倒一下。在他的行事里,认为这不是费力的事,谁知道你要柠檬水椰汁鲜榨橙汁还是清水,要五十度六十度或是冰水常温,有这个服务生一样问询的功夫,不如自己去弄。

    冷漠又效率。

    所以周乃言给她拿吸管,温清粤心里想:真好。

    三十秒后,吸管到嘴边,温清粤又难过了,为什么拿根吸管都这么开心。到底是抠成什么样的婚姻,才会连这么点小事都要感动。

    “你可以再给我拿个西瓜吗?”她试图得寸进尺,是不是离婚让他有了服务老婆的意识?

    周乃言:“不可以。”

    哼,果然像机器人一样冷漠。温清粤用力嘬了口酒,重新把自己埋了起来。她想,也许喝点酒,才会厚脸皮地把脸放出来吧。

    周乃言知道自己有好多事,明天还要赶两个城市,但此刻坐在雨帘里,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他倒在地上,刚放空了会,一抬眼,对上了一双恨恨的眉眼。

    他笑了,拨开她眼皮上荡漾的碎发:“你妈不让你吃冷的。”连阿姨都交待过了,以后水果要热给她吃。

    “哦。”温清粤又吸了两口酒,问他,“你每次回来,我都醉了吗?”

    “也有安静睡着的时候。”门口床头或厨房堆着酒瓶或搁着酒杯,闻多了,看久了,就能算出她的酒量和状态了。

    “那就好。”以为每次都疯呢。

    雨裹西陆,龟壳和龟身分离后,又慢慢地合体。她缩在他怀里问他,“有没有泡泡包裹我们,我们有没有在浮动?今天我们就是乌龟和龟壳吗?”

    他抱着她,提醒她:“我们还是要离婚的夫妻。”

    鼻头如被重拳。温清粤撇了吸管,用力灌了口酒,整个人注进不少力气:“嗯,我知道。”

    温清粤就这么一口一口,咽下浓酒,吐进泡泡,从“我知道”喝到“不知道”。

    随她呼吸的急促,周乃言就开始了等待。

    她回头望向他,声音沙哑语气平静地告诉他:“我喝多了。”

    目光捕捉到睫毛的颤动,周乃言玩笑一样地揽过她,“需要给你插拨片吗?”

    她摇摇瓶内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肿了,也知道他知道,所以他们没有动作,包括亲吻。

    温清粤深吸一口气,扑进他怀里,“我不想离婚。”

    他没说话,静静抱着她。

    “但我要离婚。”

    他笑了。

    “你不许笑。”

    “好,我不笑。”他果然正色,只是眼波流转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生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周乃言实话实说:“确实幼稚。”

    温清粤咬牙切齿,“那是因为你!”她气得鼻酸,“周乃言,你倒是过了对男女好奇的年纪,但我20岁才逐渐拥有或者才被允许拥有男女意识。”她憋了满肚子的剧目,最后竟是一场独角戏。她撞进他不着寸缕的上半身,“所以我要离婚。”

    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帮她说下去,但他只是复杂地看着她。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要是知道,还这样,那就太悲伤了。

    她垂眸:“我不喜欢我问你在哪里,你告诉我,要注意我们之间的共识。我不喜欢自己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想知道你在吃什么,见了什么人,男的女的,做了什么,”话及此处,她还是没有脸抬头,“我不喜欢我问你出轨没有,你无所谓的样子,或者编一个漂亮的人我知道是玩笑,但我会忍不住当真,会想”

    她感觉腰上的手用力了一些。如此更加委屈。“我也不喜欢你回家之前,故意处理自己身上的味道,”她不知道这算尊重还是掩饰,“我不喜欢你不回答我问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等了好久,你也不回答。”她在心里为他补充好多答案,但他却连问题都没听清。

    周乃言替她擦去眼泪,“知道了。”

    “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他试图抱她,却被他推开了。

    “还有!”你知道个屁,“我不喜欢你”她咬牙别开脸,把那几个字挤出牙缝,“我不喜欢你明知道我爱你,还可以这样耍弄我。”什么我爱你,都是骗人的。

    “我不喜欢你以前对别的女的可以做到这么多浪漫的事情,但是在我这里连一日三餐都没有。”话及此处,眼泪喷薄,“我还不喜欢我出丑的时候,你拍照你怎么可以不劝我,你明明知道我酒醒后肯定会着急”为什么要让她像一个小丑。

    “温清粤”周乃言试图发言,却被她反手捂住,她婆娑泪眼,声势和外面那场雨一样:“周乃言,我现在喝多了,所以话很多,你不可以当真。”

    她又说:“我是酒话。”呜呜呜说着又溢出两行饱满的泪珠。

    他溢出温柔,在她掌心吐了个温热的:“好。”

    “我要离婚,”她用力地喊出声,反手将戒指对准他,“我不喜欢婚姻里只唯一一道光,它太暗了,没有办法支持我走完一辈子。”在这样爱恨不能的婚姻里走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他复杂地看向她。

    温清粤左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允许他看她,悄悄又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但我不想离婚。”因为我好爱好爱你。但她这会说不出口。

    周乃言的笑意喷薄在手心,像夏日空调外机的热风,燥上加燥。

    是啊,好蠢啊。

    温清粤叹了口气:“呐,我现在就是喝多了,说胡话,逻辑不清,又要这个又要那个的,酒鬼嘛等我酒醒了,你一定要用力挽回。”

    她急道:“你不许整那些‘我爱你’,我不喜欢你居高临下,不喜欢你耍威风,我要你下跪,抽自己巴掌,鬼哭狼嚎,说这辈子只爱我一个,用力地回应我每一件事,发最毒的誓,保证自己不会出轨,会把最好的都给我,你要把渣男挽回婚姻的招数全部使一遍。”说着她还是消沉,自知不可能地低声,“就算是骗我的”

    她等了好久,没听见声,才意识到自己把他整张脸都蒙住了。

    热烫的脸释出,周乃言一双闷久的清明把她烧得发羞。他看了她好久,几乎将她烫伤。

    但她现在是酒鬼,酒鬼要不知丑。于是强撑脸皮,“干吗!说话呀!”

    周乃言捧上她的脸,轻哂一声:“喝得这么醉啊”

    “嗯,喝多了。”她吸吸鼻子,避开对视,“话难免就多了。”

    他嘬掉两颗泪珠说,“知道了。”

    温清粤扑进他怀里,约定道:“那好,记得啊。”她的脸热得不像话,像喝了假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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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清粤醒来,雨过天晴。秋光好得不像话,是个适合出走再被挽留的日子。

    四个大箱子还横在卧室墙角。地方本来就不大,这样敞着,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潦草地整理完化妆品和两套衣服,拖着行李箱,走到了门口。

    周乃言正在刷牙,囫囵着泡沫问:“走了?”

    温清粤点头。

    他粗糙地漱口,将沫子冲掉,追到门口,看到了她郑重其事搁在玄关的签了名的分居协议书。

    “打车去还是开车去?”

    “开车。”

    “行。”他拿起笔,在男方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拿去律所盖章,到时候寄一份给你,把地址发我。”

    温清粤点头,往外走了两步。

    他叫住她:“温清粤。”

    她没有回头,背挺得老直,径直往外走。空旷的走廊上,她听到他说了声我爱你,听到门关上,听到电梯叮咚。

    然后感官堵住,温清粤在等待里失焦失聪,大脑世界一片花白。

    哦。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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