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妈妈妈,”宋棠端着水果,“叫了你们这么多声, 怎么不回我?水果都洗好了——”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响。
水果盘掉到地上, 洗好的草莓、青提、车厘子……有的滚到了茶几旁边,有的钻进了沙发底下。
郑越闻声过来,以为宋棠出了什么意外。
他看到宋棠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宋成和李楠坐的方向挪动, 脸露悲痛之色。
宋棠其实猜到了结果,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自己欺骗自己说, 她爸妈没有事, 只是睡着了而已。
对, 就是睡着了!
因为睡着了所以才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没有回应她。
可——宋成和李楠从来不会在客厅睡觉, 说在客厅睡觉不舒服。
宋棠找理由说, 她爸妈只是累坏了,所以在客厅睡着了。
她一点一点往前挪, 磕到膝盖了也不觉得疼,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要挪到她爸妈跟前。
但等真的挪动到宋成和李楠面前时, 她没了站起来的勇气,没了站起来探测她爸妈鼻息的勇气。
宋棠用手捂着脸, 痛苦到不能自已。
虽然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跟她爸妈分别, 但等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她比她想象的还要无助,还要脆弱, 还要难受。
五脏六腑都在疼。
宋棠嚎啕大哭,如同数年之前宋棠出生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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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成把婴儿抱给李楠看,嬉皮笑脸的说道:“媳妇儿,你听听这个哭声,全医院都找不出比她响的了。”
李楠刚生产完,身体还比较虚弱,她听完宋成的话笑了笑:“响点好,以后说不定是个歌唱家。”
宋成顺着李楠的话说:“歌唱家好,每天唱唱歌就能拿工资,比我在车间干活强……”
两人畅想着未来,谁都想象不到怀里的娃娃是个五音不全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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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越赶紧抱住宋棠,手轻轻拍着宋棠的背。
宋棠靠在郑越怀里,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郑越拿起茶几上的纸巾,轻柔地给宋棠擦拭。
“阿越,我爸妈只是睡着了,对吧?”
郑越头一次在宋棠脸上看到了乞求的神色。
宋棠自顾自地说:“肯定是睡着了,我爸妈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
可是——如此大的动静,睡的再沉再熟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宋棠何尝不知,但是她接受不了。
当一个人接受不了某个事实的时候,会绞尽脑汁想各种各样的理由。
郑越不忍心看到宋棠这样,如果痛苦可以转嫁的话,他希望自己替宋棠承受。
他紧紧抱着宋棠,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宋棠力量。
宋筝带着雷容回家,两个人大包小包,可开门后发现——郑越抱着宋棠坐在地上,沙发上是睡着了的宋成李楠。
一瞬间,宋筝像是卸掉了浑身的力气,直直往下坠。
好在雷容反应迅速,接住了宋筝,并把人搂在了怀里。
郑越这时才听到动静,想起今天是筝筝和雷容回家吃饭的日子。
宋筝从雷容怀里出来,往宋成和李楠坐的方向移动,不过因为身上使不上力气,所以只能一点一点挪。
她压下心里的悲伤,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宋成和李楠鼻子下方……紧接着,她大喊了一声。
“姥姥姥爷——”
宋筝哭的伤心:“他们跟我说要带我打太极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姥姥姥爷说话不算数。”
明明姥姥姥爷是那么说话算数的人!
