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无边的混沌。

    天旋地转之间,昼夜的边界不再明晰,眼前似乎是明的,又似乎是暗的,混混沌沌的大脑已无力分辨。

    红的白的交错在一起,眼前的一切都旋转着,嘈杂刺耳的唢呐声已非喜乐,漫天的暗凝的血色不断闪现,连同大红的喜色一起。

    喉间泛上苦意,一直弥漫到舌尖,所有的饮食药物统统自此而出,胃在痉挛。

    无休止的哭泣,眼泪接连不断地从眼中淌出来,长期的不断的哭泣已经让大脑缺氧,除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泣外什么都做不到。

    无法思考,无法理解,无法清醒。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接连让我承受生离死别之痛?

    为什么?!

    没有进食,接连的痛哭让身体衰弱下来,哭泣渐渐转为啜泣和无声的流泪。

    有破碎的声音闯入混沌的大脑,是无法理解的词句。

    “……丧门星……克夫……我儿……害死……牌位……成亲……”

    “……科学……封建……三娘没有错……自由……民主……荒唐……”

    “……教了什么……家里……不许出去……”

    “……游行……同学……凭什么……”

    “……小姐……关起来……”

    破碎的词句断断续续钻入耳朵,但她已然无法理解。

    杨梧茫然地睁着失去焦距的双眼,不断地有透明的泪水自其间淌出,好像无穷无尽。

    他们在说什么呀?二哥已经死了啊!二哥都死了你们还吵什么吵!

    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搀扶在灵前,无力地垂着头悲泣着。

    城北李家近日出了桩怪事。

    七日前,李家的二公子迎娶城东温家的三小姐,这原本是桩美事,却于大婚当日被人当室斩杀。

    这个“斩”字用的一点错也没有,李二公子的尸身被直接砍成了两截,听在场的人说那血都飙到了房梁上,满屋子红绸全溅上了血。

    茶楼内有人窃窃私语。

    “嗳,那事儿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儿哇?”

    “李家那事儿啊!还能有什么事儿!”

    “嗨,谁不知道啊!你说的是李二公子那事儿还是李五小姐那事儿?”

    “李五小姐有什么事儿?”

    那人见他竟然不知,揣了揣袖口,把眼往两边一瞟,拿袖掩口附耳道:“你不知道么?当日李二公子与温三小姐尚未拜堂就遇难,满屋子红绸连夜撤下换了白幡,啧啧啧,红白喜事连着办,温三小姐头天还是大婚喜服,第二天就成了新鲜的寡妇。”

    “这现在大街小巷都知道啊!你就跟我说这个?”

    “不是,我在李家那打听来个消息——李家有意叫温三小姐抱着李二公子的牌位成亲。”

    另一人吃惊,上身后撤:“这不是结阴亲么?!李家拿活人结阴亲,不怕损了阴德?”

    那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下,惶惶向四周看了两眼,有些恼怒道:“你听不听?不听算了!”

    “听听听!老哥你别介小弟的过哈!”另一人讪笑着附上去,替他倒茶请罪,双手捧着奉上。

    那人接过茶喝了几口,清清嗓子,继续压低声音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但人家李家说了,会把温三小姐当李二公子一样对待,从此就当他们多了一个儿子。”

    “本来么,温三小姐未过门就克死了一个丈夫,不高不低地搁在那里,多尴尬?要再嫁也嫁不出去,和李二公子也不算真正成了亲,这样一来多好,李家儿女不曾少,李二公子将来不至于无人祭祀,温三小姐也有了归宿,李温两家还是亲家,所有人都圆满了!”

    “偏偏那个李五小姐,在学堂念了几年书,回来嚷嚷着什么‘人权民主’,说什么女子也有人权,非要把这桩婚拆了不可,把李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叫人把李五小姐关起来了。”

    “哦……那温三小姐没什么说法么?她不是也念过几年书?”

    “嗨,这里就看出各人与各人的不同了,温三小姐这几天哭得死去活来,伤心得跟什么似的,几乎成个泪人了,哪里顾得上这些。”

    “哎,不是,我跟你讲这些又不是让你问这个。”那人不满道,继而又鬼鬼祟祟地过去附耳,好像怕什么人听见一样:“你仔细算算,今日是李二公子死了的第几天了?”

    “一,二……我天,第七天!今晚就是李二公子的头七啊!”

    那人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端坐回去满意地点头,满脸都是“孺子可教也”。

    “可是……头七又怎么了?”另一人困惑挠头。

    那人一口茶水哽在喉间,差点呛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那李二公子乃是横死!横死最易生恶鬼,今夜又是他头七,平常生人都能在头七夜回魂,何况横死恶鬼!”

    他往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眼中意味深长:“常言道断人姻缘如杀人父母,李五小姐非要拆她二哥婚事,如今又被关在老宅之中,呵呵……”

    他噙了一丝冷笑:“也好给她个教训,免得她分不清尊尊卑卑,连基本的人情伦理都丧了!”

