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雨雪。
厚厚的积雪把古老的汉口城染成了白色。
远远望去,城内一片祥和。这里没有经历战事,房屋建筑毫发未损,百姓亦无死伤。
只是,等靠近了看,才能在宁静中发现一丝蹊跷。
以前,汉口城以商业发达而闻名于世,跻身华夏“四大名镇”。
如今,一向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堆积如山的货栈变得门可罗雀。就连喧嚣不断的汉江码头,此时也变得沉寂无声。
只有那冰冷凛冽的汉江水,依然默默地流向长江。
这一天是1853年2月4日,按照太平天国历法,正是太平天国癸好三年元旦。这一天是新年第一天,也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
汉口各处驻军照例放了鞭炮,向汉口百姓宣讲了拜上帝会“道理”。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汉口的气氛总是冷冰冰的,怎么都欢乐不起来。
太平军要撤退了,汉口老百姓也要跟着太平军走。他们将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汉口城,跟着太平军走向未知的城市,走向未知的命运。夫妻失散,子女散落,他们怎么能高兴起来呢?
攻克武昌后不久,吴捷便率领左七军返回汉口,负起汉口城防的重任。
这天下午,左七军正在集会,听军帅康可铨“讲道理”。
“讲道理”是太平军中特有的制度,但凡新兵入营,都要向他们“讲道理”,以便灌输拜上帝会教义。
康可铨是儒生出身,深得吴捷器重。攻克武昌后,他便奏明杨秀清,将康可铨提拔为军帅,在左七军中地位仅次于邹世安。
吴捷创建复兴会,发展的第一个会员便是康可铨。
康可铨正在向左七军将士讲“道理”。他故意淡化拜上帝会教义,特别强调平分土地,允诺天国将实现“有田同耕”,鼓励士卒用命。
他讲得生动有趣,士卒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爽朗的笑声。
突然,不知从哪里涌来数百个百姓,奔跑着,推搡着,直奔左七军大营而来。
他们情绪激动,声称要加入左七军,不顾一切涌向营门。
守营的门官恰是霍恩,当年和雷振邦一起投奔吴捷,是永明县衙的门子。霍恩见他们手无寸铁,就擅作主张,放他们入营。
谁知,老百姓刚入营,就有一伙太平军追到营前,说这批百姓是他们在汉口新招募的士兵,要左七军交还给他们。
霍恩认出这伙太平军是蒙得恩的手下,都是岳州一带的新兵,军纪败坏。
他瞧不起他们,死活不肯放人。那伙太平军悻悻而去。
没多久,一队又一队的妇女,如同蚂蚱一般被绳索穿成一串,从左七军军营前走过。
原来,洪杨已经决定撤出武昌,向金陵进军。蒙得恩在汉口掳掠了数千个妇女,此番正要驱赶她们上船,随军前往金陵。
那些妇女一个个披头散发,默默哭泣。有些人裹了脚,走不快,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连带拖倒前后两三个人。一旁监督的太平军就扬起鞭子,抽打她们,逼迫她们快点前进。
霍恩这才知道,刚才那些老百姓都是从蒙得恩处逃出来的逃兵。他们看着被串成一串的妇女,睁大眼睛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妻子。
只有极个别人找到了妻子。可即便找到了,他们也不敢上前招呼,只能默默地流泪。
这件小事竟然也惊动了蒙得恩。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左七军营中讨要逃兵。见到吴捷,蒙得恩稍作寒暄,便说道:
“将军大人,闻得弊人营中有数百个男兵逃入左七军。还请大人宽宏大量,把这几百个人还给敝人。”
蒙得恩是洪秀全的宠臣,吴捷本不该拒绝他,免得他在洪秀全面前谗言。
但杨秀清已经公开叫板洪秀全,自己是东殿大将,似乎也不必迁就这个洪秀全的走狗。
尤其是,之前蒙得恩从自己手中夺得汉口,把汉口搞得乌烟瘴气,抢夺人口、财宝无数。
他犹不知足,就为了区区几百个逃兵,竟然兴师动众,亲自过来要人?你蒙得恩太不把我当回事了吧!
吴捷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起。他极力压制住情绪,冷冷地说道:
“蒙大人自从来到汉口,搜罗的白银何止百万、男女何止十万?区区几百个逃兵,值得蒙大人亲自过来讨要吗?”
蒙得恩脸上一怔,没想到竟会被吴捷拒绝。他自恃是天子近臣,诸将都要让他三分,却在吴捷这里碰了钉子。他不甘心地说道:
“吴大人有所不知,这几百个新兵倒也无足轻重,只是此风不可长。大人想想,他是我营中的人,却跑到大人营中。若让外人知道了,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我有隙呢?再说了,天军岂是儿戏的?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严肃军纪,必须惩治他们。”
吴捷偏不让他,说道:“蒙大人说话严重了。大家都是太平军,他们进哪个军营都一样,都是为天父效力。”
他见蒙得恩不肯放弃,口气变得强硬起来,说道:
“说起来,这汉口还是我打下来的。蒙大人带兵接管汉口,我一个不字也没讲,拱手让出城池,任由蒙大人进城。蒙大人在汉口又是搜金银,又是招兵买马,又是搜罗妇女,做得各种好事,我一概不管。
“今日,就为了区区几百个新兵,你带人闯入左七军大营,非要我交出他们。莫非,蒙大人真以为我左七军无人了?真以为我吴某好欺负?”
蒙得恩也是个欺软怕硬之徒,一见吴捷强硬起来,他也就怂了,连忙赔起笑来,说道:
“吴大人息怒,咱们同为天王做事,何必为公事伤了和气?敝人这就告辞,改日再来赔罪。”
蒙得恩灰溜溜地走了。
霍恩赶紧向吴捷赔罪,说道:“将军大人,全怪小人糊涂,招惹了蒙得恩,也让将军大人为难。小人罪该万死。”
吴捷赶忙扶起他,说:“你做得很对,我不是教导过你们吗?要你们爱惜百姓,不得强拉民夫,亦不得见死不救。”
徐琛忧心忡忡地说:“我是广西人,知道蒙得恩的底细。他很得天王宠幸,一味谄上。大帅此番和他结了梁子,以他锱铢必较的性子,必会向天王告状。咱们虽是东殿的部将,也不能得罪天王呀。”
这一层道理,吴捷是清楚的。可他身为主帅,既要回护部属,也要维护军心。为了部属、军心,让他得罪一个蒙得恩,还是值得的。他说:
“蒙得恩只是一个佞臣而已,而我们是统兵大将。天王若是聪明,必不会听信佞臣、得罪大将。”
他转身走向那群新归附的百姓,说道:“诸位同袍,我知道你们是被蒙得恩掳掠而来的。我们左七军从来不强征士兵,从来不强拉民夫。你们依自己意愿,想留在左七军,就留下来,想回家做老百姓,就回家。我概不阻拦。”
那百姓起先不敢讲话,直到后来才有人小声说道:
“大帅大恩大德,小的们没齿难忘。只是求大帅保护我们,接纳我们做左七军的兵。我们若是回去,一是没了家,妻离子散,二是怕蒙得恩报复。以他的残暴性子,非杀我们不可。”
又有人说道:“是呀。小的们听说左七军军纪严明,大帅爱民如子,关心士卒,才冒险从蒙得恩处逃了过来。请大帅可怜可怜我们,务必收留下我们。”
吴捷叹了口气,示意徐琛接收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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