宋棠拍了拍宋筝的背,努力发出声音:“筝筝,妈妈带你打太极。”
宋筝转头抱住宋棠。
明明妈妈比她更难受,更痛苦,却还要安慰她,她不能让妈妈担心,她得振作起来,她要成为妈妈的依靠。
宋筝擦了擦眼泪:“妈妈,你还有我,你还有筝筝。”
宋棠摸了摸宋筝的发顶:“对,妈妈有筝筝。”
她会坚强的。
宋棠重新看向宋成和李楠,重重叠叠的往事涌上心头。
“这辈子过的好快啊……”
仿佛昨天,她还是那个骑在她爸脖子上,唱着“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的小娃娃,还是那个给她爸妈买麦乳精让她爸妈好好考试的好闺女,还是那个刚来首都跟人打了一架,却不想让父母担心假装没受伤的小学生,还是那个跟着她爸妈吃遍燕大每一个食堂的小豆丁,还是那个变着花样给她爸妈做饭想让她爸妈好好工作的大孩子,还是那个给她爸拔白头发给她妈买新衣服的……
宋棠觉得这辈子还没有尽兴,老天爷就强行让她爸妈谢幕了。
她真实感受到“人生只剩归途”的意思了。
她没有爸妈了。
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嫌弃她叫“爸爸爸爸”和”妈妈妈妈”的人了,再也没有问她这个怎么用那个怎么看的人了,再也没有担心她太用功让她学会休息的人了,再也没有……
“爸妈,你们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就一眼。”
“求你们了。”
“我是你们的闺女啊。”
“我是宋棠啊。”
“……”
可是没有人回应。
时间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你渴望它快的时候吧,它走的特别慢,慢到你反反复复品味那些受过的伤害,经历的痛苦,难受的要死。可当你希望它慢一些再慢一些的时候,它就走的特别特别快,快到刚翻开那些甜蜜美好的记忆时,却发现画面里的人不在了。
这几个月来,郑越忙前忙后,帮宋棠处理了很多事情。
某一天晚上,宋棠窝在郑越怀里。
她再一次说道:“你走在我后面好不好,求你了。”
宋棠不是一个轻易会说“求”字的人,在她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低头的姿态,她永远是昂扬的,向上的。
可生死由命,她怕了,她胆怯了,她畏惧了……她真的真的很难再一次承受天人相隔的打击。
郑越心疼地搂紧宋棠,保证道:“我答应你,我先走。”
宋棠往郑越怀里凑了凑。
她以为活的长寿是一件幸事,但现在看来,未必。
虽然说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但看到自己的亲人一个一个走,那种沁入身体发肤的悲恸,让世间所有繁华都加了一层黑白滤镜。
宋棠宁愿自己是先走的人,也不愿意是后走的人。
但纠结的是,她舍不得她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舍不得留下阿越一个人看着自己照片辗转难眠。
事情并没有如宋棠所想,郑越走在了她前面。
人临死前会想起投胎前的灵魂状态,郑越便是这样。他此时此刻终于明白元鸣说他冒黑气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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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无目之魂,看不到一切东西,直到有一天,有神使传教,他听到了一个单字,唤棠,对方将手持的莲花,为他化了一双眼睛。
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空洞的心上住了一个人。
“使者,您不应该帮他的,他生在酆都,从头到脚都冒着黑气,如此之人,帮他,是助纣为虐。”
他听到这番话手脚发冷,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确实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他以为神使会把这双眼睛收回去的时候,神使看向他说:“世人皆看相不问心,如今你有了这双眼睛,切记,问心。”
—
郑越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接着看向宋棠。
心里说道:能和你有一段情缘,我知足了。
即便这缘是用万年的酷刑换来的。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不怎么听使唤的胳膊,用那双宋棠非常喜欢非常羡慕的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贴在宋棠脸上。
大抵——他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离宋棠如此之近了。
他眼含爱意,敬意的看着宋棠,问了一句:“你会记得我吗?”
你会在千百次轮回中记得我吗?
记得我会织手套、织围脖吗?
他好想对宋棠说,曾经宋棠欠他的那个条件,他现在想好了——他希望宋棠不要忘记他。
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宋棠眼睁睁地看着郑越在她面前闭眼,她边流泪边生气:“明明说好了的,我先走,你后走,你怎么骗人……”
“阿越啊,你舍得把我一个人留下吗?”
“我不会织围脖,做饭不好吃……”
“……”
宋棠已经不年轻了,每一次伤心五脏六腑都跟着疼,宋筝担心不已,让宋棠注意身体。
宋棠不想让宋筝为她操心,便打起精神来,该散步散步,该看书看书。
宋筝以为宋棠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便渐渐放下心来。
但其实宋棠并没有多么积极向上,她越发觉得自己心里一片萧瑟,如同窗外的冬天,冰冷,孤寂。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宋棠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朝她走来。
等人影走进了,她才发现是宋成和李楠。
准确来讲,是年轻的宋成和李楠。
她愣了一下,下一秒露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爸妈,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宋棠高兴地要起来,并想要找寻郑越的身影,但发现没有,至于为什么会没有,她其实猜到了原因。
宋成和李楠向宋棠张开怀抱。
“闺女。”
“跟我们回家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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