    另一人在旁边憋了半天,很想说那不是断人财路么……

    混沌。

    无边的混沌。

    浑浑噩噩之间,杨梧在啜泣的间隙有瞬间的清醒。

    她想,我为什么不追随二哥而去呢?反正这个世界二哥已经死了,我的任务也是扮演原主的人设,为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殉葬,是很符合原主的事吧?

    早些离开,还能早点去下个世界见二哥。

    下一个清醒的间隙,杨梧毫不犹豫地冲向冰冷如铁的棺木,以头相撞。

    血流如注,昏厥过去的杨梧没有办法意识到,在极致的痛苦下,她已经不堪承受地扭曲了。

    她真的清醒吗?在这样悲痛绝望的情境下,在长久的漫长的哭泣之后,她真的能全然的清醒吗?

    再次醒来,杨梧木着一张脸躺在床上,感受着额角传来阵阵疼痛,听到阁间外大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所幸夫人撞得不深,好好保养些时日就是。倒是近日悲伤太过,伤及心肺,将来恐有气短之症。若不及时收敛,只怕于寿数有损,年月不保啊!”

    桂花在旁边守着,见她醒了喜形于色,忙上来问她要不要水,见她没有任何反应急得团团转,冲出去揪住那白胡子老大夫大嚷:“我家小姐不好啦!我家小姐不好啦!”

    老大夫又被拉进来,检查了杨梧的情况后抚着长胡子叹息:“老汉都说了夫人已害了百合病,这就是百合病的一桩表象。老汉我正开方子哩,偏你这小妮子大呼小叫扯老汉进来!扰了老汉的思绪!”

    桂花讪讪地笑,陪在老大夫身后送他出去,瞅着他写方子。

    但这一切在杨梧的眼中都像不存在一样,不论是老大夫的声音还是桂花的叫嚷,在她耳中都化作了喧嚣的嘈杂,像隔了一层隔膜。

    不一会儿,她听到珠帘碰撞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杨梧没有转头,一个姑娘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担忧而隐含愤怒地喊了她一声三娘,又在旁边仆妇的咳嗽声中不情不愿地改称嫂子。

    毫无疑问,这是李五小姐,原本李家也不想把她放出来,但杨梧情况实在不太好,李五小姐素来性情活泼,又与温三娘交好,李家虽不情愿,也只好叫李五小姐来开解开解温三娘。

    姑娘剪了学生头,面容清丽,极力想要宽慰她:“嫂子,这不是你的过错,二哥他是教人害了,又不是你指使的,你不该怪到自己身上。”

    “你还有父母兄弟,哪怕二哥如今出了意外,也不该这样作践自己呀!”

    “我们是新青年,应当独立自主,我们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更不该为丈夫寻死觅活!”

    讲了半天,姑娘支使仆妇去给她端杯茶过来,趁机伏下身子低声道:“三娘,我带你逃吧!”

    杨梧在此期间一直面无表情,漠然地瞅着她,直到此刻她的心绪才有了些微变化。

    她冷冷地看着神情激昂的李五小姐,问:“你二哥死了,你就不难过吗?”

    姑娘被她问得一怔,眼圈迅速红了,魂不守舍地喃喃道:“二哥死了,我自然也是难过的呀,可是……”

    可是二哥只是一个人,整个华夏却已然风雨飘摇,国将不国,她又怎么能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呢!

    杨梧闻言又恢复了先前的漠然之态,不再做任何回复。

    她连为二哥复仇都不想,更别说这个世界的华夏命运了,心如死灰,大概就是如此。

    眼泪无声无息地再次流出,情志化作一片混沌,痛苦重新袭来。

    二哥……

    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痛吧?

    我又为什么,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界?不去往下个世界?

    无法抑制的痛苦淹没了她。

    混混沌沌之中,她竟然见到了二哥!

    他果然是李玉郎无疑,歉疚地对着她笑,忐忑不安唤她:“阿五。”

    灵魂感应被触发,她哭着扑进他怀里,委屈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顾着痛哭。

    她呜呜咽咽地唤他:“二哥……”想要埋怨什么又说不出来,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话:“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李玉郎将她抱在怀中,吻着她的额头,痛惜道:“是二哥不好。”

    李玉郎的身子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面容亦有些模糊,他轻抚着杨梧的发,口吻虽是温柔的,眼中却射出恶毒的光。

    “阿五,”他又吻了吻杨梧的发顶,“你跟我走好不好?”

    杨梧反握住他的手,泪眼迷蒙道:“别抛下我!”

    去哪里都可以,别再这样抛下我!

    李玉郎顿了顿,牵住她的手倒退而去,杨梧被他轻轻一扯,亦随之进入了那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

    次日,温三娘毫无声息的尸身引起李家二度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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